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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处逢云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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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安妩初次见面小先生,是在春季日后。
那柄油纸伞带着柳枝稍的嫩绿,雾蒙烟雨在伞面涔了凉,珠帘似的水珠连绵滴落。
少女瑟缩在朱红墙边,双手抱臂,唇色被凉雨冻得泛白,杏眼惊若动鹿,抬起头怯怯地望他。
她身后便是当朝名满天下的阀阅世家,不少朝廷高官都受其提拔,是屹立在皇帝背后的一块巨型山峦。
天幕倾洒灿然清光,把少年样子掩住。他逆光俯身,清隽眉眼在她面容上停留几秒:“你可名为安妩?”
被点了名姓,少女倏然绷紧了身体,屏住呼吸,神色僵硬道:“公子,你可是家父派来的?”
对方听闻这问话,便了然起来,朝她伸手,温和地笑道:
“我名为周清衍,从今日起,为你的师父,唤我为‘小先生’就行。”
—
安妩胆子小,不耐人多的地方,想来让人觉得是个闷的。
但周清衍接触过后,才发现她与外边大众所述的完全不一样。
性子调皮不好学不说,还喜欢偷懒跑去庭院里玩捉迷藏,故意露出一边角来让奴婢们找
只有生人来了,才跟惊吓的小鹿那般,遮掩的无声无息。
针对这样的玩闹心性,安都督当即想了个办法——那便是找个年岁相差未大的少年,好做安妩的西席,来让安妩乖乖听话,以此跟上同龄人的步调。
而十五岁的周清衍,是京州簪缨世族的嫡长子。
一诗闻得天下知,一曲倾得女儿醉。他亦是走马看花,惊才风逸的少年。
这正是安都督的首选。
她早就听闻过他的。
安妩怯懦半晌,压下心中想逃的反应,抬头瞧他。
眼前的周清衍长得着实好看,雨后灿阳夺目,他俯身正能遮住光,于是光线从他的身侧镀开,好似幼时向神明祈愿,从天而降陪伴她的温柔使者。
绷紧的弦缓缓松下,心仍飞快跳着。
安妩屏息,看着自己的手缓缓伸出,搭在周清衍的手上,抿唇小声道:
“小先生。”
周清衍柔和地弯起了眉眼,把握住力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徒弟乖。”
(二)
夏日长长,蝉鸣声声,年岁一晃而过。
这段时期正值皇帝推崇新政,新政一经实行,国与家皆蒙其利,但美中不足的是,损害到宫中外戚之利。
可这也是皇帝的心愿——
宫中与上长期不合,久蓄揽权之心。
家中侍从念及周清衍之父是中书令,与京州将门交好多年,自从成为安妩的先生后,也便对他的到访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有着最初那般疏离防范之意。
而本是稍显怯的安妩,在周清衍的教导陪伴下舒朗坚韧了许多,不再到处因羞怯而躲着人,只喜一人独处了。
人皆是有性子的。
随着阅历地增长,阅览的书越多,安妩就越觉得,比起同周清衍呆在书房里熟读经史子集,看令旗如何盘踞沙盘上的山川江流。
还不如去京州的梅山采花,看夏日红彤落日余晖,待冬日雪满枝头。
这样舒心又悦目,若是能和小先生一起更好。
—
又是一日骄阳午后,安妩往常般寻着周清衍朝书房门口走,却听见书房内的谈话声。
“如今新政正推传,我赞同新政之见,也当去请柬领命才成。”
父亲熟悉而又带有笑意的话语声从房内隐约透来,响在耳畔。
安妩思绪一顿,热络的心冷瞬时冷却下来。
她朝前走了几步,手掌轻搭在木门上,垂下眼睫。
近日圣上推崇亲臣所上柬,父亲提及朝政也连及提过小先生的谋策,听上去像是分外赞成。
但不知为何,她总有种隐隐的不安感。
是错觉吗?
