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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为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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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魔
他是魔,一个十恶不赦,坏事做尽的魔。他犯了人间十宗罪,他杀了正道数万人,他令许多家庭支离破碎,令城池染血满目苍夷,爱者失所爱,恨者目茫茫。他挑衅世间规则,挑拨人们自相残杀,世间因他地覆天翻,而他犹自笑得狂妄。
和合看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嚣张的男人被讨伐他的联军围在海边。他在礁岩上立着,倒像是来观光的。周围遍地尸体,海水微红。那些人握着武器,坚定地朝他逼过去。
这是第三次围剿,前两次,正道死了太多人。他杀得世人胆寒,闻声鹤唳,也坚定了正道杀他的心。这次,中立势力也下场了,他真正成了世之公敌。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男人数着,笑起来,“怎么比上次还少了?”他的衣摆垂落,被鲜血染成红色,右手点着人数,左手扛着他的剑,血水从刃边滑落,滴入拍打礁石的泛起红沫的海水中。
那边没有人回话,众人静默着。为首的是一身雪白僧衣的佛者,浸染了半身血色。他手上握着佛珠,捻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个很年轻的和尚,和魔差不多大,他站在魔的对面。正道的人围在他身边,这是很奇怪的现象。这里本该是慈苦大师,但派去商讨的人只等到了这个年轻人。慈苦大师将事情交给了他,佛门里闻名不见影的,佛子。
这是他第一次出战,面对敌人,他的面上无悲无喜,没有常见的慈悲,也没有对魔头的憎恨。他盘完了佛珠,双手将之挂在脖子上,合十轻念:“阿弥陀佛。”
魔只想着人打上来,不管是输是赢,走过一遭,然而那个和尚不动,他也不好妄动。或者说,他也很好奇,对面派来这个年轻的和尚,到底是什么意思。
“施奇,你悔过么?”魔只听到了这可笑的一句,那和尚身边的人也有些克制不住地偏看他,又因着是自己一方的人,不愿擅自怀疑被人看了笑话,只恨恨盯着一身青衣的魔。魔怀疑和尚是不是连番大战坏了脑子,才说出如此没头没尾、荒谬可笑的话语,如今箭在弦上,情势紧急,他杀了那么多人,早已没了和解的余地,他也不愿和解,甚至回一句也不想,平白堕了气势。如此珍贵的时间,就来说这些没营养的话语,魔露出嗤笑的神色,暗暗握紧了武器。
和尚开口问出那一句后,便一直没有言语。魔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知道大师是什么意思,虽说和尚年轻,但慈苦大师一向德高望重,人们还是愿意给他些薄面,看看他的本事,也怕自己开口,坏了大师的布置,虽说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布置。一时间,海边竟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水击礁石,波涛翻涌的声音。
早前一番车轮战耗尽了魔的体力,不然早在和尚问出那一句的时候,他便打杀上去了,那简直是侮辱,在他肆意放纵,与天下为敌后,对他行为和决心的侮辱!悔过,呵,什么人才会悔过?心智不坚,行事不密,朝令夕改,对自己行事所谓后果不清楚的蠢货!他走到如今这步,步步随心,步步无悔。
世人所不公,那便杀世人。世人所欺辱,那便数倍补。不平处见血河,阎王殿评真理。当即所怨,当即所报。当即所恨,黄泉取之!
