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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私生子袁涛 ...

  •   “尽挑好听的说,还是拣的,按他那说法,好像可大道都是孩子,要是都能拣着孩子,谁也不用费事养了,怪遭罪的——”舅妈的嘴角大幅度地上扬。“不管是不是拣的,袁涛那孩子除了淘气还是挺仁义的。”母亲的眼神儿里带着乞求,好像袁涛是她的孩子。“就你信他的话,袁涛指定是老袁头在外面撒的种,老袁太太像头猪根本不能生养,整不好那个丫头都不是好道来的——”母亲不敢再接舅妈的话茬儿,低下头继续打袼褙(把一块块旧布用糨糊粘上,晒干后做鞋底)。
      撂下饭碗,袁爷爷抹了一把脸对袁奶奶说:“先别收拾桌子,咱们上外头凉快凉快,热得头晕。”袁爷爷临出门时还没忘端着挂了一层厚厚茶碱的大茶缸子,他坐在门口咝溜咝溜地喝茶,眼睛始终盯着和一群孩子玩“战斗”的袁涛。袁奶奶气喘吁吁地摇着蒲扇,“别把眼睛掉进去,瞅你把咱孙子惯得……”一连贯的说话使袁奶奶喘不上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袁奶奶费劲地弯下水桶般的腰,呸呸地吐咳嗽出来的污秽。袁爷爷赶紧站起来为袁奶奶捶背,“好、好,惯你行了吧!”袁奶奶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喘,她双手拄着地呼哧呼哧的样子像一个大黑熊,从来不离手的蒲扇也扔在地上。“要是我死了,谁管你啊?”袁奶奶担忧地看着袁爷爷。“不会,你不会死。”袁爷爷看都不看袁奶奶。“那、那可说不定,我这是啥体格,有今没明儿——”袁奶奶咳嗽得说不下去了。“瞅你人长得像一口大缸,可你这心眼儿顶多能爬过一个小蚂蚁。活得好好的,老死、死呀的。就是没你了,我不还有女儿和孙子吗?”袁爷爷嘻嘻地笑着。“那行,我就心眼儿大点,陪你活着!满堂儿女也不如半路夫妻,再说咱们是从小的夫妻——”袁奶奶喘得说不下去了,但她还是没忘了剜一眼老伴。
      袁爷爷和袁奶奶的眼神儿像一屡温暖的烛光,始终跟着他们的孙子。
      正在疯玩的孩子们突然滚作一团,开始,袁爷爷还在笑。笑着笑着觉着不对劲了,是袁涛和小伙伴打起来了。
      “李国他妈说的,你就不是你爷拣的,你爷在外面养小老婆……”
      袁涛像小老虎一样,把那个说他的孩子压在了身下。袁爷爷扔下茶缸子几步冲过去拽孙子——孩子们乱作一团,袁爷爷好不容易连拉带抱地把孙子扛到肩上。袁奶奶气得全身发抖,“做、做孽呀,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她喘憋的咳嗽起来。
      母亲听见袁奶奶上气不接下气的号啕声,她趁着舅妈没看见,几步跑到袁奶奶家。
      袁奶奶拉着母亲的手,鼻涕眼泪抹得满脸,大声小气地数落 :“这个挨千刀的,咧个大嘴整天讲究别人家的事儿,就你家的老爷们好,一点都不留后路,将来你家孩子……”
      母亲为袁奶奶捶后背。袁奶奶一阵剧烈咳嗽后,哇哇地吐了一地。母亲为她端水,漱了嘴后,袁奶奶靠着墙坐在炕头上长吁短叹地对母亲讲起了孙子……
      还是袁爷爷在供销社赶马车的时候。那天,他起大早去县里拉货。刚拐进小市场,被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拽一下,袁爷爷吓一跳,他低头一看,是人,还是个女人。袁爷爷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你干啥?”“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家就、就一个闺女,就把这孩子拉扯大吧,将来你老了说不定还能指上他,我实在是没脸、没——”于是,一团小布包就到了袁爷爷的怀里。袁爷爷愣怔地看着跑远了的女人,再看看怀里的东西,装好了车赶紧回家。袁奶奶小心翼翼地在炕头上打开布包,是个小子,小眼睛叽里咕噜还看着他们。袁爷爷和袁奶奶欢喜得不知道咋办才好,他们决定把这个孩子养大。给他起名袁涛。袁爷爷和袁奶奶猜想:“这个孩子弄不好,是城里知青的孩子。”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袁涛的身世,袁爷爷带着一家人搬到这个院子里。
