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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许葭把公司门卡丢进纸盒的那一刻,整个楼层都像一条死去的鱼,可能是心情就是这样,她连呼吸里都觉得闻到了那种关进保鲜盒太久、连气味都疲倦了的、彻底沉没的东西。

      她盯着那块深灰色工业地毯发了几秒呆,接着把自己的文件夹从抽屉里抽出来,动静轻得像在做贼。

      她不想让人看见她收拾东西。

      不是怕被同情,也不是怕尴尬,她就是纯粹不想在这样的下午被任何人打量。哪怕一个同事走过来跟她说:“哎,真可惜啊你”,她都可能立刻流泪。

      她已经两天没哭了。

      辞退通知在前天下午六点发下来,写着因项目终止,合同暂不续,像极了她在这个行业内卷五年后得到的公文式判决。

      她没回消息,只发了个好的,然后关掉电脑,去了公司天台抽烟。

      她并不常抽烟,但那天她想看一眼这个城市的天。不是很高,只是17楼,但那天的风从东边吹来,把她的围巾轻轻掀起来,像小时候她妈妈在阳台上抖被子时落在她头上的那片布。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不是跳楼那种死,是一种再也不想醒来的彻底麻木。

      ……

      下楼时,她打开手机看到前男友发来一条微信:【搬完了,我把钥匙放在门口鞋柜里了。祝你一切顺利。】

      她没点开语音。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复。

      他们住在一起三年,合租,分担水电费,连阳台都没什么交集。她上夜班,他做自由音乐人。说好不结婚、不生孩子、不互相干涉,但她还是在他沉默退出房间的那个晚上偷偷哭了。

      “我也没多爱他,”她在回家的地铁上对自己说,“但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地铁广播报站,电子女声机械而平静:“前方到站,静安寺,请各位乘客……”

      她抱着电脑,蹭着满车人的汗味和香水味,被挤得喘不过气。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她身上的某种气味让人不想靠近她。比如一股失败者的味道。

      ……

      地铁到了终点站,她站在站厅出口,迟迟没有走出闸机。

      她没地方去了,许葭的行李还放在前男友家,前男友现在该叫某位在微信上留过一条语音后彻底消失的人。她租的那间合租屋子,合同月底到期,她连押金都懒得去追回。

      生活里的一切都像突然塌陷的房子,可怕的不是瓦砾,而是沉默。那种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来不及说的沉默。

      许葭慢慢拖着脚步往地面走,一路上手机屏幕没有亮过一次。

      天气出奇地好。三月的上海已经暖了,街边的法国梧桐才刚吐叶,电线上有斑鸠低低叫着。许葭从地铁口走上来的时候,阳光照在额头上,有种微妙的温热。

      许葭站在马路边,像个在等人接送的小孩。她不知道该去哪。现在的她没有公司,没有家,没有任务,没有消息,没有下一步。

      然后,电话响了。

      她以为是快递、银行、前老板或者一个毫无必要的骚扰电话。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时,她站着没动,任由电话响了三声。

      “妈。”

      许葭最终还是接了。

      电话那边传来细碎的背景音,是煤气灶的点火声,水壶烧开的声音,还有她妈急促的语调:“你最近有没有空回来一趟?我……我这个月心脏又不太舒服,镇上的那个医生让我再去市里复查一回。”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你单位不是最近不忙吗?”

      许葭闭了闭眼,她妈不知道她失业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连今天晚上住哪都没想好。她更不会知道,许葭听到回来一趟这四个字时,心里竟然隐隐有点松动。

      她沉默了几秒,说:“……我看看吧。明天我查票。”

      她妈没再追问,仿佛知道她从小就是个需要留空间说话的人。只是补了一句:“家里还放着你小时候的录音机,收音机也能放磁带,你回来看看还转不转得动。”

      许葭一下子愣住,她都快忘了那件事。

      小时候她在老家有个小抽屉,放着她录下来的秘密愿望,每年写一次,录一次,还贴着标签。最后一张磁带上写的是【2000年我的愿望】。

      那是千禧年,Y2K的传言还在流行,CD店里开始卖盗版光盘,大家都说要迎接新时代,她却用五岁孩子的语气录下了一段:“我希望我不要变成那种每天骂小孩的大人……”

