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过后》盛黔

6、第6章

　　夜晚依旧森凉，月亮被云层遮盖，透不出一点光，只剩零星几点星光孤单散落在天上。
　　八点并不算晚，但春天的夜晚与冬天一样寒冷，除了晚自习放学回家的学生和家长，街上几乎再没有人影。余眠一行人分两排走着，昏黄的路灯将影子无限拉长。

　　真奇怪。余眠看着地上的影子，小声嘟囔着。

　　余眠和江枫并排走着没怎么聊天，只是一个乖巧地背着书包走路，一个手提着书包肩带安静玩手机，反倒是身后的黄嫒质问了方奇一路。

　　“你俩送余眠回家到底什么目的？”
　　“嫒姐，我们说八百遍了，真的只是关爱同学！”
　　“少来，你和江枫两个在校外也是出了名的，指望你俩关爱同学？”
　　“嫒姐，这就是偏见了，作为一个辛勤的园丁，可不能有这种思想......诶！诶！别揪耳朵呀！”

　　余眠抿着唇在心里偷笑。他略微抬起了头，悄悄看向江枫，对方还是安静地刷着手机，仿佛没听见后面的闹剧般继续走着。

　　说来也奇怪，好像人长得好看，连路灯都格外关照些，柔和的灯光自头顶落下，将他的五官都拢住，层层叠叠的泛着金色。

　　真好看啊。

　　余眠没敢多看，只是走两步才偷偷瞄两眼。

　　这硬朗的五官，这清晰的下颌线，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余眠心里想着，伸出了手想看看自己有没有也被灯光笼罩。

　　江枫微微侧过头，就看见余眠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嘴巴微微翘着。那副乖巧的样子再一次和记忆深处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江枫的心脏微微震颤着。

　　刚捡到余眠的时候，他脸上都是伤口和尘土，看不清，后来人醒了，他也不好意思盯着人家一直看。

　　世界上两个人长得九分像的几率是多少？让自己遇见的几率又是多少？

　　也许是缘分，也许是自己的执念给那张脸添加了滤镜。

　　他很想撩起余眠额头那遮挡住眉毛的头发，想看看那有没有自己心心念念许多年的标记。如果并不是他，自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纠结了。

　　江枫动了动手指，到底是没做出这么荒唐的行为。

　　余眠那双眼里的悲伤似乎是挥之不去的，多看一眼都会使人难过，和记忆里那总是充满了光彩的眼睛带来的感觉天差地别。

　　许是江枫的目光太过直白，吸引了后头方奇的注意，他离近了些，脑袋在两人中间左右晃悠：“枫哥，余眠脸上有东西吗？”

　　余眠手还没收回，听见方奇的话抬起了头。

　　夜晚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些，不知道哪起的风路过了他们，轻轻带起了余眠额头的刘海。

　　之前看不清，此刻在昏黄路灯的笼罩下，那颗淡淡的痣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江枫的视线里。发丝只被风带起了一瞬，却加快了江枫心脏的跳动。

　　他深吸了口气，一脚踩在了方奇的脚上。

　　“啊！！！”

　　方奇惨叫了一声，蹲在地上捂住了脚。

　　“收点力气吧枫哥，咱俩多大仇啊？”

　　江枫整理好情绪，对着一脸困惑的余眠张了张嘴又闭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到最后也只是憋出了一句：“没事，我不小心踩到他了。”

　　余眠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方奇刚才说什么？江枫在看他？

　　余眠心里有些窃喜，但也不敢问，怕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啊，挺好的。”
　　余眠简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到底在好什么？

　　江枫前进的步子一滞，目光幽幽地看向余眠，又瞥了眼抱脚痛哭的方奇，好在后者沉浸在表演里什么都听不进去。

　　余眠被他情绪不明地这么一看，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迅速低下了头继续走着。

　　是错觉吗？余眠嘴上没继续说，脑子却还在转动。

　　为什么他感觉江枫刚才看他的眼神里，还带了点委屈？

　　经历了一个小插曲，四人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一直走到巷子深处的居民楼下，余眠才停下了脚步。

　　“我到啦，老师你们先回去吧。”

　　巷子深处没几盏灯，最近刚修好的一两盏灯断断续续闪着光。黄嫒借着零星几点光亮打量了一下古老破旧的居民楼，又看了眼衣着单薄的余眠，眼里满满的心疼。

　　“你就住这里？”

　　“嗯。”