      母亲平静地看着袁奶奶,并为她轻轻地揉着太阳穴。袁奶奶享受着母亲的轻抚,她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母亲,她和袁爷爷是私奔成亲的,女儿也是她生的——

      袁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娘家姓周。袁奶奶娘是大太太,进门的第二年,生下袁奶奶。一看是个丫头,袁奶奶的奶奶的脸像抹了锅底灰,整天黑着不给袁奶奶娘好看。开始,袁奶奶娘还暗地里哭过几回。后来,她自个就想开了。“别看第一胎生丫头,明年准生一个胖小子,后年再生一个,他们早晚得老,看到时候谁瞅谁的脸子——哼!”袁奶奶娘对自己的前景看好,就不去管公婆的脸色是否好看,只顾大吃大睡起来。袁奶奶娘的理论是:养好了身子明年好生大胖小子。心一宽,袁奶奶娘身上的肉就日夜飚升。满月,袁奶奶娘走路都呼哧呼哧的。“生个丫头你就胖成这样,要是生个小子还不成咱们家圈里那头年猪!”月子里,袁奶奶爹馋猫似地在袁奶奶娘的肚皮上揪一把。
      “哼——”袁奶奶的奶奶气得哼出了声。袁奶奶爹吓得一吐舌头。
      半年、一年……都两个年头了,不管袁奶奶爹怎么努力,袁奶奶娘除了长肉,肚子再也没鼓。袁奶奶娘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婆婆的脸色又挂了一层霜,肚子再不鼓起来,在这个家的地位也要不保。袁奶奶娘到处烧香磕头,还大碗地喝药——袁奶奶爹弄不明白:“咋就变成了骡子,都快把药架子吃倒了,除了疯狂地长肉,就是种不上孩子。吃药的钱,那可是好几垧小麦呦——”
      袁奶奶的奶奶整日在儿子面前唠叨:“娶了一个不下蛋的鸡不说,还整回一个败家子儿……”听着娘的话,袁奶奶爹对无影的儿子失去了信心,倒是对眼前的小麦心疼起来。袁奶奶爹越想心里越窝火,他一巴掌打翻了袁奶奶娘正喝着的药碗,再也不让袁奶奶娘吃药。袁奶奶娘断了药之后,也失去了袁奶奶爹的眼神儿,更别说炕头上被窝里的亲昵。袁奶奶娘知道自个理亏,就主动把手伸过去——从袁奶奶爹的脸上一直摩挲到肚皮,还要在继续摸下去——
      “摸索啥?囊囊膪赶上老母猪的厚了,整个竹竿子都插不到底儿,白费我的力气……”袁奶奶被爹吓得大哭,袁奶奶娘顾不上被摔过来的手,急忙搂住女儿,把脸埋在女儿的怀里抽泣。她边拍着女儿睡觉边在心里跟女儿诉说自己的委屈:“快点儿,让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吧,要不然我就给你改名,叫你代弟、不,叫招弟——”袁奶奶娘在心里乞求着女儿,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好像她生不生儿子是女儿说了算。袁奶奶娘又抽抽咽咽地哭起来——没一会儿,袁奶奶爹就鼾声如雷。袁奶奶娘常常在半夜里扯着自己稀松的肚皮哀叫:“你咋吃了那些‘麦子‘还不见鼓起来呀?啊?啊?”袁奶奶娘白天看着婆婆的脸色,晚上忍受着被丈夫冷落的煎熬,人虽然胖,但一脸菜色。袁奶奶娘整日的唉声叹气,夜深人静的夜里她揪着自己的肚皮审问。袁奶奶娘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袁奶奶在爹的不屑中,在娘的自责中,一天天地长大,一晃就四岁多了。她对爹格外地亲近,整日撒着欢地围着爹叫个不停。开始,袁奶奶爹没在意,一个黄毛丫头有啥好?听着、听着,袁奶奶爹惊讶了,像是听到了百灵鸟的叫声,那声音清透,朗润,他从来没听见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他不由地扭头看一眼这个蹬蹬乱跑的小丫头。这一看不要紧,爹从心里爱上了女儿。那眉那眼绝对是自己的翻版,爹就把袁奶奶搂进怀里稀罕起来。
      俗话说,母子连心父子天性。袁奶奶在爹的怀里撒起娇来,胖乎乎的小手摸爹下巴上刚硬的胡子茬儿,揪爹的鼻子,还把小手指插进爹的鼻孔里。哈欠、哈欠——看着爹像一个大老虎似地打出了鼻涕、眼泪,袁奶奶咯咯地笑个不停,爹就更加欢喜起来。“这孩子有福!”爹由衷地夸赞女儿。看到男人的脸上有了乐模样儿,袁奶奶娘脸上也有了笑容,她暗地里直抹眼泪。“都是我姑娘,给我带来的福啊!”
