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玉璜渡（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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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新芽嫩绿，缓缓拂过茅草屋，凝实的土路经久不见雨水，细小沙粒散散落落，孤孤零零。
破旧的石碑布满青苔与沙石，仍可以看清上面的字──折柳村。
苍舒禾平静地掠过四周，山林密布，村庄坐落于中央，远处依稀可以听见车轮碾过土路和人打招呼的声音。
她很清楚此刻身在何处。
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微动，凝出的点点光亮熄灭。
术法被限制了。
她终于露出饶有兴趣的笑，低下眼看倚在怀中还昏迷不醒的人。
阎青乐的脖颈已经空无一物。
侧前方响起落叶被踩的窸窣声，苍舒禾望过去，十五岁左右的陌生女孩提着竹篮子走出柳树林，既害怕，又好奇，隐隐戒备地问：“你……你们是谁？”
苍舒禾神色如常：“途径此处的入道之人。”
“入……入道？”女孩眼眸骤然爆发出光亮，“你们是仙人？”
入道者，亦为修仙，只是与成仙还有些距离，不过凡人们都习惯将他们称为仙人。
女孩视线落在苍舒禾怀里的人，她微微收敛溢于言表的神色，忍不住多瞄几眼两人。
和山谷清泉一样的衣裳，比太阳还要灿烂的首饰，两人站在折柳村村口的土路边，亦一幅发光的模样，慈眉善目，与从前常常想象的仙人重合，真真是和她不一样的。
她瞧瞧自己身上的破旧粗麻布，不由得庆幸手里还有个竹篮子拿着，否则手都不知道要放哪里？
目光在两人间来回，也没有问晕过去的那位是怎么回事，这是她第一次遇到仙人，不知该如何相处，只怕平白多嘴，惹仙人心厌。
苍舒禾看着女孩瞄了自己一眼又一眼，也没有在意，小姑娘会对外来人好奇属实正常，不过没什么戒心，好在她们不是真坏人。
她正要先开口，就见女孩犹豫地上前一步，壮着胆子问：“两位仙人可要去我家稍作歇息？”
她有些紧张，手指向身后的村子，“就在那里，不远的，家里只有我和爷爷奶奶，并没有太多人。”
又使劲摇头，像是担心她们会拒绝：“家中没有山珍海味，却也是一处舒适之所。”
瞧着女孩双眼亮晶晶的期待模样，苍舒禾稍顿，没有拒绝：“多谢。”
她望向怀里的人。
“需要我帮您吗？”女孩几步跑到她们面前带路，腾出一只手。
苍舒禾摇摇头，径直抱起阎青乐，刚走几步路，怀里的脑袋就动了动，她停下来低头，人恰恰睁开眼。
阎青乐懵懵地眨眼，在发现周边的陌生之前，一抬头，与苍舒禾四目相对。
体温裹过龙鳞香萦绕在鼻尖，她陡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放我下来！”
话罢堪堪挣扎，苍舒禾已经顺着她的力道，将人稳稳放下。
脚明明已经碰到大地，阎青乐却不知怎的，双腿一软，被苍舒禾手疾眼快地搀住，她极为真诚地发问：“真的不需要我抱吗？”
“不需要！”阎青乐甩开她的手，憋红了脸。
趁着她稳住的空档，苍舒禾看向前边的女孩，满脸歉意：“让你见笑了，我家小妹不喜欢我。”
阎青乐顿时瞪大双眼，不相信她居然会如此厚颜无耻地乱认亲戚。
女孩眼中新奇，一个笑眯眯泰然自然，一个好像炸毛龇牙咧嘴的猫，她眨眨眼，恍然大悟，不再多想，她颔首：“请两位仙人跟我来吧。”
“仙人”两字一进耳，阎青乐下意识唰地一下看向苍舒禾，她张嘴，又碍着有别人在场，无法直接询问，只好憋起气一同跟着往前。
她悄悄观察周围，敛下刚刚的惊惊乍乍，回想自己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在茶楼里晕过去，而……
怀疑的目光落到苍舒禾身上：“这是哪？”
苍舒禾甫一侧目，反倒是前方的女孩先回道：“这里是折柳村，我叫花玉影，还不知道二位仙人名讳？”
