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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明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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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没再问,下巴一扬,示意雍嘉岁去舞台中央。
正午时分,酒吧里光线昏聩,只有哪里被透过玻璃的阳光照亮。
她扫一眼空空如也的场地,问:“试哪首?”
张煦说:“随你。最好是你拿手的。”
“我拿手的不适合你的活动。”雍嘉岁想起他邮件里客套的几句,又问,“你听的哪首?”
“都听过。”
张煦漫不经心地撩起袖口,手表镜面反射的灯光和他的视线一起落入雍嘉岁眼中。
“我还约了别人,雍小姐再纠结下去可能要麻烦你多跑一趟了。”
她没再犹豫,长腿一迈,越过台阶直接踩了上去。
雍嘉岁环顾四周,想象着台下坐满人的场景。
按照张煦的构想,他们会沉浸在酒精和音乐的狂欢里。
酒吧,白色情人节。
关键词有了,雍嘉岁考虑到张煦找她来的意图,挑中那年黄老板火遍全球的歌。
没有麦克风,也没有伴奏,冷清的空间里响起她的声音。
年轻的调酒师毫不掩饰欣赏,擦着玻璃也忍不住“哇哦”赞叹。
张煦中断聊天,抬起头来。
她素面朝天,长发经由卫衣帽子堆叠,又落在腰间。鸭舌帽遮住天窗透过的光线,侧脸轮廓十分好看。
张煦觉得有意思,偏头听她咬字吐音。
不算粘腻的发音配合这首暧昧的歌曲,清新之余还带着点少女的活泼。
他点点头,冲汤加扬扬下巴:“比上午那个如何?”
汤加眼睛都不眨:“那还用问?”
张煦笑起来,外行人没有花里胡哨的评判标准,对他们而言,喜欢就是喜欢,观众缘有时候是玄学。
长得漂亮又没露过面的新人,往那儿一站就起范了。帽子一戴,露半张脸,又不玩社交软件……
条件相当不错的。
张煦干这一行,太懂那种若即若离的美丽,神秘且高不可攀。
恰是这种若有似无的游离,才最打动人。
他最初想找的只是个带动气氛的歌者,看汤加和远处几个保洁员都目不转睛,他又觉得有些人可以是气氛本身。
雍嘉岁唱完主歌,远远地问他:“可以了吗张老板?”
“叫我张煦。”他笑着,朝她伸手,“合作愉快。”
就……决定了?
他们似乎还缺少很多细节没有谈妥。
“不是还约了别人吗?”雍嘉岁迟疑地问出心中所想,“不再多对比一下?”
“骗你的了,怕你不愿意唱。“
雍嘉岁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这个人说话前后矛盾,总觉得他不够坦诚。
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不想立刻决定。
正思索着用什么理由拒绝,包包里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两人谈话。
张煦摊手一指,示意她:“请。”
她故作抱歉地笑笑,小声说:“我妈妈找我了。”雍嘉岁接起来电话,听了两句,才说,“我马上下来,你到楼下了吗?”
说着,就拿起包,冲张煦挥挥手。
她没把退路堵死,捂着话筒说:“我回去联系您好吗?”
张煦缓缓点头,手背朝外扬了下:“去吧,等你电话。”
“不好意思。”雍嘉岁小跑出去,等电梯门合上才继续问中介,“能不能稍等一下,我现在马上过来。”
她一边问,一边伸手拦车。
得到肯定回答,雍嘉岁关上车门,告知对方:“大概二十分钟。”
中介背着个背包,就站在小区入口等她。车刚停稳,对方就过来了。
“您好,是雍小姐吗?”
