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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巴黎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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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嘉岁起身,隔着玻璃看方幸。
仪器的声音隔一道门,细微又规律地“滴滴”响着,与这方正空间里惨白的灯、冰凉的椅共同构筑秩序。
人在这样的秩序里,无法休息,精神紧绷,直至那道门打开,迎来十分钟的探视。
雍嘉岁戴好口罩鞋套,在方幸的病床边俯下身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短短几天,她变得细弱。病号服宽大,遮不住手背的留置针,也遮不住嶙峋的腕骨。
也许,不止这几天。
降温之前给外婆买的衣服寄到学校,是方幸取了送去的。外婆频频提起“不要减肥,要好好吃饭”也是在那之后。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已经逐渐消瘦?
雍嘉岁眼睛发酸,狠狠咬牙,怪自己没能多分点关心给她。
病房无法陪床,过道也不行。护士过来说了她一通,雍嘉岁垂头听着,转头去了趟外婆家。
一方面许久未归,去看看她老人家,另一方面,方幸倒下了,怕她一个人无人照料,也顺便探探口风。
好在外婆并不知道妈妈出事。
雍嘉岁敲门她没应,还是邻居出来看见她,乐呵呵地打招呼。
“几年没见,嘉岁长成个大姑娘了,真是漂亮!”那邻居笑问,“来看你外婆呀?她天不亮就打牌去了。外面天凉,你要不上姨那儿等等?”
她没打扰,托邻居带话明天再来看外婆,而后拖上行李打车回家。
在外的几年里,每年方幸生日,她都找同一家店定花。那些花束早已风干,失了颜色,方幸仍然珍惜地将它们摆在玄关柜上,推开门就能看见。
房间里地暖开着,和她离开前一样,连东西摆放的位置都一一吻合。
这个家什么都有,唯独缺了主人。
雍嘉岁把东西往玄关一扔,脱了外套躺进沙发里。她疲倦至极,彻夜未眠的神经却异常亢奋,闭眼躺了近一个小时也没睡着,索性翻身起来,披了外套下楼觅食。
春节在即,返乡的人多了,城市便空了出来。
她在夜幕降临后的街头游荡,茫茫然不知去处。
有车从面前擦过,她定了定神,红色尾灯一晃而过,在不远处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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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wrence从车上下来,望向店铺明亮的橱窗。
雍嘉岁曾在橱窗后,替他试戴过一枚漂亮的胸针。
他靠近,入口处西装革履的安保人员冲他立起手掌,示意现在不接待客人。
Lawrence朝里望了一眼,招了招手。店长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迎了过来。都是同行,他也没少从对方手里定货,对方很客气地换上笑脸,问他今天想定什么。
他摇摇头,问对方,前几天来的中国实习生今天有没有上班。
店长说她请假了,有什么需要,他可以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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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打我们科室电话,就这个。”护士指着表格里一串数字,“家属记一下。”
雍嘉岁输入号码和备注,点击保存。
值班护士挺耐心的,告诉她晚上不用来,来了也只能在外面看看。干等着也没意义,总不能熬个通宵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吧?
“家属看完了就回去,我们这儿是不能陪床的哈。”
她点头,等护士离开后独自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坐了很久。
屏幕弹出一条消息,是Lawrence发来的,问她过完年什么时候回巴黎。
点进去,手指缓慢滑动,长长的聊天记录映入眼帘。
【来接你,出发了。】
【我在楼下,人呢?】
【你不会忘了今天要去哪儿吧……】
【接电话好吗】
【Bonjour???】
【你邻居说这几天没见你,出去玩了?】
【有信号记得回电】
【还没到吗?】
【机场见。】
【马可波罗机场见。】
【圣马可广场见。】
……
再之后,是一连串的定位和一些威尼斯的风景照,各种各样的小桥,最后跟着一句——
【巴黎见。】
她细细翻阅,难免动容。
那天归心似箭,接到池清电话赶回住处只来得及装了几套换洗的衣物和必备证件,去机场的路上咬牙定了机票,担忧之下竟然忘了早早答应过乔政南要和他们同行。
她想好好解释一番,可输入栏里几个字来来回回敲了又删。在几乎翻不到尽头的字里行间,她读懂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期待和失落。
要怎么道歉呢?
