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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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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岛武藏是丹波国内拥有名声的美男子。这一天,他的朋友下川信夫前来拜访武藏。
“武藏,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信夫一脸的愁眉苦脸,“我想休了我的妻子雪子。”
信夫缓缓道出困扰他这段时间已久的想法。原来,他与妻子雪子结合已有九年,雪子至今仍未诞下一儿半女。而风流成性的信夫早已在外有了一个年轻的情人幸子,没想到正是这幸子在不久前怀了身孕,于是信夫前思后想决定扶正幸子。可是,雪子与他结婚多年,未有丝毫不周,信夫实在找不出理由休了雪子。
武藏听罢信夫一番话,大笑起来:
“你是要我引诱你的妻子。”
信夫忙不迭地点头,又感羞愧,低下头去。武藏心想,这信夫倒好,自己既嫌旧爱新,还怕被人落下话柄,却要他担上个骂名。于是垂着眼帘,只是把玩着手上的空酒杯。
等了半天,信夫眼看武藏不发一声,忍不住叫起来:
“武藏,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们的友情就此结束了。”说着瞪起眼睛,疵牙裂嘴地恨恨盯着武藏,故意做出决绝的姿态。
武藏抬起眼看到他这鲁莽的样子,不禁莞尔一笑。当下便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请求。
第二天,信夫叮嘱雪子将有一个朋友来他们家拜访,自己因为公务缠身无法脱身,请雪子一定要替自己好好招待宾客。
武藏果然如约来了,雪子也依照信夫嘱咐的,依宾主之礼招待了武藏。两人寒暄了一阵,武藏便离去了。
晚上,信夫回到家中,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我的那位朋友,寺岛武藏如何?”
雪子不改颜色,淡淡地说道:
“果然如传闻的那样,是个美男子。”
“唉,”信夫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想来生得那样,但凡女子只要一眼就都会爱上他吧。”
雪子抿嘴一笑,道:“也不尽然。”
之后,无论信夫再问什么,雪子都只是笑而不语。
这让急着想要把年轻貌美的幸子娶进门的信夫不免有些失望。
过了几日,武藏又来拜访。这一次,信夫故意没有知会雪子。
雪子遂匆匆忙忙地躲进帷屏里。
武藏从容地开口说道:“恕在下冒昧来访。夫人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我今天是为了见夫人一面才如此不知廉耻地前来。”
武藏的声音本来就动听,此时更带着惑人的气息。
雪子正纳闷武藏今日不告而来,听到这番话,又羞又恼,不知如何回答。等了半晌,武藏却不再说话了。两人在帷屏内外对峙着,雪子终于忍不住朝帷屏外探出头,只见武藏以手支着膝,悠闲地坐在地上,见她探出脑袋,便微微一笑。雪子慌慌忙忙地缩回身子,听得武藏说:
“既然如愿见到夫人的面,武藏便告辞了。”说着,便起身走了。
到了晚上,信夫又装模作样地问雪子:
“今天有客人来访吗?”