安妩回过头,看向廊外朝天空生长的槐树。
绿荫蔽空,点点白色碎花于其点缀,映入她的瞳孔,似是能将萦绕心头的心绪消散。
屋内传来客人与父亲低低的告辞声,安妩下意识收回手,身体绷紧,后退了几步,有些警惕地看向房内人——
门缝渐渐扩大,一袭熟悉的白衣出现在面前。视线从上而下,掠过细碎斑驳的阳光,安妩的视线停在了少年漂亮的面庞上。
与他对视上的那一刻,周清衍的神色忽怔。
他意外于她在这儿出现,又见她如受惊猫般炸着毛,转瞬了悟因果,勾唇笑着问:
“何时来这里的?若有事,不妨现在进去找世伯。”
“啊,嗯...”安妩犹豫了一下,还想掩藏起心事,但看来掩藏不住,只好抿抿唇有些扭捏地坦白道,“我来找小先生的。”
周清衍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微愣片刻,又见着安妩抬眼小心地朝书房内望,那儿的门还没有被合上。
父亲的眼神透过那缕缝隙同她的视线对上,片刻后,格扇门的微合,托住了她猛下沉的心。
像是弥章盖影般,安妩小步小步向前挪,然后抬手勾住了周清衍的手,左右小幅度晃了晃,抬眼试探道:“……没事的话,小先生,那走吧?”
见到周清衍垂眼轻笑着挂了下她的鼻子。安妩那缕还存在的不安,瞬时给抚平了。
既然小先生都觉得没事,那就是没事吧。
可能是她多虑了。
—
夏季柳枝弄船舫,石板桥旁的那处青草地上阵阵未名花香吹拂,旁人正是心悦之人,花映景又映人,安妩并肩走在周清衍身边,心情都雀跃几分。
前方那处湖心举行赏花的活动,船夫立在船头,吆喝着旁边慕名赏花而来的客人,安妩脚步微顿,下一瞬就对上了周清衍柔和的眼。
“你想观花吗?正巧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我不妨现在就带你去瞧瞧。”
夏日盛开在湖水之上的不只有荷花绿叶,湖泊面上花影流光,流转在她的瞳孔。
视线内的少年转过身,笑颜映着夏日的明光,耀眼的像她春日里的幻影。
安妩心中方才刚念起一些事,被周清衍这么一大断,那缕焦虑瞬时四散了。
她朝周清衍弯起眼,毫不吝啬地点了点头,应了他的话:“好呀。”
—
父亲之命难违,正处于契丹对大淮的土地虎视眈眈,身为门阀世家的儿女,她自当要背负上属于生而以来所得荣誉的应对责任。
面前的周清衍是从小教导她军政、四事,心中有疑问,她斟酌过后向来都是将他放第一位。
去请求他,询问他的看法。
而眼下的事情,她也最当愿意先去找他询问。
船坊里微微摇晃起来,格扇窗棂透进了薄色金光,湖水中映出画舸的影子。
安妩坐在靠窗的一旁,伸手搭在窗牖边,随着身体向窗沿挨近的动作,湖中心花园的沁香也越来越浓。
刚刚来到这儿的喜悦心情随着旁边的流水般散去,心中事如雾般难解难吗透,担忧漫散在眉头。
周清衍向来关注她,自是看了出来,也顺着那道愁绪轻声问询。
“小妩若是心中有事,不如说与我听?”
“我可以为你排忧解难。”
轻淡的笑意如羽毛般略拂过心间,安妩心悸一瞬,搭在窗牖上的手松了开来,本绷起的心绪都疏松了一口气。
原来来如此,她有问题,周清衍便为她解答。
无论多少遍,他都极具耐心。
不会拒绝她的。
望向少年的目光,心中的偏好向软的那方倾斜,安妩眨了眨眼,开口询问: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祖辈关乎于这类的人才辈出,我自幼听闻于他们的事迹。一直向往着他们,追蹑星芒。”
她转过头,眉心间的忧郁好似因看到周清衍而扫平,心头的沉闷转为好奇,四溢浓重的花香都成了探寻的乐音。
“小先生觉得...我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她这般普通,凡事斟酌后总是想要询问周清衍才能定下心。
关于国难的事情,落到她头上,她又要如何承担起这背负着千万人命运的责任?
这真的可以吗?
