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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挖坟 ...

  •   万幸,刘煌记得自己被埋在东樵山东南角梅林左。
      万万不幸,刘煌低估了三十年的道路变迁。

      别说三十年前的路,一年前的路都已改道。

      自棺椁中爬出后,她筋疲力尽走了一个日夜,又被当菜人绑入锅中烹煮,侥幸摔下山崖得救安居于无名村寨,早已不知距离帝陵有多远。

      找墓?怕是拿着寻龙尺乱撞运气的土夫子都比自己的机率大。

      但听周遭村落的口音,想来此地距离帝陵也不算太远。只是三十年变迁,地上已是另一番景致,哪里看得出她登基时的模样?

      刘煌有些后悔,刚从坟墓出来时自己无法身负重物,又急于下山填饱肚子,根本没带多少物什,以至于今时今日,她只能饥肠辘辘地看望着街上的烧饼摊解馋。

      装烧饼的笼子安了木藤网,以防流民偷盗,又一个偷饼的孩子被网卡住五指,摊贩旋即将人绑在木桩。

      滚烫的热汽从蒸笼旋出,炙烤着那张渴望吃食的脸,不过半刻,小贼的面浮起水肿,手却仍死死扒着木藤不肯放,藤身锋利,嵌进他黝黑的指肉,沁出鲜红。

      刘煌一路走,一路看着周遭,企图从生疏的景色里窥见一点三十年前的余痕。

      然而入眼最多的,是森森白骨。
      以及水面飘来的木盆,里头偶尔会传来婴孩的哭声,没等刘煌赶过去微弱的哭声便静止了,四下柔和安宁。

      取出木盆,婴孩的脸已僵紫。

      刘煌与阿婴将婴孩埋在树下,用土做了襁褓,兜兜转转,在流浪了几个日月,前方终于出现一间神庙,昏黄大门敞开,接纳着每一位疲行的子民。

      庙中的神像眉眼熟悉,眼下双痣,温柔悲愍。

      到头来,唯有在女帝的寺庙她们才得到了久违的安眠。

      次日赶路,刘煌回望身后那座破败的神庙,初见觉得无用的神像此刻,竟变得慈悲。

      阿婴说,大家的田地被占了,屋子也烧了,只能窝进女帝庙里,庙里好,庙里比州官府上舒服。

      从前村里饿死人,有个小姊妹,不肯睡破庙,怕庙里的阿叔揩油,卖身进州官家里,头几年还会寄米粮给爹娘,后来被卖到了人市,再也没了下落。

      “阿姊,吃人……吃人了……”阿婴蓦地缩起脖颈,瑟缩着不肯向前。

      但见集市摆着一排笼子,笼子里关着面如菜色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挨挤在一团,用绳索绑缚着。

      牙公打开笼子,迁出一列人,列在集市前展示,手脚勤快的、干净伶俐的、不知疼痛的。

      一幕幕,宛如当日下锅,阿婴吓到胆骇。

      “傻丫头,那不是在吃人。”老妪拍拍孙女的脑瓜。

      刘煌拽紧掌中的小手,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幕:“阿婴。”
      阿婴疑惑嗯了声。
      “这就你说的人市。”

      “可是……”小人吸了把鼻,忍不住抽噎,“可是长史家里有那么多的人,为何还要买人?”

      女娃娃不懂,“不是说大家都没米吃,要吃人了吗?买那么多人,长史、长史会不会吃不饱?他会挨饿吗?”

      车马扬鞭挥来,刘煌抱着阿婴躲闪,一众行人被驱至道旁,家丁打扮的人下了马,说府中小公子牙疼。

      牙公徐徐踱步,一名与阿婴一般大的孩童被揪出,比划一二,瞬间掰掉了门牙。
      小小的孩子血流满口,如同抽骨。

      买卖良民处磔刑,断四肢,剖心肝——这是宣帝刘煌在位时定的大律。

      但自愿卖身的,律法既然没写明,那便全当不算。
      老妪说,那些笼子里的人皆是“自愿”的。

      贱籍不属于良民,故而卖贱籍也不算罪,死人不属于活人,故而更更不算了。

      人肉三文,猪肉一钱,人比猪便宜。

      明令上自然是不许卖人,万事流变多年,世人早已摸索出一条游走之道。

      卖“自愿”的、卖躯体、卖一部分肉,总归不是卖人,怎能算犯禁?没有的事。

      剁肉声从菜人市传来,悬挂钩子上的半条胳膊还沾着黑色的毳毛。

      阿婴捂住耳,哭出了声。

      夜半,梦魇的小人儿捧着单薄的双臂,一遍遍问刘煌,问阿嬷,“阿姊,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他们?”

