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玄卷》六眼鲱鱼

130、异兽乱（六）

　　无名的空间内，银发怪人摸着破书发出古怪的笑声，他满面荣光地指着乔相宜身后。

　　乔相宜猝然回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只巨大的薄鱼眼珠黏着在洞穴内的组织物正在快速蒸发，四周顿时飘散出了阵阵白汽。

　　那一瞬，乔相宜似乎透过遥远的记忆，看见了贺州城底盛开的白骨“莲花”。

　　白汽散尽后，一颗破碎的“眼珠子”滚到了他的脚下。这颗“眼珠”凹凸不平，上面还沾着白汽的余烬，原本冒着血丝的地方染着淡淡的金边。

　　“我想起来了，这里的确是泉眼。”银发怪人大笑三声后，走到乔相宜身侧，将那枚半个手掌大的“眼珠”捡了起来，“不然，怎么会有灵玉出现呢？”

　　来不及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乔相宜径直向后退了一步，眼见方才坚冰维持的结界在眼底冰雪消融，结界消失的一刹，“洞穴”也跟着消融……眼前的景色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陌生水域。

　　“等等……”乔相宜道，“你说……那眼珠……是灵玉？”

　　曲晏清说过，灵玉最早产自东海，是和活化石一样珍稀的存在。而白露谷传统的“钓仙鱼”其实也是一项复古的、纪念灵玉最早开发的活动。再后来，幻海盟声称在灵犀泉眼中发现了更大规模的灵玉，成为了合法的代理商。如今，仙门日常消耗的灵玉只跟贝壳差不多大，它精巧的外形亦被追捧，成为了宫廷工艺品的装饰物。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灵玉的生产过程？

　　一只巨大的薄鱼在他们面前死去，然后它身体的组织化为白汽……最终，凝结成了一颗小小的结晶。

　　那一瞬间，乔相宜似乎明白了，当年漓漓送给自己颠倒众生的那一掌白汽，代表着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可真是来对了地方，误闯了不得了的“禁地”。

　　“多亏你这东西煞气充盈，才让我清醒过来，注意到你背后的白汽。”银发怪人盯着乔相宜，语气冷静得有些可怕，“也让我……想起来一部分记忆。”

　　乔相宜心想：这个银发怪人……明明上一秒爽朗热情，问他和仙门、泉眼有关的话题都毫不知情，现在却突然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将方才洞穴中才融化的坚冰都融进了眼睛里。他的气息……变得有些危险。

　　那么，眼前这个人，是负责看护禁地的……？

　　乔相宜藏在袖口处的备用“折扇”已然叠出雏形，准备随时出击夺回他手中原本属于自己的的东西。却在下一秒，诧异地看见那人主动将“破书”缓缓递还。

　　“你放心，我并非幻海盟的人。如果你有问题要问，我想……我们得先离开这里。”

　　乔相宜的动作停滞了。

　　银发怪人继续用眼神拂去乔相宜的敌意，“别急，尽管我想起来了一部分事情，但还是需要亲眼确认才能得出结论。既然你也……被困在了这里，不如陪我走一趟吧。”

　　话音刚落，乔相宜迅速将破书收回怀中，感到周身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雾。转头一看，银发怪人自己身上也裹了一层。

　　“没事，这层灵气来自方才那枚新鲜出炉的灵玉。不裹层灵气，咱俩就得硬游过去了。”他又添了句：“放心，你帮我回想起来，我没有理由坑你。”

　　幽暗的水域内，零散地着漂浮着当时侵入结界的薄鱼，以及一些两栖的软体动物。涓涓的灵气帮助乔相宜在水里保持了平衡，于是他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试图在被那些异兽发现前，用罡风在前方开出一条道。

　　银发怪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十分小心：“不必惊慌，一处泉眼最多只有一个强大的‘看守’。而且，我们已经离开‘考验区’了。在到达下一片‘考验区’前控制呼吸就行。如果灵气不大量波动，它们不会妄动。只有强制驱使，这些异兽才会狂躁。”

　　乔相宜吐了个泡泡：“强制驱使？”

　　银发怪人：“一切有风险，但可能有效益的事情，都会有人前赴后继地大胆尝试。你是仙门的人，这点应该比我清楚。”