人之存世,当肆意潇洒,方不负此一生。
所以手上沾满鲜血,他也不怕。第一次杀人,也只有轻松的道理,轻松于人命如此脆弱,轻松于困惑他数日的难题如此容易解决,轻松于放开限制,一切都变得那么容易——很快,他杀了第二个人,那人言语轻贱其母,他手一抬,一道血光飙射而出,那人仰躺着倒下去,再也说不了糟污话语。第三个,第四个……乃至如今。
母亲是个纠结的人,她一方面寄希望于律法,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律法无用。律法剥夺她独自生存的权益,剥夺她努力上进的可能,让她一辈子只能依靠别人,所以当父亲只教她琴棋书画的时候她无法阻止,嫌她练武上不了台面毁她武功的时候她无法阻止,每日在身上擦些取悦旁人的东西耗费大量时间的时候她无法阻止,姨娘因为教她武功被打五十大板的时候她无法阻止,把她送给别人做妾的时候她无法阻止——可姨娘死了,那五十大板没夺去她的性命,让她终日在榻上苟延残喘,反而透出一股凄绝的美,那男人喜欢这样的颜色,便没人敢叫她好起来,即使再这样下去损毁寿数也没人去管。那时屋里屋外都是一片喜笑妍妍,她因为偷偷找药被人打了一顿躺在屋内,屋里是融融的暖意,姨娘受宠,那些人到底不敢让她唯一的女儿死掉,她看着屋外透进的白光,在窗纸的阻隔下缓缓消散,只照亮一小块的地方,她躺在阴暗里,觉得潮湿水汽四面八方扑面而来,钻进身上能钻进的每一个孔洞,寒意侵蚀着身躯,神思昏昏,思绪混混。
在他们看来,姨娘是不配生下孩子的,所以每一次过夜之后都要喝下调配的避子汤药,那药极其伤身,她眼看着姨娘从能跑能跳到每月期至疼得死去活来,后来时间拖长,变得不规律,整个人透出一股衰败的迹象,面无血色,手脚冰冷,每到季节变换,以前没有的毛病全都跑了出来,正气缺失,运转失衡。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姨娘还是怀上了孩子,那男人知道后,顺手地阻挡了那边送来的堕胎药,他知道姨娘不敢不喝药的,这孩子在这种情况下都能来到世间,实在是很令人惊奇的一件事情,他想看看孩子生下了会怎样,到底是宠过的人,也不介意给她一个孩子。
哪怕这个孩子会要了姨娘的命。
她感觉浑身发冷,她想去找药把孩子打下来,姨娘这样的身体,是绝对生不了孩子的,打下来还有一线生机,继续怀着,那是去死。可身边的人早就防着这点,有过前车之鉴,没人敢叫她出门,也没人敢叫她靠近姨娘十米之内。怀孕的消息传出来后,身边的人走路都轻快了,在他们看来,这是姨娘的福气,要知道,这可是老爷第一次允许除了夫人以外的人生下孩子呢。她躺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帐顶,精疲力尽,教习她舞蹈的周娘子布置了比往常多三倍的任务,不动就打,在一次次旋转中把所有的精力都耗空了。
其他的小姐也是这样的,除了夫人的孩子,夫人护着她们,叫她们安安稳稳不必操心地活着。她其实知道,她不是老爷的孩子,老爷也清楚,她不是他的孩子。老爷很爱美色,放了一院子的美人。她一日日大了,出落得自己见了都害怕,姨娘却没有担心过,那人看她的眼色有些愤恨难言,又有些难以掩饰的痛楚,每次来,她都躲着不见人。
姨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开始还能扶着走两步,如今床也起不来了。身边的人日日说些好话,她许久得不到姨娘的消息了。
这时,传来老爷要把她送人的消息。
是宴上的贵客,一同被送去的,还有数不清的珍宝。
来告诉她的人喜气洋洋,不停说着那人的好话,说她前程似锦,说她以后富贵享之不尽,说小姐们都抢着去,老爷惦念着才把这好事给您呢。
可姨娘死了。
孩子活了。
是个男孩子。
说话的人嘴巴开开合合,说些祝福的话,她茫然四顾,一片空茫,红的蓝的紫的色块拖拉摇拽,天旋地转,孑然一身,她飘起来,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恍恍惚不知其所终,恹恹乎不知其所以,仿佛过了很久,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那人还说着俏皮话,恭喜她有了个弟弟。好像姨娘死了,再难过也不该抵过有个弟弟的喜悦。她死了一个娘,可她有了一个根啊。
娘死了。
这个弟弟有什么用?他杀了娘。
眼前那些恍惚的影子分散四开,有刚出生大哭的娃娃,有儒雅地讲着大道理的儒生,有掐媚笑着把人卖掉的短布褂子,有摇头晃脑拒绝收徒的医者……一行行字,一幅幅画,一个个人——他们杀了娘。
那些影子合成一个虚影,胀大了俯视着,把一个个鲜活的灵魂踩进泥里,碾碎成尘。他杀了娘。
谁杀了娘呢?