      “我不想、我不想被挂在钩子上。”

      瘦小的人扑进刘煌怀中,她不习惯地想移开腹部的脑袋,但最终手停在了上空,化作一丝抚摸。
      “不会的,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而后,找一个活法。”

      老妪恻然,“是我们拖累了姑娘。”她实在太老,太老了。

      “不!你们没有拖累我,是我……”刘煌欲言又止,“是我拖累了你们。”

      是她没有做到很多的事、没能善后……让她们重新跪了下去。

      望见神像前虔诚下跪的人群那一刻,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自己真的是个神明。

      却也无人比她更深刻感受到,宣帝刘煌,也是肉眼凡胎的人,会受伤,会死去。

      那些流民是有求于己才会将头磕破,而她却没能还他们一个更好的天下,翩翩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见着乞求的子民跪废双腿。

      因为她深知,不会有那么一个神明来实现他们的夙愿,能观世音的菩萨,世间就不存在过。

      阿婴与老妪面面相觑。

      “姑娘,千万别如此说,你为我们做的事够多了。”
      衰迈的声音犹疑地开口,“若不是你阿婴早被沸水呛死了,你一路护着我们,可我老了,阿婴又小,是实在拖累了你。”

      “我不是不愿意死,我就想着,留在你们身边万一哪日真没吃的了,那我……”

      “我不吃人肉。”刘煌的眼神恢复神智,冷眸警告,老妪住了嘴。

      “我要吃菜粥。”她不容置喙道。

      昔年身居御座,一朝曾为天子,出口要的,却仅是一碗菜粥,一碗生前连端到自己面前都不配的菜粥。

      前世宫廷钟鼓馔玉,仿若黄粱一梦,饱尝饥饿的滋味后,刘煌已记不起吃腻的佳肴的味道。

      “可是此地没有菜粥。”老妪仿徨。

      刘煌道:“所以请活下去,我要吃到你做的菜粥。”

      老妪嗫嚅着唇,皲裂的枯手无措捏紧,“好、好。”

      老妪再也不提死,跟着刘煌一路寻墓。

      找墓很难,刘煌不是没考虑过投奔从前的旧部。

      可自己生前为王朝留下的托孤大臣无一幸终,最后一名托孤大臣也于二十年前战死沙场,其余各路人马或死或隐,生死未卜。

      盛世从来不是刘煌一人的功劳,是恰好出生在同一时代的有志之士一起扬起的风帆。

      刘煌每晚听着老妪对阿婴讲女帝的传说入睡,故人的结局她已烂熟于心。

      然而更多的人,传说并未留下他们的结局,他们一如沙砾,隐没深海。

      她要去哪里找他们?

      阿婴身上的烧时好时坏,刘煌不想折腾,眼下先边活下去,边寻自己的坟再说。

      “阿姊,我们要到哪里去?”阿婴在刘煌背上咳嗽几声。
      “去东樵山。”
      “那是什么山?”

      “一座药山,以前有个女娃娃,身子和你一样差,眼睛看不见,听人说死后葬在药山上下辈子能复明,便在山上种满了药草,你会在那里活得很好。”

      “山上有鬼吗?阿姊,我怕鬼。”

      “没有,不过有很多石头做的哥哥姊姊,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石头做的?”阿婴红扑着脸嘿笑,“太好了,石头不吃人肉。”

      刘煌被她的笑意感染,忽然脚心一凉,连人带头深陷一个大土坑。

      “姑娘!”