“折柳村……”阎青乐低声喃喃，总觉得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她抬眼，压下被乌三娘搞得一惊一乍的脾气，语气稍稍温和：“阎青乐。”
“我姓乌。”
没有奇怪为什么声称一家人的两个人姓氏不同，花玉影自顾自说道：“说来，在我懂事时起，折柳村就没有人来过了。”
抛开她们是仙人不谈，突然来外人，她还是很好奇的。
花玉影忽地停下，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眸色一瞬复杂，复又继续往前走：“不知两位仙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花小姐。”
花玉影被声音叫住，回头，只见那位说是姓乌的仙人手指身后的路道：“这不是路吗？”
她微微睁大眼睛，又很快恢复正常，无奈地笑：“抱歉，是我糊涂了，请跟我来，快到了。”
村民们穿过栉节鳞比的茅草屋，人声渐渐热闹。
折柳村就那么大，村子里的每个人大都相识，乍一出现两张陌生面孔，穿着又与他们如此不同，很快就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不由得探头探脑。
“小影，这两位是……”
“是两位途径的仙人，花婶婶。”
“仙人？仙人！怎会有仙人到此？”
“仙人？”
“真的是仙人吗？”
村民们忍不住想上前，又碍着仙人的身份，踟蹰不前。
苍舒禾一言不发，任由花玉影解释，余光一瞥，发现阎青乐往自己这边凑近些许。
一路上村民们围在身边七嘴八舌，却是终归顺利来到花玉影家。
一间与折柳村其他茅草屋没有丝毫区别的茅草屋。
“二八啊，你家来仙人啦！”不知是谁冲着茅屋里头大喊一声。
坐在院内柳树下的老人闻讯震惊地几个趄趔，与在屋内赶出的妻子面面相觑，赶忙走去。
花玉影回身，无奈地对着家门口的人群说道：“好了，各位叔叔婶婶，我先带仙人们休息。”
言外之意太过明显，纵使好奇，他们一时间也怕仙人们不快。
“对对！”
“我们这就走，不打扰仙人休息。”
即便有几个伸长脖子不愿意走的，此刻留下也太过引人注目，只得跟着散了。
人群散去，苍舒禾这才分了点眼神，瞄向在花玉影家门口附近的乞丐，头发散乱，耷拉着脑袋，看不到脸。
“是……仙人？”赶出来的一双老人双目浑浊，却不影响他们打量二人，见她们的穿着气度，不像是有所图的。
他们一个小小的折柳村，一户穷苦的人家，能有什么好图的？老人正欲长长作辑。
苍舒禾适时扶起他们，止住两位老人的动作：“不必多礼，是我们叨扰了，家妹除怪受了点伤，可能需要多住几日。”
闻言二老恭敬应和：“好，好。”
一家人极利落地为她们安排好住处。
小院屋子不多，也就只能把她们两个安排在同一个房间。
阎青乐下意识想要反对，本来乌三娘在茶楼对她做的事，如鲠在喉，现在还听她随口胡编乱造，偏生自己还不能拆穿。
甚至应承的话说得比她还快：“好，多谢。”
这就把她们之间的龃龉都忘了？
花家二老乐呵呵地点头：“客气，客气。”
一家子看着两个像画一样的人进了屋，花奶奶拉过自家孙儿的手，语重心长道：“小影，别再出门了。”
花玉影眼睛黯淡下来：“好。”
苍舒禾听力极好地将奶孙二人的话听进耳朵。
“这是怎么回事？”
她刚把门关上转身，便见阎青乐脸色不悦。
苍舒禾并不着急，越过她坐下，一只手撑起下巴稍稍偏向她，悠悠问道：“难道不应该问你吗？”
阎青乐一时愣住。
“阎小姐，你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她皱眉：“你什么意思？”
她几步走近苍舒禾：“我还不是被你气晕了……”
苍舒禾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光没有任何变化。
瞧着阎青乐终于渐渐收敛神色的脸，她忽地笑起来：“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她隔空点了点她的脖颈：“瞧瞧，你真不知道自己身上少了什么？”