      袁奶奶娘爱捯饬(收拾打扮)了,晚上早早睡下给男人的被窝焐热,眼巴巴地等着男人上炕。男人每天都要查看牲口棚,粮食囤、装杂物的仓棚,等到男人拎着一个火龙绳子进屋,夜已经很深了。袁奶奶娘的眼睛里熠熠地闪着亮,看着男人脱掉鞋再把绑腿一圈一圈地解下来,当男人把外衣一件件脱掉,露出贴身的家织布褂子,袁奶奶娘的心就嗵嗵地跳起来,像一个新婚的小媳妇儿。看着袁奶奶娘的变化,袁奶奶爹两眼放光——不由分说地把女人骑到身下,箍的死死的……
      可是,炕头的坯都换过好几块了,袁奶奶娘的肚子仍是一潭死水。
      袁奶奶的奶奶小话又磕打起来。袁奶奶娘忍着,她想让自个的肚子说话。袁奶奶娘整日提心吊胆地关注着下身,过了十天,袁奶奶娘大气都不敢喘,她生怕声音大了惊动肚子里的儿子,又过了十天,袁奶奶娘兴奋地扶住墙,等气喘匀了她才小心地挪到屋里——“她爹,有了!有了——”袁奶奶娘声音都变调了。“有啥了?你大呼小叫地。”坐在地中央搓绳子的男人瞪着眼睛问。“有、有儿子了!”袁奶奶娘双手掐在腰上兴奋地说。“你咋知道?”袁奶奶爹放下手里的麻问。“我咋不知道,那个都过十多天了!”袁奶奶娘保守地指着下身说。
      “怕又是个谎花儿吧。”袁奶奶的奶奶把水瓢咣当地蹾到锅台上。葫芦做成的水瓢兴奋地转动起来。
      袁奶奶爹赶紧低下头,继续搓绳子。
      “哼,是不是谎花儿,用不上一个月就知道,看你到时候还说啥?”袁奶奶娘第一次与婆婆明着顶嘴。“再说话,我把你嘴缝上。”袁奶奶爹抖动着手里的绳子,气得大吼。看见男人真动了气,也怕男人用手里的绳子缝自个的嘴,袁奶奶娘低下头。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袁奶奶娘身上是没来,可肚子里的儿子也没见动静。按说,这个肉疙瘩该动了。生过一个孩子,袁奶奶娘积攒了一些经验,她不免心慌起来。晚上,她搂着男人的脖子哀求:“找个郎中看看,一般小子都懒,兴许不爱动。”袁奶奶娘心里发虚,声音有点儿胆怯。抗不住女人的软磨硬泡,袁奶奶爹硬着头皮请来了郎中。一搭脉。郎中就问:“你今年贵庚?”
      “啥贵贱的,你就说这回做的胎是不是小子?”袁奶奶娘急赤白脸地问。
      郎中被这个粗鲁的女人抢白得脸通红,一时不知道咋说话,就又问一句,“今年多大岁数?”“你管我多大,你就看看我是不是要有儿子了?”袁奶奶娘顶撞郎中。郎中抽回手说:“什么儿子?你胖得经血不畅,身子都干了(指妇女月经失调或绝经)。”
      听了郎中的话,袁奶奶娘半天没缓过神儿,她拽着郎中的手喊:“不可能,你说,你看错了,咋能干?快说,你看错了——”袁奶奶娘翻着白眼根子跌坐到地上。
      袁奶奶的奶奶一甩手走了出去。袁奶奶爹沉默地为郎中打点药箱,付了钱送郎中走了。
      袁奶奶娘病了,躺在炕上好几天不吃不喝。她认准了自己身子不能干,指定是婆婆给郎中使了钱,郎中才故意刁难她。婆婆就是想再给她儿子娶一个,让她在这个屋里永远也不能翻身——袁奶奶娘躺在炕上使劲地折磨自己。
      自从女儿开始叫爹,袁奶奶爹对生儿子还不是十分热心。娘要给他娶小的事儿他始终有一搭无一搭。他想,生儿子是早晚的事儿。再说,女人搁三差五地向他报告消息,他活在希望里。袁奶奶爹有自个的想法,只要勤劳节俭,有个厚实的家业,儿子来了也会高兴。袁奶奶爹一心朴实地干活,娘的态度对他的影响不是很大。随着攒下了的家业越来越厚实,可儿子连个影都没有,他的心也一阵阵地空落过,可他还是坚信自个的女人能生儿子。这回是郎中彻底地击碎了女人为他编织的梦,看着越来越殷实的家,袁奶奶爹气愤地骂出了声:“这个臭娘们!”
      再听袁奶奶叫爹也没有以往那么甜了,加上娘整天唠叨着这么大的家业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袁奶奶爹被这样的话噎得抬不起头来,他就拿炕上躺着的女人出气。“不如一头好母猪,猪一窝还能下个仨俩的。”袁奶奶爹整天气哼哼地半宿半夜地坐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就是不进袁奶奶娘焐热的被窝。袁奶奶娘猫在被窝里暗自掉泪,看着被窝里像藏着一个癞猫一样上下地抖动,袁奶奶爹就气就不打一处来,在鞋底上磕打净烟锅里的烟灰,撩开布帘子走了。
      娘再说起给他娶小的事儿,袁奶奶爹低头默认了。

      刚进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忙年。蒸干粮,杀年猪,为过大年办嚼裹儿。袁奶奶的家忙着一件比过年还重要的大事儿,袁奶奶爹要娶儿房。