      瞬息之间,她用尽力气将阿婴望头顶一抛,握住老妪伸来的手。

      即将爬上,只听坑底传来哀嚎。

      “郎君饶命!我们再也不敢!再也不敢摸金了!求郎君高台贵手放我兄弟二人出去吧!”

      坑底有人!
      刘煌低头,两个被捆得扎实的男人正鬼哭狼嚎,一副被吓破胆的模样。

      “何人在此?”刘煌厉声。

      听得是个女声,李家兄弟止哭。

      “姑娘?三哥、是个姑娘!不是那劳什子煞鬼小白脸!”

      “娘子,我兄弟二人本是城中豆腐店伙计,奈何有位郎君,人面兽心!逼我二人为他发丘,落此境地!”老李头舔舔干裂的唇。

      “既是他逼你们发丘,为何将你们困于此地?”

      “那那那那小子想独吞!狼子野心,不守盗德!将我二人打晕自此多日,意图饿死!”

      老李头脑破口大骂,小李郎哭喊:“娘子又开恩!救救我等吧!”

      刘煌将信将疑,便问:“发的谁的丘?”

      两人犹豫了,坑底一阵窃声窃语方再度传音:“发的是宣帝刘煌!”

      “……”

      虽然私心很想将二人踹回坑底,但鉴于自己需要人带路寻墓,刘煌决定开次恩。

      “我可以救你们,但不解你们身上的绳子,直到你们护送我安然无恙回城。”

      她抓了跟藤,又用木板和石头做了个简易架子,拉出二人,见人刚一冒头,眼疾手快牵住捆着两人的绳尾。

      李家兄弟磕头谢恩,连声答应。

      刘煌转着手上的藤条:“我在朝廷和县衙也有些势力,二位最好不要妄动,若护我回城,我可以帮你们隐瞒,并且大大有赏。”

      老李头心里骂娘,面上恭敬哈腰。

      被年岁看起来比自己小不止一轮的女子训诫着实心堵,但她一副精明老练的做派,怎也不像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

      李家兄弟不敢违抗,加上饿了好些天,早已前胸贴后背,只得老实为刘煌开路。

      刘煌牵着藤绳,直往帝陵赶。
      那是自己的归处,也是自己的来处。

      暮野四合,月升乌沉,穿过一片泼墨竹林,熟悉的触觉与气息涌动滑过肤肌。
      刘煌心下一坠。

      是自己出坟时的山林——东樵山。

      阿婴的药、自己的钱财有着落了!

      事不宜迟,她寻到眼熟的草地采摘药草,叫老妪与阿婴现熬。

      紧接着,双目雪亮如豹,盯向裸露的封土,抄起钉耙就是一耙。

      一下、两下。
      刘煌趁夜快快刨坟。

      反正此地无人来。

      “姑娘,要我说此墓早被盗了,不若先下山商议如何?”小李头饿得不行。

      “姑娘轻些挖,此墓好歹是宣帝刘煌的墓,总要给老祖宗……”

      轰,山石簌簌滚落。

      “……给老祖宗几分薄面。”

      饶是盗墓多年的老李头也被刘煌惊到,墓里埋的好歹是一代女主刘煌,眼前人的挖法凶狠异常,什么仇什么怨如此不给情面?

      刘煌不予理会,“无须多礼,宣帝不介意的。”

      说着又是一记柴劈,李家兄弟看呆。

      她是此山头号墓主,回家拿自己的东西怎能算盗?
      刘煌高举钉耙,挺起腰杆就要锤落。

      钉耙即将碰到墓砖的一瞬间,清风扫来,竹叶漫卷,一则强而有力的阻力卒然架住钉耙。

      铮鸣嗡然。

      硬生生挡下狠厉的一击,耳鸣在刘煌脑颅内叫嚣。

      一道清秀通雅的身影拦在了她身前,剑身朝护臂一擦,眼神如水,愠恚深然。

      看她,如看死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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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旧章修文,更新合并到旧章了~ 姐妹们~人家想要收藏,行不行嘛~ (收藏和营养液是动力之母,感谢每个姐妹~)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