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太子府宴 ...
-
五月中旬,夏意渐浓,太子府上东苑花园中的百年槐树遮天蔽日,石榴树果红似灯笼,枝上的五色丝带依旧系着,得等到五月末才取下。园中有三池,新荷初绽,如女子欲语含羞。
正午时分,园中央的瑞露亭下,太子携太子妃坐于主位,赵月华同赵崇苻居下方对坐,亭子正对着的百戏台上应时琵琶声起、鼓笛相和。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
歌姬唱得缠绵悱恻,舞姬跳得姿态生风。
独舞的舞姬发髻高绾,额贴莲花花钿,身着碧色广袖束腰长裙,随乐声足尖轻点,似踏清波而来,裙裾如涟漪漾开。
前日,曾媓从教坊拨九人入太子府,以示恩宠,个个貌美如花,身段婀娜,今日一见更知其才艺双绝。
“月娘,你送来的醉三生酒色如熔金、入喉如吞火,常人三杯便倒,酒醒后却神清气爽,若非身上残留的酒香浓烈,绝看不出是饮过酒的,”曾崇衍面露可惜神情说道,“只是这酒与我这浊醪粗饭不太相配。故而愚兄特意选江州的五曲香来相配,你看看符不符合你的口味。”
五曲香酒色清亮,放于冰鉴中呈上,有一股经久不散的花香,饮后喉间有凉意,配上金齑玉鲙、荷房鱼包、白灼虾蟹,可品出鱼虾的鲜味,槐叶冷淘、糖酪樱桃配上冰镇蔗浆、寒瓜,更别有一番风味。
“醉三生现下虽在京师风靡一时,但月娘觉得都不及阿兄的一声认可。阿兄选的美酒佳肴相得益彰,月娘可不敢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觉得甚好。”赵月华细细品茗后,含笑称赞。
“阿兄,弟弟可听说你还会酿酒,得空儿可得传授我两招心得。”赵崇苻欢天喜地接过话茬。
赵崇苻嗜酒,最喜效仿古人酒后提笔写字,所成之作虽不及名家潇洒,但不失风韵。
“不过是闲来无事,为了打发时间而酿酒,哪是什么行家,何来什么心得。六郎、月娘,莫羞为兄。”
“阿兄今日该同我痛饮三杯,拂去前尘往事。”赵崇苻听出曾崇衍的落寞,当他想起被囚于江州之事不开心,又见曾崇衍迟迟未举杯饮酒,不似他都喝了三杯,连忙劝酒转移话题。
“是为兄失礼。往日在江州喝酒贪多,反而品不出酒的味道,于酿酒无益,再说醉酒误事,便少喝了。这些日子我在宴席上饮酒都是能避则避。”
说着说着,曾崇衍同卢妃相视一笑,忽然望向赵崇苻,话锋一转,郑重举杯,不好意思地说起:“可苻儿,阿兄须敬你三杯。”
说完,一口气连喝三杯,卢妃对曾崇衍面露心疼,但也并未阻止,而是同曾崇衍一同举杯饮酒。
不需多说,赵崇苻便知曾崇衍是为了太子之位。
这事他想得通,就像当初曾媓为帝时一样。
人心所向,他不得不做。
说起来,赵崇苻身为幼子,有三个同胞兄长在前,去做太子,乃至做皇帝从来不是父母期望,而他也是喜欢弹琴练字这等闲云野鹤的生活。
谁都不曾料到,两个兄长早死,一个兄长被废,他在太子之位上做了这么多年,甚至还登基为帝。他扪心自问,说对权力没有留恋是假的,但是想到母子和气、兄弟和睦,所有的不甘心顷刻间灰飞烟灭。
何况扶持他的臣子多是因曾崇衍退位才选择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长幼有序。
赵崇苻有三子,长子同幼子乃两位孺人分别所生,二子为嫡子,他则偏爱病弱的幼子。只要他赏庶子的东西同嫡子相当,崇文馆的崔大学士会在第二日献诗劝他牢记嫡庶有别。一旦随手赐幼子的宝贝,长子那儿都不曾有过,太子詹事崔戬便以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提醒他。
曾崇衍回京,他萌生退位之意,装病在家时,只有正五品下的太子中舍人王蘅力劝他不退,若是旁人劝他,他只会觉得是挑拨离间,唯有王蘅这个呆子劝他,他知王蘅是继承先父遗志,有远大抱负,也是一心为曾崇衍着想。
他二人从小相识的情谊不是假的,王蘅许是看出他一丝不甘心,但赵崇苻郑重其事地告知王蘅:“五兄在位是陛下之意,是众望所归,我绝不会背叛兄长。”
赵崇苻费尽口舌劝得王蘅打消念头。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退让让王蘅失望。
他本想留王蘅做他善王府的司马。在亲王府,司马一职仅次于王傅、长史,而王傅、长史按规矩需由圣上任命,他插不了手,他能给王蘅的只有司马一职,但王蘅这回没有答应。
曾崇衍的东宫人员除三师三少、太子詹事、左、右庶子等重要职位外,若非个人请辞,几乎没有变化。王蘅依旧是太子中舍人。
王蘅只是在赵崇苻私下提出留他做司马时,婉言谢绝:“多谢大王信任,只是太子有令……”
他说这话时都不敢直视赵崇苻,赵崇苻顷刻心领神会。
赵崇苻不忍误好友前程,戏谑道:“方才提议不过随口一说。司马一职,其实我早已属意他人,幸好你知我心意,谢绝此事,否则一职两家当,我可就不好做。”
王蘅苦笑称是。
赵崇苻并未将他与王蘅的事告知第三人。可赵崇苻还是同王蘅疏远了。起初是因为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他与太子府的人有来往的闲话传出来,王蘅在太子府呆不下去,他也会遭人猜忌,是否对太子之位还有图谋。