      袁奶奶娘挡不住。姨太太进门那天,袁奶奶娘把一条粗麻绳挂在了房梁上,号啕大哭。“你死吧,吓唬谁呀?死了就把你扔在荒草甸上喂狼,让狼扯你的皮,吃你的肉,再生蛆下臜——”袁奶奶的奶奶骂得血淋淋的。袁奶奶娘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果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受气总比生蛆下臜被狼吃强,袁奶奶的娘不傻,她没上吊。
      那晚,袁奶奶娘抱着女儿坐在冰凉的炕上哭了整整一夜,她在心里诅咒男人千刀万剐,而男人却在贺喜和诅咒声中尽了兴。第二天,袁奶奶爹还巴唧着嘴回味新进门女人身上的味道。想着想着,袁奶奶爹又一转身回到屋子里把新媳妇压在了身下……自从姨太太进门,一家人又多了一件事,每天都盯着姨太太的肚子,只不过心情不一样罢了。袁奶奶爹和袁奶奶的奶奶的心情是一样的,心里喜滋滋的看着新媳妇。把好吃的东西往新进门媳妇的碗里拣,袁奶奶娘垂下头看着自个的脚尖儿,袁奶奶爹还是心疼姑娘,夹起一块肥肉往袁奶奶的嘴里送。
      “小丫头片子吃那么多好吃的白瞎了,早晚是人家的人——”袁奶奶的奶奶看着满嘴流油的孙女骂。看到女儿也受气,袁奶奶娘嘤嘤地哭了起来。“不缺吃不愁穿,你老作啥?”袁奶奶爹瞪着眼睛问。袁奶奶娘抱着女儿跑了出去,能跑到哪里,还不是跑回自个屋里闷着。

      春天、夏天、秋天,新媳妇好吃好喝供着,养得白白胖胖,就是肚子不见大。
      袁奶奶的奶奶的脸又阴了下来。袁奶奶爹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袁奶奶不明就里地屋里屋外地跑着,爷爷奶奶爹娘地叫。袁奶奶娘得意起来,趁着别人都不在,她就念央给新媳妇听,“还想做个带把的,连个戴花的都没养出来。呸,那么多好吃的还不如喂猪——”已经进门一年的新媳妇知道理亏,大气都不敢喘。
      刚入冬,新媳妇就开始咳嗽起来。懒得连炕都不愿下,一到吃饭时,就把好吃的东西往碗里扒拉,气得袁奶奶的奶奶把筷子啪地摔在桌上,“真是作孽啊,哪辈子做损了,娶这么个奸懒馋滑的东西,哇、哇……”
      袁奶奶的奶奶骂着骂着竟然大哭起来——
      袁奶奶娘赶紧把一块肥肉夹到婆婆的碗里,“妈,你吃两块!”新媳妇眼睛里噙着泪水还把嘴塞得鼓鼓囔囔,袁奶奶爹看看娘又瞅瞅俩媳妇,啥也没说,低下头把小半碗饭扒拉到嘴里。过年时,新媳妇还能屋里屋外地干着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全家人都奇怪,新媳妇咳嗽得直不起腰,但她的脸总是红扑扑的,这是害得啥病?刚开春,新媳妇就不能下地了,脸瘦得青筋暴留地不说,那脸色再也不红了,像一片被秋风抽干的树叶,只剩下粗粗细细地纹路了。
      婆婆丁刚拱出地皮儿,新媳妇就死了。死的那天早上,她咳出了一二大碗血,人就像被抹了脖子的鸡一样,连一下都没扑腾,脑袋就耷拉下来。
      进门一年才出头的新媳妇刚死,袁奶奶娘却像泡在水里的婆婆丁支棱起来,袁奶奶爹又搬回袁奶奶娘的炕上。
      “回厢房住啊,给死鬼守个百天!”袁奶奶娘嘴里骂着手却把男人箍得紧紧的。男人也不跟她计较,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她身上的衣服。没一会儿,袁奶奶爹就浑身是汗,袁奶奶爹和娘都压抑着呻吟的声音,他们生怕惊醒了女儿。等袁奶奶爹从娘的身上滚下来的时候,发现女儿正睁着大眼睛看他们。
      “爹,你上我娘身上了,明天我也要骑大马!”听了袁奶奶的话,爹和娘笑了。
      “快睡觉,明天就把你爹当马骑!”袁奶奶听了娘的话果真闭上了眼睛。
      “哼,男人,有十个女人都不嫌多!”黑暗里,袁奶奶娘撇着嘴咕哝了一句,满足地翻过身去。

      埋了一个女人,袁奶奶的奶奶下决心再为儿子娶进一房姨太太,“我就不信,咱有都是种子,还愁买不到一块好地!”袁奶奶的奶奶呸呸地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双手在头上摩挲了几下,就把黑油油的头发挽成一个疙瘩鬏,再用黑线网罩上,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精干。袁奶奶的奶奶拽拽衣襟挎着篮子就要出门——