雪子嘴上说没有,心里却很不安。
接连着好几天,武藏都阴魂不散地上信夫家来,只求得雪子一见。闲言碎语开始在邻里之间传开来。
信夫心中窃喜,认为时机已到。这一日,他气势汹汹地回到家里,作出一脸凶狠的样子骂道:
“寺岛这家伙躲到哪里去了,今天我一定要把他的头砍下来。”说着就作势拔出了腰间的剑。
雪子见到平日里温和的丈夫突然转了性子一般,惊疑不定地说:
“寺岛先生自然是在他自己的家里。”
信夫冷笑一声:
“没想到,我下川信夫竟交了这样一个不信不义的朋友,娶了这样一个不忠不贞的妻子,令我背上此等奇耻大辱。”
“不知您竟是从何处听信了这样的风言,我和寺岛先生并无越矩之举。若是不相信,您现在就派人把寺岛先生请来,当面问个清楚。”雪子急切地说。
“哼,”信夫悲切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你自己看吧,寺岛武藏已经承认与你的私情,求我与你离异,好让你们两人结合。”
雪子接过信来,内容果然如信夫所言,武藏在信里说了如何与雪子两情相悦却不能相守,言辞之中竟似情真意切,确有此事,雪子不禁悲从中来。
信夫看着雪子伏在地上泫然欲滴的模样,心中窃喜,又作出更加悲恸的神情:
“雪子,你我夫妻九年,今日便是缘尽之时。我现在就休了你,好叫你去和心上人团圆。”
“您当真不念及夫妻情谊,而一心看着我死去吗?”雪子清瘦的脸上血色全无,楚楚可怜。
信夫看到雪子这副摸样,一时之间又忆起这九年来雪子细致入微的体贴照顾,不免动了情,就欲弯下腰去将这可怜人儿抱在怀里,好好抚慰一番。
恍惚之间,眼前浮现出平素幸子乖巧地靠在自己身上撒娇的情形,那年轻曼妙的胴体令信夫痴迷不已,信夫狠下心说:“现在你死与不死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雪子脸上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的神态让她的面目显出一丝扭曲和疯狂:
“当初您娶我的时候所起的誓仍犹在耳,可夫妻间的恩情就好像那转瞬即逝的樱花啊,比这更悲惨的想必就是女人的命运了吧。”她幽幽地低下头,道:“请您千万不要忘记我今日所说的话。”说着,她扯下身上当日恩爱时信夫为她精心挑选的衣服,露出雪白无暇的身体,朝门外走去。
信夫面对着地上雪子留下来的衣服,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全身打了个机灵,可是一想到这下能娶幸子过门,便喜不自禁了。
又过了两天,信夫大张旗鼓地娶了幸子进门。就在这一天,雪子赤裸的尸体在河边被人发现了。附近的渔夫认出这是信夫离异的妻子,便跑去问信夫该怎么办,信夫给了那渔夫一笔钱,把雪子草草地埋了。
婚后,幸子的腹部一天天地隆了起来。
“痛啊,痛死我了。”半夜里,幸子常常发出这样凄惨的呜咽。不仅使信夫心惊胆战,夜不成寐,连邻居也在背后抱怨。
直到信夫实在忍受不住,终于向新婚的妻子提出要分房而睡。
“什么?您竟然向准备给您诞下孩子的我提出这等不近人情的请求。”幸子板着脸,怒气冲冲。
“您要是不愿这孩子出生,当初又为何要对幸子做出这样的事。”
当幸子还是自己的情人时,也常常以这样的口吻撒娇胡闹,那时的信夫甘之如饴,觉得幸子异常可爱。而如今,信夫却心烦意乱,眼前年轻任性的妻子,令他不禁又想起昔日温婉的雪子,念及此,竟勃然大怒,抽出腰里的剑,指着幸子的肚子:
“可恨啊可恨,我实在受不了你每晚的呼号,不如现在就让我结果这腹中孩子,再自刎谢罪。”
幸子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瘫软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信夫丢掉手里的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晚,两人果然分房而睡,到了半夜里,幸子恐怖的呜咽准时地传了出来:
“痛啊,我好痛啊,信夫你在哪里?痛死我了。信夫,信夫!”
可怜的信夫吓得躲在被子瑟瑟发抖,差一点就要失禁。到了次日,赶紧从附近找来几个大夫给幸子看病。
然而,所有的大夫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信夫只得写了一张榜贴着家门口,说明若有人能治幸子的怪病,定有重赏。
没想到这张榜刚贴出去不久,就有人敲响了信夫家的门。
信夫前去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的沙弥,心中不免有轻慢之意,面上却不着痕迹。
小沙弥道:“听说这里有一位夫人得了怪病。”
信夫说:“你可有什么法子?”
小沙弥点了点头,道“这不是寻常的病,想必其中定有冤魂作怪,最近几月来,可有与您有关系的人往生?”
信夫又惊又奇:“我的前妻前不久死了。”
小沙弥说:“其中可有什么原因?”
