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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皇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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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枕萝忍不住了,差点叫出声。
适才窗外天色微明,她从杏纱床帷中坐起。后腰有些酸软,门外隐约传来丫鬟婆子洒扫庭除的声音,想是昨夜丰京乍然落雨,水熹阁内的海棠花落上满地,正值侍从收拾。
如今不过卯时末,平日她辰时方才起身。
思及此,谢枕萝干脆抬手掀开床帷,拉了床头柜的屉子,从里间细细摸出个小玩意儿捏进手心,随即风驰电擎抽回。
若此时尚有上了年纪,经过人事的婆子瞧见,定会认出这玩意儿是夫妻床笫间的常见物儿——缅玲。
这物件儿被谢枕萝捏在手里,要做何用自不必说。不仅如此,她银丝浮云纹枕下,尚还藏着几本新淘的“图册”。
昨夜她贴身丫鬟拂书挑了床头的灯火,屋里暗下来,谢枕萝只得一手捏住“图册”,蹑手蹑脚从床上落下,最后爬到半开轩窗旁的案桌处,借着月光自个儿一点点“研磨”。
可惜今日她运气不佳,缅玲刚刚放了进去,身子整个儿软下。谢枕萝搭在衾被上的指尖微颤,还未出声,闺房门就被人从外推了进来——
来人是她的表妹,二叔谢伯轩膝下的三女,单名一个“婵”字。确有婵娟之资,一袭水色衣衫,宽袖对襟芙蓉裙,梳着双环垂髻,簪着杏色簪花头饰。身姿袅娜,推开门有些迟疑的朝着床帐处喊道:
“表姐,你可醒了?”
床帐早已将人影映出来,做不得假。谢枕萝隐下喉中将出未出的声音,只得将帘帐掀开,硬着头皮抬眼对上门旁的谢婵,一字一句道:
“已醒了……表妹可是有事?”
她原想谢婵不过说上几句话,便会自行离去,故任着那东西在里边。可知晓这人忧思原委后,谢枕萝心下一沉,指尖倏然攥紧。
谢婵那出身不错的未婚夫,怕是有了别人。
乍然听见这句话时,谢枕萝便已经忍不住了,额上覆着一层湿汗,背部亦轻轻打颤。
知面前这人不会轻了,谢枕萝再也按捺不住,指尖被扯过,双手交叠在腹部一处。抬眼对上床侧坐在椅子上忧思的谢婵,唇边勾起恰到好处温婉可人的笑。
似是练习了千遍万遍般熟稔自然。
“表妹,既是相谈要事,我自不可不洗漱净脸,与你对桌相谈……不妨表妹稍待,待我唤丫鬟进来,去净室洗漱一番,也好为你出谋划策。”
谢枕萝温声细语,温淑端正。
谢婵微愣,细碎的话藏在喉中不上不下,半晌才对上床榻处那人颔首:“理应如此,是表妹心急了。”
她原就知晓自己这位表姐,是最重规矩的。
水熹阁外的海棠果然落尽了,青砖上铺满落红,似着红裳。院内的人声逐渐喧腾起来,海棠花树上挂上祈福的风铃,“铛铛……”晃荡出声。
“唔……”一墙之隔,谢枕萝手抵着墙,面上红润。整个身子彻底松下来,才开始握着巾帕洗漱起来。
拂书被谢枕萝唤进来侍候她洗漱,待进浴室后便被招呼出去,为谢婵到小厨房拿几碟吃食,以防招待不周。
她从净室出来时,正值拂书端着托盘上的吃食进来。见自家主子洗漱好,着十二破百鸟裙,粉面春桃微露,抬手拂袖衣香袅袅。
又细细为她梳了半翻髻,为她对镜描上花钿。
谢婵虽心急,但知晓自己这位表姐极重规矩,虽不得祖母宠爱,可身份高贵,是当朝谢国公,亦是她大伯谢建霖膝下独女,母亲早亡。父亲不愿续弦,如今也只有两门填房,一名庶子,两位庶女。偌大的国公府,最后怕是都要落在谢枕萝手里。