即便父亲现在的意味并不明显,但先前所说过的话,却是一天比一天更深的徘徊在她的心间。
她想要答案。
周清衍平静而沉地看着她,眼眸中的思绪安妩看不懂。
掠动过的湖水轻拍船坊边壁,她最信任的人,最愿意放在心上的少年,在离其余船坊稍远之时,同她开了口。
“若有变故突生,即便要定下心神,坦荡去面对,但这并非是一日之功。”
话说到一半,他轻轻笑了声,淡和地瞧着她,眼眸里的温暖抚平了安妩焦心的思绪。
“我会陪伴在你身边,共历风雨,同你成长。”
安妩对上那淡褐色的眼,其中漾着柔和笑意瞬时让她失了神,身后的流水花影成为周清衍相衬的风景,夏日朗朗,那抹愁绪渐淡,又不着迹地逝去了。
心绪漂浮又回落,安妩倏忽回神对上了他的眼,心都漏了拍,慌措挪开眼后,轻轻地应了声。
这些年相处过去,即便是性子被他带得豁朗,但每逢这近似少女的心事,她仍是不知晓如何应对。
只能被迫地随着外界的变化而承受着心中的悸动,和上下起伏的波澜。
画舸即近。
没有人能来打扰他们。
在这一刻,嗅着花香、坐在这船里,前方便是近些年来缭绕在脑海里的少年身影。
如鹿跃动的心悸几乎要从口中蹦出,又堪堪抵在齿后,心尖。
脸上实在升腾地似能将她心事直接袒露在外。
安妩难为情地移开眼,再次和以往一样,有些艰难地撇开来。
可谁知面前的周清衍又说了话:
“小妩可知晓,我也同你这般敬佩丰功伟绩之人,仰慕他们处世的态度。”
“我一直在想,世人总与朝代变迁而变化,就连对待感情的方式也几乎一样。”
“此朝儿女情长如涟漪般波动,若非确认的询问,则会同政事上的暗涌般,互相猜疑,难有圆满之事。”
“……”
此时心跳好像映照着什么事即将发生,安妩心一跳,提着呼吸,慢慢地抬起了眼。
视野之内就是周清衍。
他们的距离与常无不同,可船虽水轻晃,好似她那被水压底的叶也跟着随波晃当起来,像是即将缺了口,袒露心声。
周清衍对周遭的变化不为所动,就这么保持着距离垂眼看着她,就像看停在原地旦警惕着风声鹤唳的鹿。
时间即过几秒,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一会儿,像是无奈于安妩的忐忑与下意识想跑的回避。
周清衍勾起唇,伸出手,掠过这忽远忽近的距离。如一锤定音般,指腹轻轻地贴在了安妩逐渐温热发烫的脸颊上。
“!”
感受到脸颊上不同于自己的温度,安妩心跳快地要忘了呼吸,一脸如鹿受惊,眼都瞪得圆了起来,可爱到要人命。
满意安妩因自己动作而产生的变化,这是在预料之中。
周清衍轻笑了起来,用着那一如当年初见时那温和的嗓音,手就这么描摹着她的耳廓,随即下滑到她的耳垂,轻轻捻了捻。
低声询问道:
“你可有向往之人,向往之事?”
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安妩的魂都要飞起来了。即便这话根本不明显。
周清衍说话的声调如平常在书房与父亲谈论政事那般沉稳,而向来垂览卷轴的眼此时此刻也一同落在了她的脸上。
莫名就整出了一种好像背着人做伦理之外事情的感觉。
这也太奇怪了。
—
这年的新政推行正广,好似前途无阻碍,一切将要行的道路皆宽敞亮堂,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们相伴而行的事情。
将门安氏与簪缨周氏交好多年,她与周清衍的相处当是没有问题。
而如今家里所期望的新政也往好的方向去了,还在惊惧什么呢?
倏忽冒出的念头又随即闪过,快得让安妩在这暧昧下几乎难以留有神去捕捉到。
见安妩如懵了般没回应,还在错愕之中。
周清衍失笑地收回了手,视线却仍未移开半寸。
相处多年,他自然知道此时安妩那暂无响应的小脑袋里在想着什么,又继续道:
“我记得,你先前曾说之后想在去田园生活,做那耕云钓月、山居秋暝之人。”
仿佛是心有灵犀,将她飘远的思绪又拉扯到了现实。
安妩意识到他下一句要说出的话,视线再度对上他温和笑意的眼,她忽而惊悸无措地微微偏离开视线,想要避开这灼热的心事。
可入目那双少年的眉眼却似镌刻在了她脑海里,滚烫在心间。
“不知在往后诗篇里,可能有我的身影?”