他杀了娘。
细细碎碎尖尖刺刺的声音笑着,杀了她,杀了她,那个胀大的影子上攀附着许多扭曲的黑色,还有更多的黑色挣扎着从下往上爬,互相争夺着撕扯着,有些黑色爬着爬着被人扯碎拉下去,有些黑色乖巧地待在肩头倚靠着,有些黑色忽然张开大口吞噬,被暴怒的虚影薅下去碾碎。那些黑色又笑起来,杀了她,杀了她。尖细的声音刺穿耳膜,搅碎脑海,黑色笑着,杀了她,杀了她,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杀了她,杀了她,虚影立在那里,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或许见她安分下来,魂不守舍,那人大发慈悲,叫她去见女人最后一眼。可她到底没见着,早在婆子给她报喜的时候,女人就等不住了。她痴痴盼着,没看新出的孩子一样,她想见一见她的女儿,她从小小一团,倾注爱和鲜血养到这么大的女儿。鲜血从身体里快速流失着,时间在一片黑一片冷中过去,蜗牛慢吞吞爬着,疼痛在活与死间撕扯,每一秒都是煎熬,每一秒都是希望。她坚信着这一点,女儿爱她,正如同她爱女儿。任旁人说些千言万语也不重要,心与心,总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正如同她和琪琪,不管外界怎样的狂风骤雨,心与心,总是贴在一起的。
女儿还没来,她便已经想些胡话了。或许她明白,她可能是见不到的了,所以才会想些毫无道理的话,琪琪怎么来呢,琪琪在哪里呢。她也要任性了,在死之前任性一回,任性地去想些飘渺地不会实现的梦。
我都要死了呀,死之前,连最后一个愿望也实现不能么。生命的流逝愈渐稀薄了理智,她想着想着,竟有些酸楚委屈,为什么呀,我什么不要呀,我只想着见一面啊,我要死了,团圆一次也不能么?她委屈着,身边温言细语哄她的人却不在了。小时候,她是不敢委屈的,也没人教她委屈。长大了,她不信了,却到底在一片暖融融的春光里,被人融化了硬壳,绕紧了情思,整颗心化在水里。可如今,可如今,她在哪里呀。可如今,可如今,她就这么抛下了么?
女人知道自己不讲道理,可那要怪她啊,谁叫她教会了自己不讲道理,谁叫她教会了自己委屈酸楚,谁叫她,谁叫她……她也就,委屈这么一回了。
女儿啊,娘等不得你了,娘要去找你阿母了,她想必也在等着我们呢。别怕,别怕,我们会团圆的。
那只手在一片寂静中垂下。
屋里的人静了一瞬,骤然乱起来,哄糟糟,乱纷纷。
她踏着冷冷的风扑进了屋里。
一堆人来来去去,有人凑上来给她看华贵襁褓里的婴儿,他安稳地睡着,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她冷漠地看着他,眼里是幽幽的光,奶娘的手微微回缩了一下,她直直盯着,最后收回目光,木然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她被送出了大门。
命运在这一天发生了转折。
又好像没有转。
一个剑客救走了她,从那顶粉色小轿里。她穿着水红色的衣裳,看剑光凌冽,血色氤氲。潮湿的水汽浸染衣裙,冷冷贴着肌肤,长袖垂下,被污尘染脏。剑客解决了拦路的人,带起她的腰纵步飞奔,踏空两步,借着墙壁与屋檐飞速离去。她待在剑客的怀里,只觉得那人衣衫透出一股雪气,身躯单薄,又有着热意。腾挪之间,两人已经踏出了城,风在耳边呼呼刮过,她被护在怀里,看衣衫列列。
剑客要死了。
她被剑客带到了一座坟,那里躺着她的母亲。
她刚死的母亲。
她茫然的看着那个人,剑客解下遮面巾,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容,冷冽如刀,吸引她的不是那张极其相似的容貌,而是那温柔仿似深深潭水的眼眸,有着蚀人髓骨的珍视。