　　余眠攥紧了书包的肩带，低垂着眼盯着地上的一处水洼。他知道这种不看人的习惯不太好，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了。

　　他很怕人用这种心疼或同情的眼神看他，这会一次又一次提醒他，自己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对于他这种心思敏感的人，有时候善意的关心也会让他觉得不自在。

　　黄嫒看出了余眠的心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上去吧，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

　　“嗯嗯。”余眠松了口气，脸上又挂上了平常用来示人的笑容，“谢谢老师，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四个人在楼底互相道了别。余眠进了楼，在爬上五楼时无意往底下看了一眼，却发现江枫还一个人站在楼底下。

　　他正仰着头看向余眠。

　　巷子的灯光忽明忽暗，伴随着细微的电流声，那刚被修好的几盏灯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在闪烁了几下后彻底灭了。

　　江枫还是没动，依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仿佛融入黑暗般。

　　余眠猜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但站在那总归不太好，于是他打开手机的照明，将手伸出窗外，大力挥了几下。
　　“回去吧！我到家了！”

　　江枫动了动脚，却没有下文。

　　手机灯光照不了那么远，余眠看不清江枫的脸，看他没有反应，只好打开微信里那个简笔小人的对话框，甩了甩有些冻僵的手，不太麻利地打着字。

　　余眠：【你回去吧，我已经到家门口了。】

　　再抬起头，江枫已经在低头看着手机了。

　　他似乎敲打了许久，久到余眠都觉得他是不是在和别人聊天，半晌，手机才收到一条回应。

　　枫：【好。】

　　这么久，就这一个字吗？

　　余眠想问问，但又觉得不太合适。万一人家就是在回别人信息呢？

　　他看向底下，人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余眠像行注目礼般盯着看了许久，直到黑暗的长巷里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奇怪，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余眠低声呢喃着。

　　这种感觉没有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江枫时那么强烈，但也时刻充斥在他与江枫相处的每个空间里。

　　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可能就是喜欢一个人会带来的感觉。

　　原来一见钟情会有这么多感受。

　　余眠轻轻将手搭在心脏的位置，每次想到江枫，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如果这时候有块镜子立在余眠的面前，他就会意识到除了那加快的心跳，他的脸上也会连带着露出自己都少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回家前，余眠去邻居家接回了李霖，小女孩一看到人就迫不及待扑到了哥哥的身上。

　　“哥哥。”李霖甜甜地笑着，任余眠抱着自己开门。

　　家里没人，只是客厅一片混乱。

　　余眠放下李霖，让她回房间待着，自己则是收拾起了屋子。

　　他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

　　要债嘛，总是暴力些，特别是李姝这种借了不还，还越借越多的人。

　　他沉默地收拾完客厅，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一进房间，余眠书包都来不及放好，整个人就脱力般倒在床上，整张脸深深陷进枕头里。

　　其实有时候他挺想就这么闷死自己的，就比如要债的人来的时候，从小就被霸凌的经历让他害怕面对这些。

　　但这闷不死他，只会让他痛苦几分钟，然后抬起头大口呼吸着空气。

　　活着没什么意义，死又不敢死。

　　他就这么趴在床上什么也不做，直到月亮冲破云层的阻碍，向大地洒下迟来的银辉。

　　月光钻进窗户，晚风吹拂窗帘，余眠才终于闭上了眼。

　　妈妈，我睡不好，来我梦里一次吧。
　　.
　　天光未亮，余眠就醒了。
　　他睡眠浅，一点动静就能把他吵醒，更何况半夜李姝还带着男人回了家。

　　就算回了西城，妈妈还是没来梦里，倒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成了常客。
　　余眠看不清他的脸，但梦里的他十分信任那个小男孩，他们在梦里玩耍，奔跑着，好像永远不会累。

　　他躺在床上静静回味着那个梦，直到隔壁房间逐渐安静下来，没有了那些暧昧的动静，他才掀开被子下了床。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熄灭。

　　六点半。

　　早读什么时候来着？

　　余眠皱着眉，在脑海里捋了一遍作息表才出了房间。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了呼噜声，余眠瞥了一眼房门，转身进了厨房，做好了简单的几个煎蛋才去把李霖叫醒。

　　李霖也很懂事，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多都起不了早，李霖一直到坐在餐桌上吃早餐都没有拖拉一步。余眠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就坐在李霖对面，看着她吃早餐。

　　“在学校不要和人起冲突，有人欺负你...就和哥哥说，哥哥晚上放学比你晚，我和她说了今天第一天开学要来接你，你在校门口等，要是很久没来的话你就自己回家。”余眠给李霖整理了一遍衣着，又叮嘱着，“回家的路记得吗?”