“久等了,这边。”
雍嘉岁扫码付款,急匆匆下车带她进去。
这套房子地段好,有学区,唯一缺点是房龄。不过雍嘉岁挂得便宜,房子刚上就有人询价。
对方大概是猜中她着急出手,即使她已经挂得比上月成交均价低一千,客户也还想再砍五百下来。
维护这套房源的是个实诚姑娘,告诉雍嘉岁对方出价低于市场价太多,要亏小三十万。
雍嘉岁当时是这么回答的:“亏就亏吧,他诚心买我就诚心卖,你问问今天能不能签合同走流程,不行的话明天也可以。要是明天还没空,午休的时候我可以带着合同上门签。”
中介姑娘把话传到位,对方吃准了她急用钱,又反悔了,说是明天签可以,价格上再低三百。
出尔反尔令人头疼,雍嘉岁觉得和这种人谈不成事。
中介也劝她不如先抽个时间把房源照拍好,彼此省时也省事。
另一个男生负责拍照,中介姑娘就笑眯眯地夸她房屋状态保持得很好。
“这里一直有人住吧?一点看不出来有十年房龄。”
“谢谢。”雍嘉岁牵起嘴角笑笑,“这套房子是我妈妈在住。”
“那她现在搬去和你住咯?”
她不置可否,打开卧室门,一边听对方由衷地夸赞她孝顺。
真孝顺,也不会想着卖掉方幸拼死留给她的房子了。
雍嘉岁抿唇,而后问她最近有没有意向客户想要看房。
中介姑娘如实告知:“这套房呢是有人问,但是还没有带看过。你也知道,小区没有地铁站,不太方便,附近也缺商业和医院,虽然占了个学区,但面积有太大了,和旁边几期小户型比起来优势不太明显。”
“一般成交周期多久呢?”
“平均周期三个多月到半年吧,你这套便宜,我估计三个月内能卖掉。”中介怕给她希望,又补充说明,“只能说我尽量带看,这种事情我也没办法保证的。”
雍嘉岁点点头。
医生不能保证方幸醒转,中介也不能保证房子卖掉,她都知道的。可即使知道方幸可能醒不过来,房子也可能卖不掉,她总要试上一试。
人活着不就是这样,要在死水一潭的生活里,拼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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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照之后,雍嘉岁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才坐了不到二十分钟,物业就上门了。
穿制服的姑娘带着职业的笑,礼貌地递过来一个文件夹。
“我们这边上个季度的物业费该交了哈,这边是票据。”
雍嘉岁过来扫码,对方走之前又提醒:“还有水电费。”她指了指门后,“我刚刚敲门的时候看见门上贴了条子。”
欠缴的费用都交完,雍嘉岁从房间抽屉里翻出上锁的存钱罐,钥匙早就找不到了,她干脆找了把起子撬开,而后揣着一叠皱皱巴巴的纸钞回到病房。
推门时“吱呀”一声,护工很快迎了上来:“这周费用该结了姑娘。”她搓搓手,又说,“其实前天就该结的,当时看你心情不好,就没说。”
那些没捂热的纸币像一叠树叶,红的绿的垒得高高的,数数也就几千块。
护工看着她一张一张地理顺,忍不住小声提醒:“加上这三天的话,该是十天的钱,一共是两千。”
雍嘉岁把剩余的三千装好,去电梯厅抽了一支烟。
烟雾绕在她身边,惨淡如愁云。
她用力将并未燃尽的烟蒂戳灭,掏出手机给张煦去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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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玩互联网很有一套,用调酒师汤加的话说:“我们老板是个营销鬼才。”
彼时雍嘉岁刚从台上下来,一笑之后附和着点头:“热水有吗?在这儿唱,废嗓。”
“你还在别地儿唱过啊?”汤加开玩笑说,“热水没有,有汤你要不要?”