      现在想来,有点讽刺,她确实没变成那种大人,但也没变成任何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

      许葭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室友房门紧闭,整个屋子像一座临时仓库。

      她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这像极了她小时候最怕的一种梦:梦里她回到家,开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家具都蒙着白布。

      许葭在厨房里喝了一杯凉水。然后,她打开浏览器,查了第二天回老家的高铁票。

      高铁穿过浙江时,天已经亮了。凌晨五点半的列车上,没几个人,她选了靠窗的位置。那种靠窗的位置在夜里像逃生口,在白天则像一块巨大的反光镜,把她所有不愿被看见的情绪照得通透。

      窗外是她已经十年没认真注视过的中国式乡镇,砖瓦房屋稀疏排列,水泥厂后面烟囱升着白雾,田埂间有早起的人骑电动车拖着粪桶,一片朦胧的泥黄与淡绿夹杂其间。

      一切都显得很慢,很旧,很远。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不想哭,却有点困。耳机里放着的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不知道谁翻唱的版本,声音有点跑调。但她没换,因为那种跑调反而像小时候小镇上的露天卡带放音机,声音发虚,却真实。

      她小时候第一次听这首歌,就是在镇上小卖部门口,一个蹲在墙根抽烟的哥哥用随身听放的。那年她刚学会骑自行车,轮胎带着泥点飞过对方面前,对方说:“小朋友你慢点啊。”

      她那时候并不觉得那是千禧年,也不懂跨世纪的意义,只觉得日子慢慢的,像牛奶慢慢倒进水杯,她有作业,有窗台上的绿豆,有洗衣服的阳光,有姥姥蒸好的发糕,有正在笑的母亲。

      她以为那就是一生中最正常不过的一年,她从没想过,那一年之后,很多事情都回不去了。

      ……

      列车广播响起的时候,她从半梦半醒中惊了一下。“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请各位旅客准备下车……”

      她眨了下眼,发现自己刚才似乎打了个盹。梦里,她回到了一间很旧的教室里,墙壁刷成米黄色,讲台下摆着蓝色凳子,窗户外有很大的枇杷树。有人叫她名字:“许葭,快来画画。”

      是个小孩的声音。许葭却没有抬头。她梦里一直在听录音机的声音,沙沙的,像下雨天窗户外的树叶声。

      她拎起行李箱下车时,天光明亮得刺眼,地上的水泥地反射着一层蒸气。她看见妈妈站在出站口,穿着印花衬衣,手里提着一袋青菜,还有一瓶矿泉水。她的脸比记忆中更瘦了些,但一见到她,眉头立刻皱成了熟悉的样子:“你脸怎么这么黄?你在城里到底吃没吃饭?”

      许葭张了张口,原本想笑,但却只说了一句:“我又不是回来度假的。”

      “那你回来干什么?”

      她想了想,心说你不是给我打电话?但嘴里说:“我回来看看我小时候的愿望”

      母亲一脸疑惑地望着许葭,“……你小时候愿望可多了。”母亲说,“买发夹、考第一、让隔壁那个总欺负你的男孩搬家……你到底要哪一个?”

      许葭摇头,没说话,她知道自己要回去的,不是哪一个愿望。而是那个说愿望的小孩。

      ……

      许葭拖着行李箱上了二楼,母亲在楼下一边喊她吃午饭,一边抱怨楼道灰尘大、邻居家孙子脚步重,还让她顺便把卧室窗帘也换下来晒晒。

      她推开那扇旧门时,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个在多年后重启的老舞台。屋里依然是十年前她搬走时的模样。

      床头是浅蓝色的护墙板,贴着一张贴纸已经被阳光晒得掉了色,隐约还能看出是小时候流行的《宠物小精灵》图案。梳妆镜被她改造成书桌用,上面还粘着一张便利贴:“中午别睡太久”。

      墙上钉着一个绒布小收纳袋,歪歪斜斜,里面塞着几支笔芯、干瘪橡皮、旧口琴,像是一个孩童用来装重要秘密的地方。

      她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旧被套。还是当年的草绿色底白花图案,布料已经起球,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阳光、陈年棉布和封存记忆的味道,她很久没闻到这种气息了,一闻就想哭。