思及此处,谢婵只得静静在一旁稍待。等两人对桌而谈之时,早已到辰时。
“劳表妹久待,你方才所说之事,兹事体大,不妨再与我细细道来?”谢枕萝没了方才那紧促,说话更是温软细言。抬手亲自为谢婵斟茶,眉眼间尽是柔意,更显兰心蕙质。
谢婵瞧上谢枕萝,脑中不由得浮想京城百姓对于她的评价:谢国公府上独女谢枕萝,出身名门贵不可言,且风姿绰约颇有大家风范,应是世家贵女之首,被争相效仿。
且谢枕萝十五岁及笄之时,便被当今圣上指给当朝太子,是东宫钦定的太子妃。
她心中认同,又瞥见眼前人貌比西施,皮肤白如软玉,心中起上一丝嫉妒。
但齐澈与那女子之事不可再拖:“表姐,那日春外出游,我瞧见齐澈和一女子,在后院假山处相拥,眉眼间柔情蜜意自不必说……”
谢婵指尖骤然收紧,掐入掌心,眼底闪过一丝狠毒。
谢枕萝一手执着杯盏,乍然听见这番言语,眼底微愣。
谢婵那未婚夫,她自是晓得的。
齐尚书膝下的第三子,嫡母所出,温和恭谦。常登丰京城世家公子榜前十,生着一张玉面,五官刀削斧刻,气质卓然。十六岁一首好诗《自南游》名冠丰京,有“诗中君子”一称,是多少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她二伯谢伯轩未承“国公”之位,当年只身入翰林院,官场闯荡经年,最后官拜中书令,正三品官职。且最会察言观色,比之她父亲深得谢老夫人宠爱。但谢婵这婚事,仍是高攀。
不过高攀,这桩婚事却也是板上钉钉。世家之中,利益盘根错节,互相深入。齐澈既能名冠京城,便不会是个傻的,知道其中要害,断不会胡来。
这事儿古怪,恐还有疑虑。
谢枕萝指尖轻敲在杯沿,半晌细声问:“你可知齐澈怀中那人是谁?”
“……知晓。”谢婵说到此处,舌尖紧紧咬着,直至尝到一丝血腥气才罢休,“是鹤阳公主……”
闻言,谢枕萝微微恍惚,握着茶杯的指尖微紧,眼尾向上一挑,没出声。
这便对了。
齐澈并非是鲁莽无物之人,除非与他相好那人地位更甚,哪怕是事情败露,也有兜底的能力,这才能不管不顾就着春外游玩,便在假山处亲热起来。
说来也巧,这“鹤阳公主”与她还蒙着层“姻亲”关系。
她十五岁及笄便被许给太子李拂漾,得了太子妃尊荣。而这“鹤阳公主”乃是太子的胞妹,一母同出,感情甚笃。不过因着她平日里矜持不苟,贤淑典雅的作态,自不会巴巴上赶着与那公主交谈,是以二人左不过点头之交,如今也算不上熟识。
谢枕萝知晓,太子原就是瞧不上她的。
三月前,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是她与李拂漾头一次相见。
觥筹交错间,席宴隔着帷帐挡着。二人本也是轻易见不到的,可头一次能见着她那未来的“夫婿”,饶是谢枕萝平日里再云淡风轻,此时也不免心中雀跃,心底多了几分窥人的欲望。
便借着贵女敬酒之机,微微从席间起身,借着被宫婢掀开的帷幕缝隙中,遥遥望向端坐在男子席间,着杏黄色金丝莽纹袍的男子。
一时不察,对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轻轻挨上,浑身便像是被滑腻冰冷的毒蛇一口衔住脖颈上的软肉,似乎呼吸间,就能折断她的脖颈。
眸底森寒冷意尽现,尚携着一丝淡淡的嘲意,唯独没有旁的男子见到她时的惊艳与情意。
直到从宴席下来,她与拂书一道从宫里的廊芜处走来,撞见几位世家贵女,与京城几位混不吝的纨绔挨在一处,笑声尖锐刺耳。
谢枕萝方才知晓,原来李拂漾早在席间便同自己的三皇弟谈笑风生,说了对她无意,还称她“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何足挂心?”
