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捣衣砧上拂还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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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书上的《劝学》并非全篇，原篇中还有一句话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是这么说的‘蓬生麻中，不扶而直’——”李禾薇又故意拖长了音节，像是等人应和。宋知春了然，立刻放下手中的笔，眼睛亮晶晶地望过去：“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李禾薇表面不为所动，但在转头板书时微微提起嘴角扬出一抹动人的弧度，写完把笔盖套在末尾，朝宋知春的方向点了点头。
她坐在座位上，心里那个满足，仿佛应接的不是一句诗或一个常识，而是心照不宣的，只有她们明白的暗语。这一整间教室，只有她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在她庸常无趣的人生里，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为人称道的，小小的骄傲。
她们达成这样的不为人知的默契，但也仅仅止步于课堂，下课铃声一响，李禾薇会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厚重的蓝色铁门背后，一滴水消失在水中。宋知春想到转瞬即逝，不祥的词汇，不该这样形容，但确实什么都抓不住。
每周一晚上，雷打不动是李禾薇的晚自习。她通常分秒不差地出现在教室，AI一样精准。只是今天，晚读开始整整五分钟她才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坐在门口的宋知春被门带起的风惊得抬起头，闯入视线的，是截然不同的李禾薇。平时的她打扮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过膝的裙装，或规规矩矩的长袖长裤，只是那衣服其他人穿起来是尘是霾，而她是云是雾。今晚却大相径庭，黑发高高束起，粉色的运动上衣，镶白边黑色九分运动裤，勾勒出小腿的轮廓，很有肌肉感，露出下面一截麦色的肌肤，直直伸入阿迪达斯跑鞋中。她坐下，胸腔起伏，娇喘微微，刚运动过的肌肤格外红润，额上的汗水不像汗水，是露珠一样丰饶。宋知春几乎看呆了，这是李禾薇不是AI的最佳证据，原来看上去遥不可及的，月亮一般的人也有坠入凡间的时候，她终于撕开一条缝隙。
晚自习的间隙，她懒得出去走动，撑着头写作业，忽然有人喊她名字，说外面有人找。出门是昭昭，急切地拉着她：“怎么样，阿姨是不是很生气，你没事儿吧？”宋知春踟蹰：“没有，她嫌我回家太晚了，说以后要接我，可不是对你有意见啊。”昭昭放下心，说没关系，以后晚自习之间的课间，她能随意活动，趁这个时间见面好了。
说着昭昭笑起来，眼弯弯，月牙一样，宋知春也跟着笑。送走昭昭，她盯着窗内热闹喧嚣的教室，心里有一点点异样，为什么不对昭昭说实话？为什么不直接转述妈妈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要有所隐瞒？一定是因为昭昭太坦荡了，坦荡到让我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好比萤火与日月，溪流与江海。昭昭应该永远像那样明朗地笑，不该看我那些阴暗晦涩的，难以启齿的心事。她每天来找我，短短十分钟，穿过一栋大楼和一条连廊，不要再拿这些事情拖累她，一定不要。
教室喧腾，可似乎有一个人不一样，她坐在讲台旁，投入地读一本书，似乎太过认真了，嘴角近乎抿成一条线段，侧着脸，黑发如云地垂下来。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门带起的风掀动她额前的刘海，丝丝缕缕，发丝温柔。吵嚷的分贝不低，时有呼朋唤友，追逐打闹。声音隔着玻璃穿出来，蒸腾着反而显得温柔，映衬李禾薇僵直的背影，像一种高明的修辞法。
她和妈妈之间的事情，是关起门来神仙也看不见的事情，昭昭不应该知道，但她莫名其妙觉得，月亮可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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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也许没听见她的愿望，或者嫌她贪心不足。现在的问题不是一夜会醒几次这么简单，而是她已经根本无法入睡了。