阎青乐顺着她指尖的方向低头，脖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空荡荡，她不由得摸上去，想到什么，垂下的眼眸渐渐惊疑：“你……是想说，我们现在在我的玉璜璎珞金项圈里？”
苍舒禾没有否认：“还不算太笨，你晕过去后，玉璜啪地发光，我们就到这里了。”
非常凡人的说辞，也让阎青乐彻底冷静下来，思索现今的处境。
鉴于乌三娘在茶楼对自己的刁难，她下意识觉得身处陌地与她有关，可是如今细想，她在她爹那里了解到的是，乌三娘是一个未入道的凡人。
一个凡人，是做不到将她掳到这种地方的。
“你怎么能确定，这里就是玉璜内？”仅凭乌三娘的片面之语，虽有些可信度，不代表她会全盘信任，“一枚小小的玉璜，能藏住一整个村子？”
而她竟也穿戴许久，甚至是奚淮昭和容序都没有发现异样，怎么想，都觉着荒谬。
苍舒禾放下手，搭在腿上，坐得端端正正：“是不是？等外面的人找到我们，不就知道了。”
话罢没有丝毫形象地趴在桌上，整个人懒懒散散，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她一幅骨头都软下来的模样，阎青乐皱眉，全然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明知可能危险，还如此心大的人。
怎么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那你就什么也不做了？等他们来救？”
这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苍舒禾眼珠懒懒地往上瞄她一眼：“我能怎么办？我是个凡人，保护自己都够呛，能转个脑筋，让你我身份不被起疑就不错了，你还要我做什么？”
说到身份，阎青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的不被起疑就是‘仙人’？我们两个凡人……”
“你不是入道了吗？”
阎青乐的声音骤然哽住，欲言又止，手攥紧裙摆，又渐渐松开，眼珠子偏向别处，恍若认命般低声挤出：“一方道，不算道。”
桌上的脑袋朝她看去，面露疑惑：“怎么不是？”
瞧着她眼中的澄净，阎青乐别过脸。
一方道同为基础六道之一，却是最特殊的，与其它道不同，入一方道的人，大多入道无门，追求长生，抑或……像她一样，入道失败的人。
一方道都是凡人，也没有像其它道统一样，拥有已身独有的术法，更像是拥有入道执念的凡人，一块遮羞布。
即使她不愿意承认，可一方道于她而言，确确实实与遮羞布没什么区别。
“你不懂。”嗓音轻得不能再轻。
此刻，与乌三娘同为凡人的阎青乐，竟生出几分羡慕之意，羡慕她的无忧无虑，羡慕她没有入道的烦恼，羡慕……她能轻易地就得到她付出近十年的时间，也没能得到的东西。
乌三娘是如此简单地就得到了。
茅屋一时陷入安静，莫名有些低沉，一人站一人坐，谁都没有先开口，只剩下外面时不时传来花玉影一家的浅浅交谈声。
“你在羡慕我吗？”
“我没有！”阎青乐脱口而出。
“那你希望我做什么？”
“什么？”她不由得错愕低头，往趴在桌上散漫的人看去。
苍舒禾弯了弯眉眼：“我是没有入道的人，在折柳村，就要靠你啦。”
莫名好像被夸的阎青乐不自然地偏过头，就听见她说：“让我们在这件事上，坦诚相待吧。”
“谁要和你坦诚相待？”话是这么说，人已经诚实地坐下 ，别扭地开口，“玉璜璎珞金项圈，是在六年前，我爹送给我的，他说，是保平安用的。”
她抿唇，无法笃定地说，玉璜里别有洞天的事，父亲不知情。
阎青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与一脸笑眯眯的人四目相对。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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