怎么道歉都会显得无力。
至于什么时候回巴黎,取决于方幸。
应该很快吧?她带着侥幸想。
但很快是多久,她也找不到答案。
手指僵滞在空中,直至屏幕暗了下去。
车轮滚动的声音渐近,有人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
雍嘉岁讶然抬头,三两步赶过去,才发现被推出来的的不是方幸。
主治医师认得她,匆忙间提了一句:“你妈妈指标还可以,也能转,我们这边是建议再多观察一晚,稳定点。”
她湿了眼眶,连声道谢,目送几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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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不亮,雍嘉岁顶着两个黑眼圈赶去接方幸换病房。
接收的科室也换了,她安顿好方幸,去护士站找人要了联系方式。
“6床那个?上午已经查完房了,下午医生三点之前来。”护士忙着配药,头也不抬,“今天过年,查完就放假了,到时候家属一定要在哈。”
听到放假,她这才惊觉,又是一年。
这一年人生剧变,和眼前的人不无关系。
那张苍白的脸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瘦削。方幸紧紧闭着双眼,皲裂的嘴唇没有血色。
雍嘉岁用棉签沾水细细擦涂了一遍,坐下来守在床前。点滴下得慢,她盯着不断坠落的药水,头一点一点的,差点睡着。
中午,几袋药输完,雍嘉岁跟护士打了个招呼,出发去外婆家。
昨晚接到外婆来电,让她们今天早点过去,尝尝她手艺退步没有。
一进门,外婆就往她身后瞧:“你妈妈怎么没一起?又去买东西了?”
雍嘉岁背过身去,作势关门,一边说:“她流感,怕传染你,派我当代表过来。”
外婆“哦”一声,说那是要好好休息的。
“开饭前你给她装点清淡的,回去让她吃,一定要吃。”
理由再蹩脚,好歹是糊弄过去了,雍嘉岁松一口气,点头应下,心里想的却是:她吃不下。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护士会不会顾不上、医生有没有到。
吃完她说要赶回去送饭,外婆也没有再留,只让她上课之前多来玩。
“你提前点告诉我,我就早点跟姐妹说不去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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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门在身后合上,电子提示音叮叮咚咚响了一阵,冷清的便利店内充斥着热烈的欢迎。
雍嘉岁走到冷柜前,随手拿了两个饭团,也没看口味,丢进微波炉里。热好之后,她拆了一个边走边吃,进医院找到垃圾桶扔掉玻璃纸,再拆第二个。
电梯门打开,手机铃声也突兀地响彻大厅。她扫一眼,人头攒动,正往里进。
雍嘉岁心一横,接起电话就往楼梯间冲,唯恐护士站要找人她没赶上。
“嘉岁,你吃过了吗?”
池清的声音钻进耳朵,她砰砰直跳的心脏才稍稍安分了点,速度也慢了下来。
“吃着呢。怎么了?”
“确定吗?怎么吃饭吃得气喘吁吁的。”池清说,“我妈知道你回来了,菜都多做了好几样,还让我给你也带一份。你现在在医院吗?我要给我爸送饭,晚点给你带上来?”
“不用了吧。”雍嘉岁心存感激,但想着医生临走前的话,也实在是吃不下什么,她找了个理由,“怕浪费。”
“大过年的!怕什么浪费!你等着,我一会儿就来。骨科是吧?几床?”
她看一眼床头,答:“6号。”
池清拎着保温桶找到雍嘉岁的时候,她一只手捏着手机,另一只手里捏着半个冷掉的饭团。
“拿来吧你!吃我这个。”池清一手抢过饭团,一手与她交换保温桶,“在我眼皮子底下委屈成这样,别说我妈了,让老姚知道都能骂我半个月。”
雍嘉岁没说话,池清也没辙了,叹口气,把人拉到电梯间。
那里有长椅,有电视,还有一扇通风的窗,不堪重负的家属常聚在那里,像是借由冷风吹散肩头的压力。
医院是个没有时间的地方,不管黑夜白天,走廊里随时都是冷色白炽灯。屏幕亮着,放红红火火的春晚,才让人感知——哦,原来已经是新年前夕。
可是新年不该这样。
方幸也不该在医院,不该躺在那里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雍嘉岁垂头,沉默地吃掉饭菜,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进汤里。
她不想被池清看见,头埋得更低。
视线里,有一点星芒一闪而过,是领口的夜莺。很快,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到手背、衣领,沾湿小鸟的尾羽,也沾湿它歪歪扭扭的眼睛。
手机屏早已熄灭,隔着时差的新年祝福仿佛还在眼前。
她想起来,自己欠他一个道歉。
也想起自己没能跟他好好告别。
上次见面明明也只是一周之前,那个恍如隔世的夜晚。她记起车窗外的吻,记起她用力挥动的手臂,也记起他装满她身影的眼睛。
原来,她早在那天,就与他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