      “糟蹋那些东西干啥?”袁奶奶的爷爷正坐在牛圈门口刷刷地磨镰刀,他看袁奶奶像鸭子一样一跩一跩又要为儿子说媳妇去,就小声地嘀咕。
      “哼!你一天就知道干活,攒下家业给谁?瞅你那窝囊劲儿,你要不是废物,我得生好几个儿子,何必这院子里冷清得像坟茔……”袁奶奶的奶奶恶毒地谩骂着男人,被女人揭到短处,袁奶奶爷爷的脑袋差点塞进□□,他低下头用力地干着手里的活。袁奶奶娘看着婆婆的背影,脸上挂了一层灰。她转身进屋把袁奶奶搂在怀里,“小闺儿呀,你咋就不会生?加个把儿多好!”袁奶奶用小手为娘揩着眼泪,“不要把儿,不要把儿……”“傻丫头,这院子快搁不下咱娘俩了——”袁奶奶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声叹气起来。
      傍晚,袁奶奶的奶奶乐颠颠地走进了家门。“妥了,老头子!是老刘家的四丫头,也是咱们山东老乡,那身板儿……”早上还坐在牛圈门口磨镰刀的老头子却躺在外屋地的停尸板上。他再也听不到女人的说话和骂声。袁奶奶的奶奶就懵了,刚要问是咋回事,儿子咕咚地跪到她面前哇哇地哭了起来:“娘,俺爹他、他起了‘羊毛疔’(东北地方病)不到两个时辰就殪了——”

      看到袁奶奶的奶奶渐渐远去的背影,袁奶奶的爷爷长吁两口气。总算磨完了镰刀,他用大拇指肚儿轻轻地试着刀刃。“还行,够快!”他甩了两下镰刀,带出呼呼的风声,他自个满足地笑了。袁奶奶的爷爷心里盘算着让儿子套车,去草甸上割羊草。趁农闲,天还好,把一冬的羊草都割回来,晒干,垛起来留到冬天喂牲口。“除了那个不行,这个家还不是我一点儿一点儿攒下的——”袁奶奶的爷爷用目光把房前屋后和院子里外踅摸了一遍,心里自得起来。刚要叫儿子,肚子一阵绞痛,他一头栽倒在院子里哇哇地呕吐起来。听见响动,袁奶奶爹跑出来,看见佝偻一团的爹他吓坏了。他跑过去把爹抱到炕上,一叠声地问:“爹,你哪疙瘩疼?”爹全身痉挛地哆嗦着,他指着肚子说:“疼、疼、这儿疼——”儿子不由分说地跳上炕替爹揉肚子,爹竟然嗷嗷地大叫起来。袁奶奶爹急忙撒开手不知道咋办?他在地上转了几圈之后,才对吓得对了眼的女人大吼:“去,烧开水,喂爹喝。”袁奶奶娘激灵一下倒着碎步去抱柴火。锅里的水刚吱吱地响边儿,袁奶奶的爷爷一头栽到地上,嗷地一声喷出一口黄汤,黄汤吐没了,就开始吐绿水,好不容易不吐了,又像一只大虾米一样拉得满炕满地都是屎。炕上地下分不清哪是吐的哪是拉的,屋子里弥漫的空气都能把人呛一个大跟头。袁奶奶爹扎撒着两只手在地上来回地转圈。“去找老张太太,能不能起啥?她会挑,还会截根。”袁奶奶娘怯生生看着男人说。
      袁奶奶爹一头大汗地背着老张太太跑进屋,袁奶奶的爷爷在炕上一口口地倒气。
      老张太太一边打开黑布包一边嘀咕,“这大热天咋还能起这东西?”别在黑布上银针闪了一道寒光,袁奶奶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的汗立刻变成冷汗,他想转过身去。“别躲,把你爹的上衣脱了,先挑前胸再挑后背。”听老张太太吩咐,袁奶奶爹双腿跪到炕沿上,哆哆嗦嗦地为爹解开上衣纽襻,爹的胸膛像一块面板一样裸露出来。老张太太一针扎下去,挑出丝丝缕缕黄色的黏液。扎了五针以后,老张太太拿出一个拔火罐,用火燎一下扣到针眼上。一会儿起下火罐,一股腥臭味直钻鼻孔。袁奶奶爹看见爹的血竟然是黑的。“瞅瞅,这血都黑了,多悬。”听老张太太这么一说,袁奶奶爹悬着心扑通一声掉下来。袁奶奶娘看了一眼炕上地下搅在一起黑糊糊的东西,干呕起来。她怕男人骂他,急忙捂住嘴。老张太太一阵忙活,爹绻着的腿脚才松开。“给他整点儿吃的。”老张太太看着袁奶奶娘说。袁奶奶娘又一溜小跑出去,没一会儿,她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袁奶奶的爷爷连眼睛都不睁,再端上来一碗糖水他还是摇摇头。袁奶奶娘无辜地看着男人。袁奶奶爹俯到爹的耳边问:“爹,你吃点啥?”爹强睁开眼看了儿子一下,又闭上了。他使劲地喘两口气,嘴唇动了起来。袁奶奶爹听了半天,对老张太太说:“我爹要喝井拔凉水?”老张太太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袁奶奶爹像听见圣旨一样,几步蹿出去,一瓢凉水就端了进来,袁奶奶的爷爷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瓢。袁奶奶爹看着老张太太,满眼睛都是疑问:“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咋能喝这些水?”老张太太说:“好了!”