　　“记得！“李霖说得胸有成竹。

　　“要是不记得，就去找哥哥，哥哥的学校就在这条路往前走，左拐看到一个大斜坡就到了。”

　　如果可以，余眠也不想李霖自己一个人做这些事情，但李姝几乎从不管他们，答应的事情也是转头就忘。余眠有些心疼，他自己那时都九岁了，李霖才八岁，还是个小女孩，就要自己做许多事情。

　　他一直在校门口看着李霖背着书包走进了教学楼才扭头往学校走。

　　除了高三生，校园内这个点很少看到学生，教室里没有人，天也还不算亮，余眠开了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

　　他们的教室在一楼，余眠时不时就会看向窗外，教室旁的楼梯口从最初的安静到热闹，再到现在彻底的没有人走动也才过了半个小时，可直到早读铃响，余眠旁边的人也没有出现过。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吗？

　　余眠往窗外张望着，却只零零散散看见几个迟到的学生，里面并没有他想见的人。前排偷懒的同学似乎看出了余眠的疑惑，用书遮挡着下半张脸，身体微微向后倾斜，小声地说：“江枫经常迟到的，我们都习惯了。”

　　“经常迟到？”余眠更加疑惑，“你们学校不抓吗？”

　　“怎么不抓？大门的监控有死角，他每次都翻那个地方的墙进来，不会被保安抓到，今天礼拜一是语文老师看早读，她每次都是在早读开始有一会的时候才来，一般来说不会撞上的。”

　　宋茵陈说着，还着重点了点头。

　　“老手了。”

　　江枫熟练地踩在墙边的砖石上爬上墙，在围墙上蹲着，对着底下的方奇伸出手，借力，蹬墙，两人完美配合，没用一分钟就稳稳落在校内的地上。

　　两人猫着腰躲在花坛后面，抓住保安走动的空隙飞快奔向教室，前脚回了座位，老师后脚就踏进了教室。

　　前排的宋茵陈看了看老师，扭头朝余眠使了使眼色。
　　我说的没错吧？
　　余眠眼角弯了弯，轻轻点了点头。

　　他悄悄看向江枫，后者正单手拿着课本，右肩轻轻抵着墙，眉眼低垂着，倒是看起来和善了许多，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余眠没忍住，悄悄往两人中间挪了挪，眼睛往江枫的课本看去。

　　不对啊？这不是早读的那一页啊？

　　余眠顺势向下瞥了一眼，赫然看见江枫没拿着书的那只手此刻正在课桌抽屉里拿着手机！

　　这么明目张胆，换他以前在东城的学校，手机是会被当场砸掉的。

　　余眠心里倒吸了口冷气，看了眼讲台上的老师，老师正扫视班级，余眠恰巧对上那一道视线，心里一个激灵，赶紧把目光放回课本上。

　　他心里像有了两个小人在打架。

　　“管他干什么，被抓到了也不关你的事情。”

　　“可是他也救了你一命，怎么说也不能看着他被抓吧？”

　　两个小人打得不可开交，纠结了许久，最终，余眠悄悄在课桌下扯了扯江枫的衣角。

　　江枫困惑地抬起眼看他，余眠赶紧侧过头，朝讲台的方向挤了挤眼睛。

　　别在早读这么看手机啊！

　　余眠似乎都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吼声。

　　江枫顺着他挤眉弄眼的方向看了眼，又把视线移到余眠的身上，唇角弯了弯，轻笑了一声。

　　两人靠得近，余眠把他的笑声一点不差地收入耳朵里。

　　奇怪的人，自己提醒他注意老师还被他笑？

　　早知道听另一个小人的了。

　　余眠的目光移回书本上，心里懊恼着自己的多管闲事，面上也显露出一些不开心，本就向下的嘴角更是跌到了下巴。直到江枫也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收起了些情绪。

　　“怎么了。”余眠还有些介意刚才的事情，语气也比平时生硬些。
　　但这也只是他自己觉得，在其他人听来他的语气跟平常一模一样，声音细小又柔。

　　江枫低着头，朝底下扬了扬下巴，余眠这才注意到江枫的手正掌心向上停在他的衣摆旁，一颗裹着透明糖纸的小巧的糖果静静地躺在掌心，清晨的阳光洒落在糖果上，糖纸微弱地散发出五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