      她站起来,拉开床头柜。一盒透明塑料收纳盒躺在最底层,几乎没有灰尘。盒盖上贴着不太整齐的贴纸,歪着写着:“许葭的愿望录音盒:1997—2003”

      她认得这盒子。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录音,模仿广播里的主持人说现在是新闻时间,还喜欢在每年元旦前录下一段新年愿望,再贴标签、写日期。

      她把盒子拿出来,膝盖顶着床沿坐下,一张一张翻着里面的磁带。粉色的贴纸上写着希望我长高一点;蓝色贴纸是希望考试不要写错作文题;还有一张写着希望妈妈多一点时间听我说话。她看到那张深红色的磁带贴纸时,手指顿住了,上面写着【2000年·我的愿望】

      许葭想起那年自己还在幼儿园,正是千禧年过完不久,学校搞了一场未来寄语活动,每个学生都要写一句希望你二十年后还能记得的话,她一个幼儿园的小孩非要去小学凑热闹。

      她那年录音的内容,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听完新闻说电脑会因为Y2K崩溃的传闻后,她特别害怕世界会毁灭,于是就悄悄录了一段备用的最后的话。

      她拿出磁带,把它放进隔壁旧书柜上一直放着的那台小录音机。竟然还能动。虽然电池盖有点松,按键有点卡,但声音还是一点点传了出来,“……我今年五岁。今天阳光特别亮,妈妈做了玉米饼。”

      “……我想快点长大,但也有点不想。”

      “如果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凶巴巴的大人,希望有人可以来提醒我,你以前是个爱笑的小孩哦。”

      录音里的声音非常小,还带着磁带特有的嘶嘶声。但许葭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她记不清这段话的背景了,也不记得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突然觉得,有人在跨越二十年,给她喊话。

      不是别人。是那个曾经爱笑的小女孩,在告诉她,你没有被我忘记,你要□□笑的孩子哦。

      ……

      许葭那晚睡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沉。她并没有特意关灯,只是把录音机重新放进抽屉,轻轻关上床头柜,关了手机,整个人缩进了那条旧棉被里。

      窗外是县城的夜晚,亮着几盏冷黄的路灯,远远传来狗叫声和广场舞收场时的广播残响。她听着这些声音入睡,就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城市的轰鸣、没有隔壁邻居深夜关门时的金属声,只有极远极轻的生活声,像有人在梦里轻轻说:“你回来了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只记得梦的开头是潮湿的,一股很久不曾闻过的粉笔灰和塑胶皮球的味道混合着,她站在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墙上贴着新千年·新希望的标语,教室前排坐着几个小孩,正在画画。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穿过老式纱窗,斑驳地洒在她的课桌上。她低头,看见自己那双手细小、柔软,指甲上还留着彩笔印。

      她怔住桌上摊开的是她一年级时常用的英语练习册,第一页歪歪斜斜写着:Xu Jia。她听见耳边有人叫她:“许葭,轮到你发本子了。”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音调,是一个稚□□孩的声音。她抬头,对上那张脸,居然是童年时的同桌,林筠。

      林筠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果冻来的吗?”

      许葭嘴唇动了动,没来得及回答。她缓慢站起身,像是在适应什么。教室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光线那么亮,风吹得窗帘轻轻鼓起,她能感到那风带着泥土气,和小卖部的辣条味、粉笔末、还有操场边塑胶操鞋的汗气。

      这些都是她以为早已被现代生活覆盖、被高铁车速抹平的气味。可是现在,它们都清晰无比地包围着她。她眨了下眼睛,然后,突然明白了。

      她回来了。不是短暂的梦,不是精神闪回。

      是彻彻底底地,以一年级时的身体和声音,回到了2000年的春天。

      ……

      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小学制服裙,膝盖上还有一块擦伤的痕迹,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扑来,那是摔倒在学校操场的那个星期五;那天中午她没有哭,只是自己躲到教学楼背后吹风。

      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热,有点想哭,却又忍住了。下一秒,老师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叠改好的作业,照旧用早年习惯的大嗓门喊:“许葭,下课后把你妈妈叫来一趟,你这数学题又全错!”

      许葭呆住了,她有一瞬间忘了怎么回答。但林筠回头冲她做了个别怕的口型,还偷偷朝她笑。

      她感受到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得她额前头发乱了一点,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是的。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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