剑客是那个名义上的父亲的姐姐,同父异母,她在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了被卖入花楼的怡娘。怡娘在挂牌的第一天,被剑客偷了出来,在江湖上,她已经小有名气,练有一手好双剑。剑客留了两锭金子,权作赎资,斩断联系。那之后,两人游山玩水,互诉衷肠,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两人情到浓时,便想要一个孩子,但受身体所限,实不可行。两人便择了一人,相貌好,根骨也不错,也是个风流浪子,浪而不淫,身体也算健康。开始是怡娘想要生来,剑客心疼她的身子,又不愿她受苦楚,想着自己自幼习武,比较康健,便提议自己来。怡娘被她说服,想着有个像琪琪的孩子也不错,也感于她的心思,自是万分甜蜜。剑客便在浪子逛楼被药所迷跳出窗外时,挟他去一破庙,与他行采种之事。一算解那药性,救浪子一回。二算成了事,也合原先想法。
果然,一次便怀上了。两人去了江南,一观秀丽景色,二来安稳,便于养胎生子。江南风景秀丽,两人想给孩子最好的一切。
孩子生下来,是个可爱的女孩儿,两人欣喜万分,隐忧尽去,只盼着她快乐长大。到时剑客教她剑法,怡娘教她书画,自是和美一家。
但,时转星移,万事并不事事合人心意。剑客家里出了事。
剑客原出身漠北严家,是家里的长女。严家世代习武,女孩儿也是如此。这一代里,严琪天赋最高,小小年纪,打遍漠北无敌手。但快要及笄之时,家里要为她定亲。
严琪并不愿,她是天赋最高者,为何只能嫁人,不能娶亲?长辈却觉得她不听教化,忤逆长辈。两方谁也说不过谁,婚期却要照常进行,严琪假作妥协,实则伺机而动,逃出禁锢之地。
然而,婚约的对象是朝廷。
朝廷与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这届皇帝颇有雄心壮志,暗暗想要收拢力量。严家审时度势,想要博一把功劳,将最有天赋的长女献出联姻代表他们的诚意,皇家投桃报李,与之定下亲事的乃诚亲王世子,京城炙手可热的翩翩佳公子。严琪一向尊敬长辈,谁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匆忙之下,严家只得付出更多的东西,一方面抹去这次事情带来的摩擦,一方面表明自己的诚心——船不是想下就能下的。
皇帝太过急功近利了,江湖上的人也不是傻子,谁愿意坐以待毙呢。大家都是为了权力,有什么口号好喊呢?不过是真刀真枪拼上一把罢了。这一战,双方两败俱伤,严家站错了队,江湖上的势力被围剿殆尽。好在皇帝暴毙,他们压中了潜龙,下面的子弟考中进士,得以被提拔做官,严家就彻彻底底成了朝廷一系。
剑客回来,是因为严家涉嫌谋乱。
严家得了从联姻上获得的好处,当初送女入皇子府,一朝登天,全家受益。他们便养成了送人的习惯,这次出事,就是因为送去的人出了问题。
人不是自愿的。
在入府之前,她已然有了情郎。情儿是十几岁的时候才被找回来的,主母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这等苦楚,可又没有比较出色的,正好情儿拿着遗物寻上门来——可谓是袅袅柳腰,芊芊玉手,颤巍巍白花摇曳,楚楚怜怎勘风情,得来全不费工夫!
情儿找上门来,一是为着母亲遗命,二也是要与人成亲,须得有个长辈。谁知才到府里,被人哄劝一番,自己稀里糊涂上了花轿,情郎也生死不知。她顿时哭得死去活来。偏偏那王爷就喜欢这个调调,只觉得是情趣,情儿过得是生死不如,又不敢对人开口,怕害了情郎性命。她假意哄了几天,便求王爷让她见一见救她性命的表哥,王爷不知内情,只哄爱妾高兴,便传人去问。主母是左推右推,最后迫不得已道出实情,那表哥早在被人控制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坏了,他为了不成为表妹的累赘,假意寻死,实则出逃,下人追捕恐慌之下打断了他的腿。那表哥是个身体弱的,惊惧过度,起热反反复复,竟就此一命呜呼。
严府是惊怒交加,直说糊涂,实在拿不出人来,又怕那边知道了怀恨在心,只得说不慎于马上跌落,卧病在床。王爷想着爱妾头一回提出要求,没办成实在难看,就叫他们抬来。严府哪里交得出人来,若这时候说人没了,王爷怕也要治个罪,只好找了主母那边的表哥来,也算是个真的。