      袁奶奶爹不放心地看着爹,没一会儿,爹又疼得扭成了麻花。可是,这回老张太太白忙了大半天,爹还是——“不让他喝凉水就好了,不喝就——”老张太太呜咽地说。
      “都怪我……”还没等儿子说完,袁奶奶的奶奶的小脚趔趄地站不住了,袁奶奶娘从后面把她抱住,她才没摔倒。袁奶奶的奶奶被儿媳妇扶着坐到锅台上,号啕大哭起来——袁奶奶拽住娘的衣襟问:“我爷咋躺在门板上了?”袁奶奶娘急忙捂住女儿的眼睛:“别看。”
      “你咋就这么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听上去袁奶奶的奶奶不是哭,像在唱歌,只不过这歌唱得悲凉。
      老刘家的四丫头没能进门,自从袁奶奶的爷爷去世以后,袁奶奶的奶奶再也没心情为儿子娶姨太太了,一直病恹恹的,不到一年也死了。
      这回袁奶奶娘可抻开腰了。“哼,看你那德行,还想要儿子。”她只能在心里暗暗地说骂。虽然没了公婆,她还是惧怕男人。袁奶奶娘屋里屋外忙活得欢势,男人说话,她还时不时地接上两句,脸上整天挂着笑。袁奶奶爹还没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来,女人得意的嘴脸,他没放在心上。
      袁奶奶就在爹娘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唤中长大了。

      自从爹妈死后,袁奶奶爹就把整个身心都扑到家业上,生儿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袁奶奶爹一个人也忙活不过来,就从东屯子招来一个帮工,名叫铁锁,铁锁从小就没了爹娘,铁锁的爷爷是和袁奶奶的爷爷一起从山东逃荒过来的,两家虽然没住一个屯子,但铁锁爷爷活着的时候常有些走动。铁锁的爷爷奶奶去世以后,两家的走动淡了下来,袁奶奶的爷爷和爹都能干,是个好庄稼把势,再加上袁奶奶的奶奶勤俭持家,日子一天比一天殷实起来,惟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男丁。
      他们不屑和家境日益破败的铁锁家走动。
      铁锁是个苦命的孩子。
      从铁锁记事起,爹的手里就整天拎着个烧酒壶。正走着路,他会突然间地灌下几口酒,蜡黄的脸就红润起来。走到家他基本是蹭着墙进屋,有时撞在门框上,他会轮起干瘦的拳头恶狠狠地把门痛打一顿,直到把自己的手或胳膊打出了血才骂咧咧地住手。然后就势出溜一下坐到地上,鼾声响了起来。几只苍蝇飞到铁锁爹的眼角上,翘起后腿大嚼眼屎,一只绿豆蝇在爹微微张开的嘴唇上爬动。噗,爹吐出一口浊气,绿豆蝇吓得飞了起来,它围着爹飞了一圈之后,又试探地飞到爹的嘴边,飞落几次,绿豆蝇的胆子大起来。它的两只前爪搭在爹的嘴唇上,贪婪地汲吸爹噗出来的唾沫,每吸一口,绿豆蝇的后腿都翘起来踢蹬几下,那样子像是在庆祝。爹一吸气,绿豆蝇被吸进嘴里,爹干哕得咳嗽起来——
      “咳、咳……呸、呸,你妈个×,想害死我。”爹吐出了绿豆蝇又挥手去砸门。铁锁和娘急忙拽爹的手,试图把他抬进屋里,爹把娘推个趔趄,铁锁也被爹推了跟头。有时候爹撞到锅台上,他被锅里氤氲的雾气吓得倒退好几步,觑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娘蹲在灶坑下烧火,他就薅着娘的头发打,“贱货,你想害死老子——”娘抱着头哀求爹,爹却不依不饶地追着娘打。铁锁从后面死死地抱住爹的腿,爹踢蹬了两下没甩开铁锁,就劈头盖脸地回过来打铁锁,本来都躲到屋旮旯的娘又跑回来跪在地上抱住爹的另一条腿。“他爹,你打我吧,我不跑了——”娘再怎么哀求,爹都像疯狗一样穷凶极恶,娘用身体护住铁锁的头,铁锁从娘的腋下拱出脑袋来,在爹的腿上狠劲地咬了一口——爹嗷的一声松开娘俩,颓然地坐在地上,瞪着一双被酒精烧得血红的眼睛。娘把铁锁搂在怀里,怕爹打他。而爹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时,躺在炕上娘也劝爹:“他爹,那酒有啥好喝,不看我也得看看咱儿子,你看咱这个家,吃上顿没下顿……”娘抽咽地说不下去了。“不喝、不喝酒,我这么个大‘人参’还不干巴?”爹把被子揣到脚下,用手拔拉一下支棱起来的生殖器,爹又顺势从枕头边拽过酒壶猛喝了一口,扳过还在抽泣的娘…… 爹不仅把爷爷攒下的家底喝得所剩无几,还喝得全身发抖,走不动路了。爹就躺在炕上哎呦——打不到铁锁娘俩,就把东西往地上撇。十冬腊月,刚糊上的窗户纸被爹抠开,爹还把撕下来的窗户纸塞进嘴里。开始,娘和铁锁还从爹的嘴里往出抠,实在是抠不出来了,娘就搂着铁锁哭……
      雪花儿一会就从没有窗户纸的窗子飞进来,北风把残破的窗户纸吹得刷拉刷拉地响,娘怕铁锁冷,就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铁锁挣开娘,光脚下地拿条麻袋堵在窗户上,可是人却不能离开。娘看了看,找来两段细麻绳,拴住麻袋的两个角把它吊在窗户框上。风雪被挡在了外面。“儿呀,你能知道日子过娘就放心了!”娘又啜泣起来。铁锁看着娘咧了一下嘴角,伸手为娘抹去眼泪。他不明白,娘的眼泪为啥老流不完?有时候他真想陪娘一起掉眼泪,可是挤了半天,眼泪没掉下来,却憋出了一泡尿——娘把铁锁紧紧地搂在怀里,铁锁憋得出不来气,他就想挣开娘箍着他的胳膊,可是娘一次又一次拥上来,铁锁只好作罢。
