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楼里那些事儿》荀霂芷

16、第 16 章

　　考古遗骸带来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法医人类学实验室的本质，终究更贴近现实的残酷。几天后，一个新的案件被送达，将唐欣妍的目光从历史的尘烟再次拉回了光怪陆离的都市暗面。

　　送来的是两具骸骨，并非来自荒郊野岭，而是市中心一栋正在翻新的、颇有年头的豪华公寓楼夹层里。工人在拆除旧墙体时意外发现。骸骨被包裹在高级防水布内，处理得相当“专业”，显然是为了长期隐匿。

　　初步现场勘察排除了古墓可能，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在八到十年前。死者为一名男性和一名女性，关系不明。死因皆系锐器刺穿心脏，一击毙命。现场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像是被精心清理过。

　　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有预谋的双重谋杀，藏尸手段冷静老练。

　　任务下达：尽快确定受害者身份，为侦破打开突破口。

　　实验室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秦教授亲自带队，唐欣妍和另外两名资深助教参与。骸骨被分别放置在相邻的检验台上。

　　唐欣妍负责男性受害者。

　　戴上手套，靠近。骨骼保存相对完好，但萦绕其上的“气息”却异常复杂。她没有立刻去触碰，而是先静静感知。

　　一股交织着强烈情绪的能量场扑面而来。并非单纯的恐惧或痛苦，而是更复杂的混合物——有事业巅峰期的意气风发，有对财富和地位的强烈渴望，有周旋于灯红酒绿的精明算计，有陷入某个巨大麻烦时的焦虑不安，以及……死亡降临那一刻，极度的震惊与某种“果然逃不掉”的宿命感。

　　这不像周大勇那样纯粹的劳动者，也不像李哲那样相对简单的技术员。这是一个长期浸淫在都市名利场、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物。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检查。骨骼强壮，牙齿有高级护理痕迹，几处陈旧性骨折愈合良好，显示其经济条件优渥且可能有过激烈运动或冲突经历。这些都与她的初步感知吻合。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胸骨上那道致命的锐器创口时，清晰的、冰冷的金属刺入感传来，伴随着心脏骤然停跳的虚空感。但比生理痛苦更强烈的，是意念中残留的一个模糊片段——

　　一个装饰极尽奢华、灯光暧昧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雪茄和香水混合的气味。在他中刀倒下的瞬间，视野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此刻却无比狰狞的……侧影？或者，是某个极具代表性的物件？感知太模糊，无法确定。

　　与此同时，她听到隔壁检验台负责女性骸骨的助教低呼一声：“秦教授，您看这里！”

　　唐欣妍和秦教授立刻走过去。女性受害者的骸骨更为纤细，在清理骨盆区域时，助教在骸骨与包裹物的缝隙间，发现了一小片几乎碳化的、边缘焦黑的纸片碎片，上面残留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印刷字体，经过仔细辨认，似乎是“……俱乐部”、“……会员”字样。

　　“私人俱乐部会员卡碎片？”秦教授眼神锐利起来。这无疑是一条重要线索。能拥有这种高级俱乐部会员资格，并且死亡时间在八到十年前，调查范围可以大幅缩小。

　　警方根据这条线索，结合两名受害者的生物特征（男，35-45岁，强壮，有格斗或运动背景；女，25-35岁，体型纤细），迅速排查了那个时期本市几家顶级的、需要严格身份审核的私人俱乐部失踪人员记录。

　　进展比预想的更快。仅仅两天后，身份确认了。

　　男性受害者，张天豪，十年前曾是本市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开发商，生意涉及灰色地带，传闻与某些势力有染，后因一笔失败的投资和不明原因的纠纷，连同其当时的情妇（女性受害者，确认名为莉莉）一起神秘失踪，当时报案后因其身份特殊且线索寥寥，最终成了悬案。

　　张天豪。莉莉。

　　名字的背后，是十年前那个特定时期，经济高速发展伴随的野蛮生长、资本与权力交织、光鲜与污秽并存的浮世绘。

　　唐欣妍再次站在男性受害者的检验台前。知道了身份，那些模糊的感知碎片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张天豪的残念中，那份对财富地位的渴望，陷入麻烦的焦虑，以及最后时刻“果然逃不掉”的宿命感，都与他的身份和结局严丝合缝。

　　凶手是谁？是生意上的对手？是触及了某些不能触碰的利益？还是……情杀？仇杀？

　　她尝试更深入地连接，但那股残念的核心被强烈的震惊和瞬间死亡所冻结，无法提供更明确的指向。唯一的线索，似乎只有那个模糊的、奢华房间的片段，以及那个熟悉的侧影或物件。

　　案件转交刑侦支队深入调查。实验室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唐欣妍脱下白大褂，清洗着手套留下的痕迹。水流冰冷。

　　张天豪和莉莉的故事，与她之前接触的所有案例都不同。这里没有值得同情的悲情英雄，没有无辜蒙冤的普通人，有的或许只是利益漩涡中的牺牲品，是那个疯狂年代结出的恶之果。

　　她的能力，让她窥见了这都市繁华表皮之下，一道早已凝结、却依旧散发着血腥味的陈旧伤疤。

　　这让她意识到，她所要面对的“无声之言”，并非总是值得倾听了就能带来救赎。有些黑暗，根植于人性本身，盘根错节，即使真相大白，也难言正义，只剩一声叹息。

　　法医人类学的道路，果然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它不仅需要技术的冷静，还需要一颗能够承受各种人性阴暗面的、足够坚韧的心脏。

　　她关掉水龙头，看着镜子里自己平静无波的脸。

　　无论逝者生前是善是恶，死于非命，隐匿多年，本身即是一种需要被揭示的不公。

　　为无声者言。

　　这句话的重量，在此刻，又增添了新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