　　乔相宜看着那些明显带有陆地生物特征的水生生物在水中浮动旋转游离，突然想起了幻海盟那座巨大的培养皿。

　　曲晏清曾和他提过，那座培养皿中的大部分生物都不属于这个时代。

　　“如果你对灵兽有研究的话，会发现包括‘摘星’在内，它们属于珍稀的、在乱世前就已经灭绝的物种。没人知道幻海盟是怎么弄来这些活化石的，但很明显的是，这座培养皿放在了一个既危险又重要的位置，且和幻海盟的占星技法很多都对得上——在得到最后一座‘指引’的赠予‘摘星’后，他们就将宝压在了灵兽这块。事实证明，他们押对了。”

　　那时，曲晏清得出了一个结论：“幻海盟现今的能力是从灵兽身上借来的”。

　　眼前的水域宽阔地仿佛看不见尽头，但那些生物浮动的阴影继续游离，盘旋在水域上方居高不下，溯游成了一个环形的回廊。此情此景，简直像曲晏清口中那个神秘培养皿的另一种再现。

　　乔相宜想：也许，眼前的场景也是标注和解答——幻海盟的灵兽也是向泉眼借来的。在“指引”断绝的时代，驱使、圈养灵兽，也许就是幻海盟在做的事。尽管不知道他们采用了什么方法，但灵玉产业的兴盛已经验证了他们的成果。

　　成也灵兽，败也灵兽。这便是真州异兽祸乱的源头吗？

　　这块拼图几乎快要拼成了，但还有一处模糊地带——他们是怎样驱使灵兽……得到灵玉的呢？

　　“前辈，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仙门吗？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细节。还猜到了我是仙门的人。”乔相宜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漫不经心。

　　“你说过，你是冲着泉眼来的——既然你是带着问题而来的人，真相的大门迟早会为你敞开。”银发怪人化身谜语人道。

　　“所以我碰到您，算是走对了路？”乔相宜道，“可是……我为什么总觉得前路看不见尽头呢。”

　　洞穴可以消融，但广阔的、没有方向的水域反而令他更加迷失了方向。即使意识到自己身处泉眼，但刚来到真州时，那种不顾一切也要寻觅泉眼位置的热情亦被打消了一大半。

　　当时什么都没想就被吸引了进去，忽略了真州的泉眼也许和自己之前接触的泉眼完全不同，就像现在，被水域中的浮光掠影牵连出万千思绪的他，心中有了大致的方向和轮廓，却因始终摸不清自身所处的方位而寸步难行。

　　“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银发怪人恰到好处出声道，“方才多亏你提醒了我，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困于薄鱼的迷障，这便是一叶障目——属于我的战争，早就结束了。”

　　“迷障？”乔相宜道，“前辈，您可以再直白点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共享信息，不是吗？”

　　“哦？你听明白了？”谜语人眼中似乎点了一丝光，随即又像死人一般倏地明灭了。他清了清嗓子：“一味向前未必有所收获，但死水中出现未知的漩涡也未必是坏事，你试试用扇子再起一次水涡。嗯，别像上次那么温柔就行。”

　　乔相宜看了看他的神情，照做了。

　　这一次，罡风卷起的水涡的力度不再像上次那么收敛，而是义无反顾地在前方兜出一条水涡做成的“轨道”，“轨道”延伸至远方，几乎在方才悠哉转圈的薄鱼脸上起舞。

　　这时，诡异的地方出现了。

　　那被“轨道”突脸的的薄鱼像是没有反应一般，任由水涡靠近自己，随即，被“轨道”惊扰的所有生物像海市蜃楼一般消散了，但在水涡重新回到乔相宜手中时，它们又再度出现了——像是被安排好的背景板。

　　银发怪人眼中又有了光彩：“……果真如此。”

　　“怎么回事？”乔相宜道，“您是想说，这些……全都是假的吗？”

　　银发怪人：“是啊，‘考验’没有结束。我一直……都被困在同一处泉眼里。而且是一片被下了禁咒、无法走出的泉眼。直到那个给我下了梦魇的薄鱼死去化成灵玉，你那本书将我带回现实，我才……将将梦醒。”

　　乔相宜心想：他终于主动“承认”了。

　　在这位银发怪人化身谜语人，主动要求出洞穴查看时，乔相宜就察觉到——他在刻意引导自己。

　　他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那只由于陷在缝隙里擦伤了翅膀的“机关鸟”：这处泉眼的构造十分陌生，似乎还有隔离“信号”的效果。还不能排除银发怪人是幻海盟负责看守泉眼的人的嫌疑。