情儿一见就明白了,自己表哥怕是已经遇难,她眼角滚下一串泪来,拿帕子掩了,整个人端是风情,笑着说了两句,她便道乏了,叫人回去罢。那之后,她反而更用心服侍王爷,哄得他不知南北。严府紧张一段时日,也渐渐放下心来,要处理被关在佛堂捡佛豆的主母。
主母早在严家乱哄哄想对策的时候,就把女儿送去了江南母家。女儿实在聪明,不肯独走,她便打晕了叫人护送。母家是江南富商,一向予她有些疼爱,看到信一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是她看走了眼,只以为天下女子都是一个样,被人害了也不知道的,还要攀附去。那上门来的女孩儿竟是藏了心眼,也是有情有义。越是有情有义,她害她就越难平息。
她真的不知道么,其实也未必吧。只是她只一个女儿,若是送了出去,好处得不来分毫,女儿却要为了这些害她的人受苦。女儿如此聪慧,抵得上百八十个府里的男儿,她为这府里做了多少事,到涉及到利益的时候,竟得不来分毫的顾惜!别来说什么养育之恩以身相报,怎么不见那些鲁钝的男儿去联姻,怎么不见他们在后宅沉浮?他们送女儿出去,折她一辈子,为府里这些害她的人添金戴银!若说为府里做贡献壮大家族,谁比得上女儿的聪慧!结果还是这些人执掌权势,生生是把人当傻子呢!
所以情儿上门来的时候,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谨慎,因为她没得选择。不管晴儿妥不妥当,她都不会送自己女儿去的,那么情儿就必须妥当。若是情儿真的不妥当,她早已经把女儿送了出去,府里这些人又与她何干呢。她这一辈子,活也活够了,被人困在笼子里,不能舒展羽翼,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花了许多年想明白那些道理,决不能让女儿也走一遍老路。在送走女儿后,主母办了一场葬礼,祭她死去的女儿。
情儿果然不是个寻常女子,她自有一股豁得出去的侠气,并不为了活着苟且。她恨送她来的严府,也恨与人相合被人哄骗死了还念着情郎的母亲,恨道貌岸然满心龌龊的长辈,也恨不把女人当人随意摆设的王府。她自小就觉得这世道奇怪,好人没好报,坏人遗千年,那些人满嘴仁义道德,却把人当物件买卖。走在街上手总是痒痒,想剥开肌肤看一看内里的器脏,红的黑的黄的,就如同沟里脏臭的水。
为了不被母亲随意配出去——她实在不相信母亲的眼光,不然她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未婚生子,被驱逐出族——她培养了和母亲一表三千里亲戚的儿子,称为表哥。从小到大,表哥勉强有些人样,她便把表哥当作糊弄外人的对象,也做好了和人一生的准备。
表哥实在有些憨气,待人以诚,时间长了,情儿也有些看进眼里,心里生出些酸楚来,是为着有些动容的酸楚,也是为着人心易变,之后不知怎样的酸楚——若是真到叛离的那天,她也会为此有些不忍下手吧,多活的一段时日,也算是尽的心意。
情儿有些恨自己的心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竟然为母亲临死哭得心软而上京。她糊涂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反正这世界也没什么好,表哥也死了,倒不如疯狂一把,把那些人都撕扯个干净!人不想为了活着打算的时候,能做的事情陡然就多了起来,把两府都扯进来的,除了谋逆还有什么呢?
一次性把王府摁死,情儿自己是做不到的。但在王府呆得久了,王爷又自诩是个痴情种,什么都肯跟她说。可笑在严府曾出了个娘娘,没了娘娘之后愈发倒退,竟一日日急躁起来,还看不清上面的心意。上面有这大好河山,可膝下无人,眼见着弟弟们都大了,自己却连个公主也蹦不出来,早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偏偏严府见上面松口让送宗室子弟入宫,以为皇帝死心了,便等不及地跳出来投资下一任,殊不知皇帝都看着呢!
