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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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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襄。夜。一灯如豆。
坐拥天下之腹,诸葛孔明却从未有一丝的喜悦。他知道,有些东西既是借的,便终须还,无论是用土地,还是用鲜血。
“老师,有好消息!”马谡步入书房时,他依然眉头紧锁,没有抬头。
“是幼常啊……何事?”
说话间,便又拿起刻有蜀中四十余郡县详情的书简,勘详起来。
蜀中之地,本是他在隆中之时就替刘备拟好的三策之一,可如今荆州险险求来,根基未稳,却无法动兵。前阵子闻听东吴大都督正点拨军马欲先取西蜀,委实又是棋差一着。
“老师不必忧虑若此……那东吴已取不得西蜀了,”马谡见他手中那卷书简,似乎更是喜悦——“周瑜,死了。”
手中书简锵然落地。
死了?
那个如神一般的男人,就这样……死了?
孔明依稀觉得指尖微凉。
“幼常……给我准备一件麻布葛衣……去东吴。”
“去吊唁周公瑾?”马谡似有一些不解。
“是。”长叹一口气,孔明复又拿起了他从不离手的羽扇,步入了庭院,没有回望马谡,只是静静了偏了一下头。
“这……不是好消息。”
诸葛不怪马谡。他对于周瑜的感情,常人无法了解。
出山之前,他便知道有这么个才色双全的将军,威震河东了。即使当时已经自号“卧龙”,依然常常为传闻中他的风采所折服。年少轻狂时,更是将他当做了唯一想要比肩的目标。
周瑜对他来说,是师,是友,是唯一的知己,是可敬的敌人。
而如今苍茫大地,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学,可懂,可敬之人了。
庭院里已经是绿荫如盖。月色如水,铺于地上一片银白。
月光清冷,恰似寒玉。
就像他。冷,但冷的温润,冷得,令人感佩。
初见他,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江风习习,而自己就在这彻骨的寒意里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方才见到周郎一面。
周瑜,并未有想象之中的意气风发。
他一身风尘,唇色苍白,满面都是倦意,颀长的身躯裹在厚实的戎装里,也显得有些单薄了。尽管依然令人觉得丰神俊朗,不可逼视,但总有股迟暮之气,说不上是从何处感觉到的。
见礼过后,便在大都督府的茶室,他们进行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会谈。
依稀记得那时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直指天下之势,一抒胸中之意,抱定了主意要将这东吴主帅说动。
或也许,只是因为能亲近这个少时的梦想,而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一种认可。
结果自然是令他极为失落的。
周瑜的态度,就像寒冬腊月的雪,冻住了他所有沸腾的热血。
周瑜只在一旁静静坐着聆听,没有插话,结尾只说了一句——
“先生所想,与瑜本意,并无不同。明日朝堂再会。”
自己那时,是暗里赌气的。但不知赌的,究竟是这周公瑾面对曹操八十万大军居然镇定自若岿然不动,还是他对自己不经意的轻视与漠然。
回客馆安歇的路上,鲁肃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便一路同行,路上,还特意提到了有关公瑾的一些事。
林林总总,具体的都记不清了,只有一句印象很深。
“今日公瑾疏懒之姿,你也莫怪。自讨逆将军故去以后,他于朝堂之上,还是那个雄才大略的周郎,于朝堂之下,却总是这般郁郁寡欢的,任谁劝,都没用。”
鲁肃顿了顿,低下头,语气变得有些感伤——
“其实我知道,伯符走后,他这一颗心,早就碎成渣了。就是予他万里河山,也补不起来。”
末了只剩一声长叹。和着月色,掩埋了江东双壁的过往,和多少英雄的传说。
孔明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而鲁肃,也的确没有骗他。
朝堂上的周公瑾,雄视寰宇,施展辩才之时,真令人觉得天下尽在掌握。
“将军割据千里,兵精足用,更兼父兄之烈,何惧?操来,自送死尔!瑜请精兵三万,为君破之!”
一席话仿佛说的天地变色。这东吴原来一边倒的局面霎时逆转,连本有犹豫的孙权也是断案明志,激动非常。
自那时起,才真正对他生了敬意,那江山在握的气势,自己万万不能比。而同时,也忽的明白了那迟暮之气的来处。那是夕晖,是在消亡前绽放它最炽烈的美丽。
朝会散后,忙着跟上了正欲上车离去的周瑜。
有些话终究还是,不吐不快。
前面那人走的很快,似乎明知他跟着,却不愿为他稍作停留。
“今天朝堂上那些话,将军真的做如此想法?”慢摇羽扇,知道自己这一问必让他停下。
但那人的脚步却只是稍微缓了缓,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劝谏之道,阁下既然懂,又何必问?”语气清冷,镇定的不带一丝感情,就仿佛与刚才换了一个人。
“都督不怕一战之败留千古骂名?”眼神闪烁,那时,自己只是想要个确切答案。
“事关国家尊严,瑜死且不避,身后之言何足道哉?”
孔明想起了鲁肃昨夜的话,便蓦地觉得有些不服,有些气。
“正告将军,孔明还有一问。”举手抱拳,连语气都变得强硬了起来。
周瑜终于顿下了脚步,转过身,直视着他。
望着他宽大的朝服在风中猎猎飞舞,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这属于无数士子的神话。
“孔明想问,为一国之尊严,与为一人之尊严,有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