      “儿呀,让娘搂你一回吧,没娘的孩子可怜啊!”娘好像是自言自语。
      “我有娘啊,不可怜。”铁锁看着娘说。
      “往后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将来娶上媳妇别忘了告诉娘一声……”娘还是贴在铁锁的耳边自语。铁锁不明白娘咋说了这些话,似乎又明白。但铁锁不想多想,也想不了那么多,瞌睡让他的头混浆浆的,他一头扎在娘的怀里睡了——
      铁锁半夜起来撒尿,看见娘竖条条地吊在房梁上。
      铁锁拔拉睡死的爹,爹流着口水楞眉楞眼地看着铁锁。“我娘,我娘——”铁锁抽泣着用手指着房梁,爹觑着眼睛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等他终于看清了,嗷地一声口吐白沫翻倒在炕上。
      铁锁爹虽然活着的时候遭人烦,可是不能看着他臭在炕上,屯子里的热心人都过来帮忙。男人女人都可怜铁锁娘,几个女人一合计,她从家拿来一件褂子,她再找来一条像点儿样的裤子,给铁锁娘穿上。她们一边为铁锁娘穿衣服一边流着眼泪诅咒铁锁爹:“要知道他死了,你干啥寻短见啊?活着他坑你,死了还去祸害你,你阴间阳间都不能消停了……”几个胆子大的女人站起来踢几脚铁锁爹的尸体。
      一夜之间,七岁的铁锁成了孤儿。

      铁锁家在屯子里没有亲戚,只有几家一起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老乡。爷爷死的早,铁锁爹又不务正业,东家借西家挪的,老乡们都怕了,看见铁锁爹老乡们都躲得远远的。可看到成了孤儿的铁锁,人们的心又软了下来。一个屯子里住着,咋也不忍心看铁锁这孩子冻死、饿死。可是都不富裕,平空添一张嘴,半大小子正是吃死老子的时候,搁在谁家也受不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没娘的铁锁会来事儿。谁家要是有个啥活铁锁就去帮着干,放羊、放猪、扫院子、搂柴火,赶上午饭吃午饭,赶上晚饭吃晚饭,铁锁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尽管铁锁饥一顿饱一顿,还是长得结结实实。一晃就十七、八岁了,铁锁学会了庄稼地里所有的活。屯子里殷实的人家都愿找铁锁干活,虽然铁锁的饭量大,可他力气也大。而且铁锁不像他爹好吃懒做,倒像他爷爷勤劳朴实。屯子里有女儿的人家都暗中看上了铁锁,心里打定主意等自己的女儿再稍大一点儿找媒人提亲。女儿跟了这样的人,划算,不但招赘进门一个女婿,还不用花工钱找个好劳力。于是,屯子里招呼铁锁吃饭的人家多起来,铁锁从小吃惯了,谁找都去。直到有一天,屯子里来了一个穿狐狸皮袍子的人,那些想把铁锁占为己有的人家才知道没戏了。这个穿狐狸皮袍子的人就是袁奶奶爹。
      他找到铁锁说:“都长这么大了!我是你叔,小时候见过你。”袁奶奶爹端详着铁锁,嘴里还不断地感叹,“真是好身板——”
      铁锁懵懂地看着这个自称是自个叔的人,铁锁还没见过穿这么阔气的叔,他不知道咋办?就像做错了事儿的孩子等候大人处置一样,低头站在地上。
      “跟我走吧,我不知道你爹妈都死了,要是知道我早就来接你了,唉!”袁奶奶爹长叹一声。
      铁锁还是不言语。
      “你上我那儿保准亏不着,我吃啥你就跟着吃啥,我和你一起下地干活,晚上你再帮我照看照看牲口,总比你这家吃一顿那家吃一顿的强……”
      一听说有饭吃,铁锁才醒悟过来,他结巴地说:“嗯,叔,我、我,愿意——”
      袁奶奶爹领铁锁都走到屯子边上了,送他们的人还跟在后面。一些年纪大的爷爷奶奶抹起了眼泪,“这孩子命好,真是前世的造化啊,摊上一个这么好人家……”
      “不是他命好,是他爷爷积德了。”
      “他爷爷多行善呐,谁家没得到过他的帮衬?真是好人有好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没到,爷养孙吗!”人们嘁嘁嚓嚓地议论,也恋恋不舍地对铁锁千叮咛万嘱咐。铁锁的眼圈红了,只是不会说啥,就使劲地点头。

      铁锁来到袁奶奶家,地里的活院子里的活很快就适应了,袁奶奶爹欢喜得不知道说啥好,就在晚上干完活后到下屋和铁锁抽烟。两个人一袋接一袋的地抽,偶尔眼光对上了就相互一笑,直抽到月上中天,袁奶奶爹才把烟锅在鞋底上磕打几下,走了。袁奶奶爹一走,铁锁也把手里的烟锅灭掉,到牲口棚里给牲口添料,再用手摩挲它们,直到它们舒服地打着响鼻儿,铁锁才心满意足地回屋睡觉去了。
      开始,袁奶奶还不跟她爹到铁锁住的屋子里。有时,尾随着爹到门口探一下头,有时候在窗户上敲两下,或者学两声猫叫就跑了。屋子里的两个男人谁都不理会,知道这个院子里不管有啥怪动静都会是这个疯丫头。爹对铁锁说:“惯坏了,像个假小子!”爹说这话时很得意。从啥时候开始,袁奶奶爹前脚进屋后脚女儿就跟着进来,直到女儿离开他,袁奶奶爹捶破脑袋也没想起来,自个啥时候把女儿带到长工的屋里?