她不动手,严府也能自己把自己作死。可不报仇还有什么意义呢?自己来才是最爽快的。这污糟的世界也不配她流连,她要么蛰伏着报仇,在保证自己存活的基础上,要么什么都忘了随波逐流。可那样太痛苦了,与其窝窝囊囊地活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带着仇人死去。
剑客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下令抄家。皇帝虽然病歪歪的,但杀几个不听话的还是没问题的。剑客没那么大能量,她也不想费太多功夫,正如同严家当初对她的那样,有多少心,尽多少力,留几根苗苗就可以了。
于是她救下了严家三女一子。严家有三房,一房一个长女,那个子,就是严家子孙辈年纪稍长的一个。她带着他们回了漠北,送到了当初不同意分族的严家子弟那里。那些人已经改做闫姓,剑客给了严家子女两个选择,一是抱着秘籍和一些金银自己找寻出路,一是交出秘籍给闫家,换得庇佑。
秘籍在他们手里还能做什么呢,严家早在当初投靠的时候就把秘籍献上,他们自出生起也不那么看重武功。严家子女商量一番,自然选择了庇佑。
本来事情这样就很好。但万万没想到,当年的诚亲王世子,现如今的诚亲王,一直对当初严琪逃婚之事记恨在心。他在审判严家案子的时候,就想到了严家那个惊采绝艳的长女,那年他春心萌动,还没来得及开花结果就被风雪吹落枝头。他感觉整张脸都被人扔在地上踩,由爱生恨,便一直搁在心底。这次突发奇想,派人跟着严家,看那女人会不会出现。
果然如此,诚亲王早已经没了心思。但被人下脸的耻辱依旧存在,他命人围剿严琪,留下一条命带回府里。严琪早就忘了这一回事,也根本想不起来这是哪些仇家——混江湖的,仇家太多了。她不愿坐以待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留着一口气坠下山崖。
世事无常,她失忆了,为人所救。经脉具断,身体孱弱。崖底男人救了她,却抱着让她以身相许的心思,她自然不从。不管有没有成亲,她对男子总有抗拒心理。那男人下迷魂药给她,被她识破,恼羞成怒威胁要送她去官府。原来诚亲王发了悬赏榜,她已然成了通缉犯。她面色一冷,先下手为强,男子便成了一抹刀下亡魂。
崖底别有洞天,对其不熟悉的人兜兜转转怎么也出不去。严琪在崖底自学奇经八脉,山水地理。终于在慢慢长不知时日的时候走出了山谷。那男人也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农夫,此地主人早已在那年大战中魂归天外。严琪走出山谷,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当初诚亲王找不到人,便要把严家她救的那些人抓起来泄愤。可那些人早在江湖地界里,又有些天赋在身上,虽说起步较晚,也练出些名堂。再加上闫家的庇佑,说到底也不过换了个身份,去往别的地方过活。
而那个严家子一直记着那张脸,所以当买进来的女人带着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他自然认出。便是怡娘不肯开口,相似的容貌已经说明了一切。严家子派人去查怡娘的过往,自然注意到了她身边的人消失出现的时间,更添一重证明。怡娘当初带着孩子住在宅院,身边跟着卖身的下人,日子也算平稳。偏偏通缉榜铺天遍地,怡娘只得卖了宅院仆人远走避难——严琪走得急,并不是没有人看到她二人把臂同游,在县里住些时日,便有些泼皮缠了上来。怡娘着实运道不好,也不会看人,选中的村子是个藏污纳垢,惯会吃绝户财的。
那村子宗族过天,村头到村尾,都是一家人。往年不是没有过外来的投宿,全被咽了吃了。怡娘赶路,也没人和她说个一二,再加上自生的天真性子,稀里糊涂被人拐带到这个村子。有人看中她的颜色,想娶她做个媳妇。开始两年还肯磨缠磨缠,后来见实在不愿,便吞了家产,想着关几年有了孩子就好。怡娘是个弱女子,哪里经得住这些手段?若不是日日和孩子一起,打死不放手,怕不是连孩子也要丢了。