　　银发怪人之前和他的对话中一直在强调“困”这个字。

　　“困”——代表他们俩当下的处境是一致的，这里联系不到外界。所以，在他和那颗眼珠子斗争时，察觉到的类似路千河的感应……应该不是错觉。

　　按时间来算，真州的小组应该已经集合了，但不知道为何，这里的空间被阻断，“机关鸟”的信号也无法传出。所以是——“困”。

　　一个人，在这处未知的泉眼里，困了很久。所以面对外来人，第一反应才是友好，而不是敌对。

　　亦是因“困”了很久，所以才会看起来“人格分裂”，记忆需要外界刺激才能短暂恢复神志。所以他一开始跟自己打照面时特别爽朗热情，被破书的煞气刺激之后又像变了一个人般——前者是他自说自话“外化”的结果。

　　但也由于被困了太久，所以他每句话中都带着疏离感和芥蒂，像个谜语人一般——既想提醒自己又不想太过亲近。他更希望自己猜到话中深意而不是主动给方向，但又希望自己主动做些什么，帮助他摆脱困境。

　　这个剧情，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所以，方才那大眼珠子，演示的就是‘灵玉生产’的过程？”感受到对方的诚恳态度后，乔相宜像个好奇的学生般提问道：“可是，即使这个秘密被人发现了，有些地方还是说不通。比如，为什么灵玉的生产线会从东海转移到真州……哦不，是走私的西境?”

　　“你试探错人了，我无从回答你这些细节。”

　　咦，他方才好像也强调过自己不是幻海盟的人？那么……乔相宜的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银发怪人像个耐心的老师出声提醒道，“因为，不止灵玉可以穿梭——泉眼……也可以转移。”

　　就在这时，被“轨道”冲撞渲染，几乎沦为“镜花水月”透明背景板的薄鱼身后，出现了一道漩涡的重影。

　　银发怪人喃喃道：“漩涡……你方才说，你是通过漩涡来到这里的。所以我才想起，我是从别的泉眼来到这里的。”

　　他似乎在讲解着一则古老而悲伤的故事：“漩涡可以通向不同的泉眼。而在穿梭泉眼时如果没有用对方法，就可能会变成……就像那个跟在你屁股后面的‘机关鸟’，若它是活的生物，方才那阵黑汽亦会变成白汽，然后凝固成……灵玉。东海最初的灵玉就是海洋生物偶然穿梭泉眼时留下的化石，只有一部分上古灵兽在活着的状态时不受这个法则影响。可惜，这个秘密被人发现了。”

　　“一旦被人发现，那么，所有‘偶然’都会变成必然。”

　　那一瞬间，乔相宜脑海中的“拼图”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连上了，他似乎知晓了……幻海盟发家的秘密。

　　泉眼与泉眼之间是相通的，灵玉是生物穿梭泉眼时留下的“化石”——如果一个无人看管地带的泉眼被人为管控，成为了一个固定“产出”灵玉的地方，再辅以“灵兽”可以穿梭泉眼的特性作为转运使，那么，从西境转运到真州并非天方夜谭。所以，西境的灵玉产业才被称为“走私”。

　　因为没人知道产出灵玉的源头从何而来。

　　可是——乔相宜曾亲眼见过，贺州城底盛开的白骨“莲花”。

　　原来，即使没有“指引”降临，人也会因渴求力量而侵犯神明。

　　乔相宜忽然觉得方才覆在自己身上的那层“灵气”没了隔断，大量的水涡沉重地淹没了他的呼吸。

　　如果是这样……那眼前这个银发怪人又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他被困在那里很久了，但又在方才的谈话中间接否认了自己是幻海盟的人。

　　也是，如果他是幻海盟的人，这样的“罪人”早就应该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他对于自己被困在这里的缘由只字不提，仿佛被时间磨成了一块不会辩驳的寒冰。

　　那么，为什么……他没有死？

　　乔相宜声音颤抖：“所以，您是……看守泉眼的大妖？”

　　这样的剧情，乔相宜曾在和那位红衣少女的邂逅中见过。只有他不是人，是漓漓那样的存在，一切才解释得通。

　　“那倒不是，真正看守泉眼的大妖已经在你身上做了‘护身符’了。我跟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向我自己解释——我为何没有成为相信‘指引’的保守派罢了。只是我没有想到，我最终给出的答卷也十分可笑。”

　　银发怪人苦笑了一下：“这位萍水相逢的小哥，你手中都已经有快要成为‘仙器’的东西了，怎么还能在这里跑题——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只有上古灵兽才能变成汲取养分变成守护泉眼的大妖，因为它们曾是和星辰比肩的存在，人类可不行，不然最初发现灵玉的……一定不是东海。”

　　“另外，现在没空给你答疑解惑了，在离开这里前，我们还要经过……重重‘考验’——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