信夫沉吟一番,说:“唉,这事本不为外人所道,我的前妻趁我不在家时,勾搭上了我的好朋友,被我发现后,羞愤寻死。”
小沙弥道:“正是如此,想来便是您前妻的冤魂前来捣乱。”他从怀中掏出几个纸符递给信夫说:“您只需将这些符分别贴在您与夫人的房门外,可保平安。”
信夫入神地看着手里的纸符,等他回过神来,小沙弥已不知去向了。他这才想到,刚才那个小沙弥将纸符递给他时,露出了一小截手腕,那里的皮肤就好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刚刚被捞上来的样子。
信夫来不及多想,便兴高采烈地把纸符按小沙弥说的贴在自己和幸子的房间外。
当天夜里,幸子的叫声比以往更凄惨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还伴随着对她丈夫信夫的不绝叫骂,忍无可忍的信夫好像鬼迷心窍般从床头取下他的剑,冲进了幸子的房间。
“好痛啊,痛啊。”就和往常一样,幸子的喉咙里发出了好似厉鬼一样的呼吼,渐渐地,这声音归于平静,被剖开肚子的幸子双目圆睁,眼珠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就这样看着她的丈夫,气绝而死。
信夫把沾满鲜血的剑丢到脚边,呼了口气说:
“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说着,他躺在幸子的尸体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几天以后,闻到异味的邻居在这间房中发现了两人的尸体。应该说,是三个人的尸体,因为在幸子敞开的肚子里,还有一个不成人形的婴儿血肉。
案件以“信夫杀了妻子后拔剑自刎”这样的结论轻松了解,然而知道前因后果的人们把这事称作雪子的诅咒。
再说武藏,因为他当年帮助朋友欺骗了雪子,导致了雪子的悲剧,终究使良心受到谴责,于是找到那个埋雪子的渔夫,问了雪子墓的所在,每年都前去扫墓。又因为他看到雪子的墓碑上既没有母家的姓,也不能刻上下川的姓,死后也十分凄凉,便在墓上加了自己的姓氏寺岛。
在信夫死后的两年,武藏和一位叫做花音的少女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十分幸福,美中不足的是,花音一直没有给武藏生下孩子。两人这样过了几年,某一年的春天,两人一起结伴到乡下赏樱。
那日,武藏十分高兴,喝得大醉,打开了话匣子,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正为他斟酒的花音说:
“我年轻的时候,曾做过一件错事。”武藏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受朋友所托去勾引她的妻子,我那朋友必然是觉得凭我的样貌一定能迷惑所有的女人。然而,他的妻子偏偏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于是我朋友着急地来找我,问我怎么办,当时的我,竟为没能俘获这个女人的心而感到些许失望,出于不甘心,我便对那位朋友说‘只要我写封信,说明我与她的确是互相爱恋,她便有口难辩。’”
花音认真地听着,为武藏斟满了酒,问道:
“后来呢?”
武藏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
“我的朋友是铁了心要休妻,听了我的话自然很开心,回去后便如此这般地闹了一番,没想到,她的妻子竟就跳河死了。”
武藏一边摩挲着杯子,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我本以为,她一定会来找我对质,那时我就对她说‘你的丈夫喜新厌旧,爱上别的女人,无论如何,结果总是如此。’”
“你却没有想到她如此刚烈,”花音叹了一口气。武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妻子,说: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觉你似曾相识,可是仔细看你的容貌,却又是从没见过。”
花音抚摸着手上的酒壶,微笑听着丈夫酒后的胡言乱语。
“现在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很像我那位朋友的妻子,这些年来越来越像,而现在,你们的脸几乎一模一样了。”
一片樱花瓣旋转着落在酒杯中,原本无色的酒便即沾上了薄樱的妩媚。
“天下的男人都爱年轻女子,他们一转身,就忘了被他们抛弃的女人曾经也是年轻美貌的。”花音忧郁地垂下头,指尖缠着胸前的黑发:
“女人容貌之瞬息万变,丈夫爱情之瞬息万变,世间之薄凉至斯也。武藏,难道你也嫌我老了?”
武藏的脸因为饮酒泛起了红晕,枕着花音的手臂渐渐睡去,不久就从喉咙里发出了沉沉鼾声。花音的手指轻轻抚过武藏的脸,温柔地说:
“武藏,不许忘记你的誓言。我是因为武藏你的情谊才回来的啊。”说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桀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