怡娘有副好颜色,又作出一副女在同在,女死同亡的样子来,一时倒也保下孩子。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恰好过路人要来买人使,看重她的村人手里也有了些钱,便对她不是那么上心。可若是卖出去,周遭人都知道了,这买卖就做不成了。要是惯常的处理,也实在缺了那副样貌。正巧行商落脚,早早随了去,既能得些钱,也不至于赔本。就这样,怡娘抱着孩子进了院门。
时移境迁,孩子大了,严家子心绪也越发复杂,他没法对孩子下手,可一看到那张脸,便觉得那孩子的存在是种亵渎。他不是个好心性的人,言行之间也颇受环境影响,只觉得像是欢喜的人背叛了自己,一时又恨又怨。但他在江湖日久,也知道救命之恩难以报偿,自己的想法本也不对,又难以克制,索性便把她当作普通的庶女教养。不予多些关注,也没有施加磋磨。
于是把她送出去也是理所应当,若不是剑客找来,她怕不是已经被送到哪家府里了。
这些年,江湖动荡,朝廷也并不安稳。当初那一战,虽是以朝廷战败告终,但是江湖也损失不少。皇帝也并不是没有谋略,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关键时刻江湖云老强行晋升无人境,守护皇帝的三大高手毙命于云老掌下,皇帝身亡。群龙无首,再加上双方损失惨重,早有退意。一时间朝廷败退,收拢的地盘也不得不还给门派,江湖也并未追赶,一场大战就此收尾。
朝廷这边,皇子死了不知多少,最后竟只剩下一根独苗苗,正是严家送女入府的那一位。严家拾得生机,彻底倒向朝廷。偏偏美人薄命,封妃后不久竟香消玉殒。皇帝久久不见子嗣,便有些压不下去的闲言碎语。朝堂形势严峻,亲王间争锋相对,三足鼎立,皇帝位置坐得是安稳又憋闷。
再说江湖这边,云老强行突破也不是没有代价,大战过后,便一直闭关,至今未出,早有闲言讲云老仙逝,不过云生门为了地位才一直瞒着。江湖正道损失巨大,气势大减,正被魔道抓住时机,肆意泛滥。
剑客出来的时候,怡娘已逝,女儿成人。皇帝又换了一位,当初要抓她的诚亲王落败,死在天牢里。剑客实在是个薄情的性子。她找寻到怡娘,又救了女儿出来,早没了念想。
严家投靠朝廷的时候,家主是换了的,因为读书实在需要天份,原先的家主那一系,资源供着,没几个中的,反而是旁支的进了。娘娘是旁支的嫡女,进士也是旁支的,自然家主后来,也是旁支的了。剑客去救人的时候,爹娘都还活着,只是她冷眼看着他们上了法场,人头滚落。
她实在是个不肖女,可她高兴。爹娘不做爹娘,女儿自然也当不成女儿。剑客赶回江南,却不见当初的人,她一路寻过来——低调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她杀了许多人,最后才在一个花婆婆口中得到消息,可日夜兼程,风吹雨打,马疲人累。她看到静静的,横躺的身体。她的怡娘。
怡娘,怡娘。一切光景消散,她失神一瞬,又从茫茫然的世界里回来,她点了穴,抢走怡娘的身体——怡娘不爱她杀人。她到了两人玩笑般笑说的墓穴里,琪琪早决定要和怡娘死同穴,只是她没想到这里派上用场竟然这么早。
到要死的那一瞬,剑客想起了她的孩子。
于是,她和剑客站在了这个地方。
在她的生辰,她亲手合上了娘亲的棺敛。
而在九年后同一天,星垂遍野,她躺在野地里,生下了一个孩子。
姓施名奇。
母亲这辈子,实在可悲又可怜。
她承继了怡娘的天真,又没有剑客的底气。她在生活的磋磨下生出怨恨,又没有抱负怨恨的实力。她的唯一的关怀的人,在她成年的时候离去,她本该取之庇佑的血亲,在明了一切的时候选择离去。
而她胆小到,连挽留都怕厌烦。
于是身无一物的她,在剑客留给她的地图上找寻桃源宝地。剑客把崖底的状况告诉了她,也算做母亲的最后一点关怀。可剑客显然忘记了,她在找寻怡娘的途中,给她的孩子留下多少仇恨,她也忘记了,她的孩子,什么也不会。
或许说,她只是懒怠去想。
理所当然的,她被人掳去了。
唯一的一点好消息,她过目不忘,于是那张地图,早化作一捧灰烬,只藏在她的脑海里。
她被卖入牙行,入了贱籍。
色若春花,姣若清雨。高然若嶙峋山脉,洁然若冰霜初雪。一身素色锦袍的女子看她许久,笑道,便叫薄岫吧。
这个名字,伴随了她许多年。
那副好颜色,化为白花花的银子,成了她被人玩弄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