前几天月考成绩出来了，她第25名，和上学期期末相比上升了3名。但宋妈妈很不满意，两人大呼小叫地又吵了一架。
“你高一的时候不都排十几名吗？怎么高二成绩还下去了？”
“妈，高二物理化学难度都上来了，而且其实高一成绩好是因为有历史啊。”
“那谁让你不选文科的？”
“我不是想学医吗？”
“学医？就你笨手笨脚的样子还能学医？你拉倒吧，知不知道你舅舅最近要调去省会了，回来还能升一级，你正好学理，到时候就报电气，咱家的人脉都在里面。”
“妈，我不擅长物理，大学更不想学物理，不想学电气，我真的不想做让我无能为力的事。”
“别逞能了，什么擅不擅长的，那都不重要，你给我安安稳稳的，按我的规划来，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
宋知春很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你挺赞成我学医啊？”
“那是因为当初得给你点动力，不然你也考不上省重点，现在该认清现实了。你现在就一门心思给我扑在学习上，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给我好好听话。”
………………………
她躺在床上，不断地复盘这些对话想，妈妈一直很强势，但自从她上高中以来，似乎脾气愈发暴躁了。什么不同的观点都理解不了，她白天在学校里应对繁重的学业和刻薄的班主任，晚上总会半撒娇地抱怨：“今天好累呀，还是喜欢初中”妈妈总是横眉冷对：“你都高二了，累点不是应该的吗？你是学生，不学习还能干什么？”宋知春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妈妈，你不知道我只想听一句：“是很辛苦呀，但是我们一起努力熬过去。”
窗帘没有拉上，今夜似乎天气很好，眼睛适应了夜色，所有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时有汽车开过来，经过楼底，车灯透过防盗窗，窗栏的影映在天花板上，随着车灯的移动不断偏斜，整齐，平等，像手拉手的合唱团，配合发动机隆隆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格外醒目。
她枯在床中间，妈妈的咒骂化作一个个字块在空气中各自仰游，呈变形了的楷书，蝌蚪样地纷飞，视野里不断鲜明。脑子里长出发动机，一刻不停隆隆地响，枕头仿佛长出心脏，心跳声震耳欲聋。她翻身踮脚下床，立在黑暗里片刻，推门到了客厅。蹲在地上摸索出妈妈藏的手机，她其实一直知道在哪里。手里握着冰冰凉凉的小铁块，回到了黑暗的卧室。昏暗的房间，唯一的光源是手中那方小小的屏幕，映出她苍白的嘴唇与疲惫的脸。
下意识地打开微信，找到昭昭，头像天蓝的底色，柴犬张大嘴天真地笑，明媚如她，烂漫如她。下意识地在对话框里噼里啪啦地打了许多字，不知不觉写了一大篇。打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陡然惊醒，思绪慢慢被拉回现实，明白过自己在做什么，于是逐字删掉了。
不可以，不可以打扰昭昭，昭昭最近很辛苦，她不该承受我的情绪，说为她好太自以为是了，但我不该自私。
她关掉手机，慢慢委顿下来，像一株枯萎的植物，缓缓抬头望向窗外，深夜，但并不压抑。相反寰宇广阔，整个世界是一种宏大的叙事。她觉得自己像迷失在宇宙里的宇宙飞船，迷茫地不知道朝哪里发射求救的电磁波，等待遥远的塔台，不可能的回应。一股热潮涌动，落在干裂的嘴唇上，下意识伸出舌头，尝到甜腥的味道。伸手一抹，满手粘腻。慌慌张张逃到卫生间，鲜血从鼻腔中不断涌现，镜子里的自己满脸血痕，手上也是，看上去像半夜潜行在人间的女鬼，面目狰狞。宋知春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欢快地淌，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笑了，笑出眼泪，于是遂哭起来，血和泪漫流，融蚀了五官，面目也模糊不清了。真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她想。
但是她错了，这还不是她人生中最丢脸的时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捣衣砧上拂还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