流水潺潺,奔卷着淡粉的花瓣,朝远处奔去。
话语如浮散起来的泡沫,碰触到她的耳边倏然破裂,只余白沫的残影。
狂乱的花瓣席卷了安妩的周身,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刚认识周清衍的那年春。
古琴于桃树下铮铮不绝,勾抹出的弦音缭绕在她的心际,拨弄着心弦。
少年清雅绝尘的容颜如昔日梦中那般吸引着她的目光,修长的指尖掠过琴弦,悠长的琴音如钟鼓,次次扣弄心绪。
清越的连音随着她轻踏过青草而愈清晰,他眼睫从琴面抬起,漫天花瓣纷飞,镌刻般的眉眼落入她心中。
……
一直以来都是以小先生敬他,可那一刻,却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就似这一刻。
如同春日在树下所瞧见的少年,那时的光影与今朝重合,周清衍的容颜一笔一划,如墨晕染,点滴于心间荡漾开,心悸地她一时失语。
心底欣喜的情绪如同深埋在土壤里的种子,随着他清淡的话语落下,几时的春风跃过时间长流吹拂而过,瞬时而破土生长,欣欣向荣。
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雀跃。
(三)
“在建康府前以蜡塑淮水两岸,银针代北府兵,铁屑代前秦军...”
茶香悠长,桌案上的沙盘演变着当年战况之事,安妩垂眼看着枕在腿上的舆图,手绘标注的敌我态势因反复查看而早已熟稔于心。
坐在前面的周清衍手中拾着铁屑,注意到面前少女忽而偏离的思绪,清浅出声提醒:“小妩?”
同周清衍去湖心画舸游玩已是几月前之事,如今案边温着红泥小火炉,屋外暗夜飘飞白雪,昨日父亲的密嘱犹在耳畔,安妩一时被交错的时间恍了神,对面的周清衍连唤几声她都未听见。
直至那铁屑轻落于蜡塑淮水南岸,摩挲的声响触及到紧绷的心弦,视线又倏忽落到周清衍舒展的清隽眉眼之上。
自己的愕然并未及时掩藏,与她熟悉多年的周清衍自是不会错漏,顿时微抬起眼,似笑非笑看她:
“想到什么能转移走你注意力的事了?”
安妩自然不可能说远在战场上的兄长可能出事,朝廷内似有通敌奸细,而她将要代替兄长从命,欲抗击蓄势待发、正向前攻进的契丹。
......发生的事情距离京州太过遥远,就好似隔着烟雾,让她难以真切感受到即将而来的惊惧变化。
就连周清衍都并未耳闻。
父亲好似并未同周氏世家传递这密报。
明面上既未说,而她自当要在周清衍面前掩藏起这些事。
对其心意相通之人隐瞒重要之事,安妩是怎样都不愿的。
可事实并不容她多做儿女情长,从以往到现在皆是。
幻梦般日复一日与周清衍相伴学习之际的平稳日子终会被打破。
安妩堪堪掩着纸包不住火的情报,又故作镇定地同着周清衍学完淝水之战。
身后那堵墙上所挂的冷锐剑柄随着时间流逝而步步向前移动,抵着她的腰际。
面对能轻易猜出她心中所想的周清衍,安妩只能收起心中的不安,端起认真心态,一字一句地回答着他的问话。
“谢安为何选择主动渡河决战而非固守?晋军如何利用‘以攻为守’的心理战?”
“东晋为何能以少数精锐对抗前秦?训练、士气、将领能力如何体现?”
细看过数次舆图,这些问话早已绊不住安妩,周清衍是知道这点,才故意这般问。
以来转移她略显烦闷的心绪,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
可周清衍这般了解安妩,也同于安妩这般了解周清衍,情意相通的人总是心有灵犀。
触及到心中那处柔软的部分,安妩再也不想一个人独自强撑了。
她兀自从案桌后倏忽站起身,拖着云锦斗篷,一路飞快地挪到周清衍的身旁。
心底避去那些不想再去想那些繁杂沉甸在心头的心事。在周清衍温和抬起的笑意眉眼里,她脸红红地拉起他的手,埋头就钻入了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