他指了指自己,咧嘴一笑:“就是我。”
旁边的常客被恶心到看不下去,把汤加叫了过去。
找不到热水,雍嘉岁也就作罢,背上包包准备离开。
身后的汤加突然哀嚎一声,客人哈哈大笑,雍嘉岁好奇地瞥去一眼,不远处的张煦正在看她。
她避开他视线,问汤加怎么了。
“没事。”汤加熟练地摆弄着面前一堆工具,“快走吧,再跟你多说两句,他点的就不是血腥玛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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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的工作氛围比她想象中好一些。雍嘉岁去了一周,除了偶尔和张煦打个照面,基本碰不到他。
她渐渐安心,按照约定准备活动事宜。
白色情人节当晚,雍嘉岁在化妆间候场,降噪耳机里播放着表演歌单。歌单前两天刚定下来,白夜的账号全平台同步公布,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她本周表演过的,还有另外两位歌手的作品,都录了视频发片段推流,预热效果还算不错。
她一边对着镜子刷睫毛,一边随着节奏重复歌词。
门外山呼海啸似的狂热呐喊,连耳机都抵挡不住,雍嘉岁朝外看了一眼,忍不住感慨汤加对张煦的崇拜不是没有理由的。
一个新酒吧,年前才刚营业,几个月时间做到这规模,真是活该他赚钱。
群里很快通知演员预备,雍嘉岁和另外两位一起,站到了幕后。
张煦发完消息,放下手机,随手给乔政南扔了一盒烟。
他对自己的作品绝对自信,正好乔政南问起这几个月情况,索性邀他过来玩玩。
二楼居中的包厢正对舞台,观赏视角绝佳。
灯柱晃眼得很,乔政南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问他:“新找的?”
“嗯。”张煦翘着腿,很满意,“不错吧?”
“看起来不太符合你用人要求啊…… 平台多少粉?”
“不是网红,纯新人。”
“是么?”乔政南倾身,像是要凑近,“我看着挺眼熟啊。”
“真不是网红。就一个音乐平台有账号,那平台只能发歌,又不能露脸的。”张煦说着说着,想起什么,突然问他,“诶,你之前去哪儿玩来着?法国?”
“我那不叫玩,就是现在,我也不是纯玩啊!”
“谁管你。”张煦轻笑一声,“我是说她之前也在法国,你要是觉得眼熟,说不定是真认识。”
乔政南拿脚尖踢他:“别卖关子了,有屁快放。”
“啧,你这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张煦挪开位置,才说,“雍嘉岁,见过?”
乔政南戳西瓜的手一滞,问他:“你怎么把她给找来了?”
“朋友力荐,确实可以。”
“哪个朋友?”
张煦正要介绍他那套互联网玩法,闻声停住,打量乔政南好几眼。他什么人没见过,乔政南在他面前心思简单得像道小学一年级的数学题。
看他那样,不用猜就知道他想问的是谁。
果不其然,乔政南下一秒就追问:“余维扬?”
张煦否认:“不是,你不认识。”说完,他扭头吩咐服务生,给后台准备几杯热水和果盘。
服务生点点头,刚要走,又被张煦叫住:“再送几张毯子下去。”
乔政南冷哼一声:“挺上心的,又瞧上了?”
张煦:“什么叫又?”
“歪心思收收。”
张煦不乐意了,回他:“人家可说了,不认识余维扬。”
乔政南举起手机,拉近画面,一边拍照,一边说:“不打自招了不是?总之,你别乱来。”
长达十几秒的视频因为距离原因模糊不清,可他还是立刻收到了余维扬的回复。
【余再说:?】
【余再说:你怎么找到她的?】
【余再说:在哪里?】
乔政南长按录音:“人家说了,不认识你。”
余维扬等着他回复似的,几乎是秒回。
【余再说:你什么意思?】
他又发语音:“我说,你女朋友说她不认识你。”
这次没有秒回,乔政南估摸着,是戳中他肺管子了。
没办法。
谁让他上次在咸吻非得提张世稀要定婚?