时间一久,二人交情自然而然淡了。他只能越发寄情于喝酒、弹琴、写字三件事上。他不怪任何人,怪就怪他生于帝王家,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获得安宁。
“阿兄为太子本是理所应当,如今总算是拨乱反正。若非阿兄回来,愚弟心甚是不安。”
赵崇苻随即再饮三杯酒。
随即,心满意足的曾崇衍才对赵月华说道:“前三杯谢六郎,后三杯谢月娘。凡今之人,莫如兄妹,昔日我被贬,月娘依旧挂念着我,如今我回京,还得劳烦月娘送我湛恩寺一功。假以时日,为兄保证,月娘会是天下女子中最尊贵的一位。”
现如今,赵月华本就是除曾媓以外最尊贵的女子,这假以时日便是曾媓百年之后。众所周知,皇后地位高于皇妹。而皇妹的地位也不如皇女。皇妹虽是皇女长辈,若非皇帝特许,也是须向皇帝之女行礼的。曾崇衍这是先口头上给赵月华一个承诺。
曾崇衍说得似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目光灼灼地望向赵月华,许下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可赵月华看着一旁依旧笑意温软的卢妃,无论如何,她不会直接应承下来:“这话实在折煞月娘。且不说旁人,月娘之上必有阿嫂,月娘绝不敢越矩。”
赵月华面上恭敬,心里想的却是,她要的不止是女子中最尊贵的一个,她要所有人中最尊贵的一个。她信过很多人的承诺,这回她要信自己。假以时日,她会平和地告诉她的兄长:“月娘可以保证,两位兄长会是男子中最尊贵的两位。”
赵月华的话答得滴水不漏,未等曾崇衍反应,卢妃先出面道:“江州十二年,最该谢的便是月娘。我见识浅,也懂得教导子女务必记住月娘雪中送炭的情谊。日后,若有人敢对月娘无礼,便是对我无礼,我绝不轻饶。”
“多谢阿嫂,”赵月华举杯回应,见一旁的赵崇苻略显尴尬,提醒道,“六兄昔日身处漩涡之中,不便出面帮衬五兄和阿嫂,但也是日日挂念。今日,我们一家总算是圆满了。”
赵崇苻知赵月华提他是为了保全他的颜面,故而举杯敬向其余三人,自罚三杯。
喝到兴头上,歌姬唱到“回舟不待,归去越王家……”,舞姬跳至高潮,忽作静立,双袖轻拢于胸前,随即以右足为定急旋,长袖借势甩出,抛洒如云卷云舒。
曾崇衍的目光闪过一丝惊喜,瞬间消散并,没有异常举动,转而聊起下一辈,关切地问赵月华:“安王有意同我结亲。彤儿再过一年便至及笄,是该为她寻一位好夫婿。不过我毕竟离京多年,不知安王幼子当如何?”
赵月华心里狐疑,曾崇衍回京虽晚,但太子东宫怎么没有人去查安王幼子曾世禧。难不成是不信她与驸马不睦,所以会比外人了解安王幼子?
可赵月华并未驳曾崇衍的面子,也没多想,而是捡着她知道的答:“世禧入弘文馆两载,母亲就因他献上的诗赏过四回,我侍候母亲时,见过这孩子两回,算是翩翩少年、意气风发,只是性子是否有些急躁,说话有时容易失了分寸。”
说完,赵月华便沉浸在舞姬的表演之中,没有多说。
瑞露亭有流水自亭顶处的铜螭中顺房檐四方流下,垂落如珠帘,唯有宫中同太子府、赵月华的新公主府上有此景观。随着侍女轻摇团扇,暑气尽消,赵月华等人似置身深秋山涧,凉风习习。
可怜舞姬并无冰肌玉骨,不可能清凉无汗。尽管百戏台有槐树遮荫,歌舞姬无不热得汗珠微冒。
赵月华说的都是些曾崇衍了解过的,没有新意。曾崇衍本想再问些细节,却不想赵崇苻接过话茬,侃侃而谈:“世禧同我家二郎多有往来,我观他仪表不凡、有逸群之才,至于月娘说的性子急躁,我觉得无失大雅,谁年少不曾轻狂,世禧担得上一句后生可畏,同我侄女可谓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听六兄说来,若非你膝下无女,否则定要同曾家结亲。”
赵月华觉得赵崇苻过誉,不过她的确不认识曾世禧,想来能得赵崇苻如此喜欢,应当是有其过人之处,又见曾崇衍、赵崇苻二人已是满意至极,便也不再扫兴,随口打趣。
赵崇苻抚掌笑道:“哈哈哈哈正是。”
“那何不想想曾家女。曾家三娘妙漪与世禧是双胞胎,正与你家二郎年龄相当。”
赵月华只是随口说来,却不想曾崇衍、赵崇苻两兄弟神色晦暗,赵崇苻不语,而曾崇衍脸色变了又变,才道:“我记得曾家二娘入修文馆随侍。曾家女野心怕是不小。”
“不过是为国尽忠,正如王公大臣一般,阿兄何出此言?”赵月华忍不住出言反击,“所谓眼见为实。彤儿不过十三,明年便可入弘徳馆,观修文馆学士品行才华,这般亲身经历便可为兄长解惑。”
不知为何,赵月华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曾崇衍神色之际,窥见卢妃的眼神飘过一丝光彩,似乎不觉得这个提议是坏事,赵月华随口想的话,这时候多了一分底气,信誓旦旦地说:“有月娘,没人敢让彤儿在学馆受委屈。”
结果,曾崇衍勃然大怒:“月娘,休要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