自诩是世家贵女之首的谢枕萝闻言,登时脸上如被人狠狠甩上巴掌,火辣辣的疼,心头却头一次寒的彻底。
平生头一次想与人恩爱一世,却又被人狠狠下了面子。
不过她仍早愿嫁入东宫。
她知晓自己与他人不同,她爱极了那东西的滋味。
是以平日愈发克己复礼,不敢逾矩,只盼早日嫁入东宫,好与人共赴云雨。至于那人是谁,她本不在意。
“表妹,你与齐澈的婚事,事关谢齐两家,断不可因着儿女私情多生祸端。”谢枕萝将手中渐凉的茶放下,抬眼轻轻扫过对面的谢婵,声音轻柔温和,宛若春日抽丝的柳絮,却隐隐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谢婵死扭着锦帕的指尖微颤,拧紧,似是不敢置信的抬头,声音又颤又急:“表姐……”
谢婵被拂书送出院子,水熹阁复静。案桌上摆着一盆春兰,谢枕萝执着茶盏,将已冷的茶水尽数倒进春兰盆中,又抬起火炉上的茶壶,亲自为自己斟茶。
她自是知道谢婵今日来找她的用意,无非是念着她与太子的婚事,好让她出面与鹤阳公主交涉,使得齐澈与她的婚事就此稳固,不必再生祸端。
可这无论从何处看,都是件得罪人的活计。太子若对她有意,此举左不过是伤了姑嫂和气。如今太子对她无意,此举一出,便是自寻死路,惹得鹤阳公主不快不说,怕是还会引得李拂漾憎恶,这“太子妃”的位置也确实不是非她不可。
她谢枕萝虽装的仪态万方,端庄娴雅。可也并非是个傻子,要做他人的挡箭牌。
拂书将人送出院落,便撤回院中,无言推门进来。
见谢枕萝仍旧执着茶盏饮茶,忙疾步过去将茶壶扯了下来,语气温吞:“小姐,这茶莫要多饮,否则今夜您又要少眠。”
“那便撤下去吧。”谢枕萝一向是重规矩的,断不会让旁人生出担忧的心思。所喜之物不可多贪,垣古以往的道理。
拂书动作麻利,不过几息桌案上的火炉茶壶便被一并撤走,只置上香炉点燃,袅袅香烟扬起,淡淡的花香味充斥在水熹阁内。
屋门处传来一声闷响,是谢枕萝身边另一位贴身丫鬟乐伶。
彼时乐伶在屋门前关了油纸扇,又拍了拍湿掉的裙角,复又提伞进屋。
拂书瞧见,收拾东西的动作一愣:“这是外边下起雨了?”
乐伶颔首,将油纸伞放在门框旁的柜子上,款款提步过来:“适才下的,来得急有些大,风吹的院中海棠树上的花又落了些。”
拂书这才回首,瞥见自家小姐仍旧“女菩萨”似的端坐在一处,肤若暖玉眉眼俱是如画所描,哪怕面上未着一丝妆容,却愈发显得清水去雕饰,芙蓉花里看。谁人见了,都得道一句“好个端正淑雅的美娘子”。
微微晃神回过头来,拂书收拾好东西又道:“小姐,如今门外骤雨急落,不妨今日那祠堂您便晚几个时辰再去。”
“不合规矩。”谢枕萝摇头,语气淡淡。
拂书听言轻叹一声,念自家小姐可谓是千好万好,却独独不得老夫人的喜欢,次次去请安都要被刁难上半刻。偏小姐心地善良,凡事又不多计较,这才愈发让人心疼。上半月谢老夫人因春雨来急,受了风寒卧床在侧,谢枕萝这才免了去荆竹苑的请安。
可那老夫人是个耳根子软的,府里的两位姨娘又从来看不惯小姐故去的生母,便巴巴跑到荆竹苑,美曰其名为了“念老夫人安,特来献策”,便让老夫人指使谢枕萝日日丑时便要到祠堂里为老夫人抄写佛经,好为老夫人消灾解难,早得康健。
偏巧府上老爷跟着汝阳王南巡未归,不在家中,这才让那两位姨娘钻了空子,白让谢枕萝受到苦楚。
拂书方敛下眼底心疼之意,乐伶便抄手从衣袖中拿出一封烫金的帖子,交到谢枕萝手里。
“小姐,这是孙小姐派人递到府上的‘春熙宴’的请帖,说是让您三日后务必要来。”
孙曦雪,当朝骠骑大将军孙行武膝下长女,亦是她闺中的手帕交。
谢枕萝接过请帖,置在桌上,无言应下来。
“拂书,备水,我要沐浴。”谢枕萝淡淡吩咐道,随即起身往净室走去。
拂书应下,朝屋外走去,抽了门框旁边的油纸伞,撑开向小厨房走。
乐伶不必他人言说,便自顾从置着各色香粉花瓣的柜中一一将要用到的花瓣,和香粉挑选出来。花瓣盛在碟子中,用来泡澡。而香粉则是被她细细装入香炉之中,等待过会儿用火折子点燃焚香。
谢枕萝丑时要去祠堂里抄写佛经,一向是要沐浴焚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