乔政南端起玻璃杯,心满意足喝一大口。冰凉酒液顺着喉咙滑过,令他感到大仇得报的畅快。
可是余维扬太久不回,乔政南又怕把他肺管子戳通了,气冒烟怎么办。
刚想打字问问,就收到一条视频:
张世稀穿一条白色小礼服裙,旁边站一个瘦高男人。背后一串花体字,漂亮应景,可他一个也不想看,视线紧紧盯着两人攥在一起的手。
酒杯被掼倒在地,乔政南低咒一声:“操。”
张煦早出去了,在台下对几人嘘寒问暖。一会儿拍拍这个人的背,一会儿搂搂那个人的肩。
所有的所有,他在二楼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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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这个空间的人只为一场狂欢,牛鬼蛇神群魔乱舞,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
来不及卸妆,雍嘉岁戴上鸭舌帽,混在人群里出去了。
有人认出她,掏出手机要扫码加微信,她通通接受,只为赶紧离开。
乔政南忍不下去了,走上前拨开她身边的醉鬼,拉住雍嘉岁就要往外走。
醉鬼不满地嚷嚷:“谁啊?”
雍嘉岁也不知道是谁,惊吓之下一边尖叫,一边猛烈挣扎。
看清来人之后,心脏突兀地跳动了一下。
他……也在吗?
她四处看看,除了刚刚找她要微信的人还在观望,没发现他的同伴。
“你一个人?”雍嘉岁定定心神,才发现指甲在他手腕上挠出几串细密的血珠。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你等我一下,我去便利店买创可贴。”
“用不着。”乔政南手一挥,反扣着她肩膀,“张煦给了你多少啊?那竹竿给了你多少啊?你就要跟他订婚?”
雍嘉岁一怔,轻蹙眉头:“你喝多了。”跟喝多的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掏出手机打开软件,“你回哪儿?我帮你叫个车。”
“你别管我!你就说,你对不对得起老余?亏他还为你要死要活,你就在这里……”她他指着白夜炫目的灯牌,“啊,你根本就不配!”
胸腔有什么东西碎裂一般的酸软,可她依旧嘴硬,不卑不亢地回应:“没有什么对得起与对不起,也没有配得上和配不上。有他没他,我都还是我。我要学习、要工作、要生活。如果可以,麻烦你转告他,他也一样。”
乔政南说话带着哭腔:“那你也不该一声不吭断联啊?!你们,你们算什么?我算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一个解释不给,到底算什么?!”
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换个人来听只会认为他醉得一塌糊涂。
可雍嘉岁听明白了,乔政南骂的是她,又不止是她。
她像为自己辩解那样,温声告诉他:“世稀有她不得不做的理由。如果你无法体谅,那就放过自己。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去遇见下一个人。”
乔政南死死盯着她,愤愤道:“你有什么资格怀疑我对她的感情?天大的理由,就比不过钱是吗?”
他喝多了。
她不该和他计较的。
可雍嘉岁也忍不住愤恨,一字一句回击:“那你呢?你又有什么立场谴责我的选择?就因为他是你朋友,我只是你朋友的朋友,是吗?
乔政南,我再说一次,我要生活。你来白夜玩,是消费,是消遣,你可以买醉,可以嚣张,但我不比你低劣,我要赚钱。所以,麻烦你,不要再说张煦给我多少钱这种混账话。”
乔政南呆呆地看她,竟然抬起手,缓缓朝她脸庞靠近。
雍嘉岁偏头躲开,说:“走了。”
她起身拦了辆车,躬身坐进去。
不一会儿,出租车又绕回来。雍嘉岁让司机帮忙把乔政南扶到后排,叮嘱他:“送到附近的……亚朵吧,我会跟前台确认叫人来接。”
视线里,红色尾灯正变得模糊。
雍嘉岁叹一口气。
她知道,他们都在试图从对方身上,窥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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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几天,雍嘉岁每次出来,乔政南都在。
远远地跟着她,她一回头,他也停下,一直到她上车离开。
乔政南对她没什么威胁,反而会让她想起某位故人。
她索性就不回头了,埋头一直朝前走。
春末的个夜晚,方幸状态平稳,雍嘉岁独自出了医院,步行去白夜。
她隐约觉得,身后有人尾随。
刚开始还想着,是不是乔政南。
等她想明白乔政南只会出现她从白夜出来的路上,后背突然惊起战栗。
雍嘉岁绕了远路,快步走过二十四桥,而后猛地调转方向。
明月夜,水面涟漪揉皱一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