      看见女儿进来,爹只是笑笑也不说啥,又吧嗒吧嗒地抽烟。袁奶奶刚来的时候对屋里的一切都觉得新鲜。鼓捣鼓捣棕绳,再摸摸马鞍,一会又跳到石磨上面坐,一会抢过爹的烟袋锅抽几口,一会儿又抢过铁锁的烟袋,鼓捣了半天,才把烟叶揪碎装进去,摁实。她摇头晃脑地学爹的样子,点火,惬意地吸几口,吧嗒几下嘴……只有这时,爹才会说:“一个丫头家抽烟,明个找不着婆家。”“谁稀得要婆家?”袁奶奶晃着脑袋对爹说。
      看见东家的女儿,铁锁局促地不知道咋办才好?袁奶奶可不管这些,她问铁锁:“你脸红啥?像只下蛋的母鸡!”爹噗嗤地笑出了声,铁锁更加不安了。袁奶奶就把铁锁推到板凳上坐着,说:“给我讲讲你们家那旮瘩的事儿,我看好不好玩儿?”
      “嗯,明、明个,我们那旮瘩没啥好说的,我明个从地里给你揪点毛毛狗回来,我教你编狗、鸡、猪啦啥的。”可能从来没说过这些话,铁锁脸红得像关公。
      “好啊、好——”袁奶奶搂住铁锁的脖子跳了起来,铁锁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上。
      爹嘿嘿地笑了起来,“惯得哪像个丫头,走,回屋睡觉去。”爹这回在炕沿上敲打了几下烟锅,笑盈盈地站起来,袁奶奶蹦蹦跳跳地跟着爹走了。走到门口她回过头来冲着铁锁眨眨眼睛,“说话算数,啊!”袁奶奶不但和铁锁学会了编毛毛狗还学会了编蝈蝈笼子,打弹弓,上房掏雀,上树撸榆树钱儿——

      袁奶奶突然不爱说话了,整天心事重重,走路也不再蹦蹦跳跳的了。爹用手摸着女儿头问:“病了?”
      袁奶奶躲开爹的手说:“谁病了?”
      “没病咋懒洋洋的?”爹不放心地追问。
      “哼!”袁奶奶冲着爹使性子。爹若有所思进屋了。
      “你呀,一天除了睡觉不知道寻思啥,丫头都那么大了,你也不着急给她寻个婆家。”听见骂声,娘强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爹。自从爷爷奶奶死了以后,爹对生儿子失去了兴趣。娘认为危机已经不存在了,本来想扬眉吐气活着,可整天就是困,连吃饭都苶呆呆的。要是有人做饭,她恨不能连地都不下,可是养个女儿像个假小子别说做饭,连火都不会烧。娘试着几回把她按到灶台前学烧火。可是,女儿不是把火烧灭了,就是把锅烧干了。有一回还把火烧到灶坑外面,燎了自个的头发眉毛不说还差点把房子点着。从此以后,娘再也不敢用她了。可娘做的饭不糊就焦,是娘困了。娘这几年的最大变化就是像气吹的一样发福,娘走路都吭哧得直喘。爹说娘把自个喂得像个待杀的年猪,却把年猪喂得瘦骨嶙峋。爹整天没好眼神儿看娘,好在娘大多时候都在梦里。
      直到有一天,爹狠狠实实地把娘痛打了一顿。

      那天,爹和铁锁翻地。“爹对铁锁说,快点把这块地翻好,撒上粪,赶秋种上白菜,这一冬就有吃的了。”不管东家说啥,铁锁都是点头。还不到晌午铁锁的脚步就慢了下来。爹纳闷,这小子从来没有这时候,干一天的活还照样像一头牛。今儿这是咋了?“铁锁,咱们吃饭吧。”听到东家招呼,铁锁扔下绳子就坐到地头上,捧起瓦罐还没吃两口却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爹就更加奇怪了,这才干几天活就累成这样。爹坐在太阳下看着呼呼大睡的铁锁没好意思叫他,可铁锁也没有醒的意思。爹就把在路边上吃草的牛牵过来,让牛在前面拉犁。犁了几条垄爹就有些气喘,爹一眼一眼地看着躺在地头上睡觉的铁锁。开始爹还在心里嘀咕,没爹娘的孩子不容易,可是太阳都已经照到头顶了,铁锁还是没有醒的意思,爹就急了。他大声地吆喝起牲口,吆喝了半天还不见铁锁醒过来,爹走过去扒拉铁锁,铁锁一惊就坐起来眯瞪着说,“翠莲儿,别闹,让你爹看着。”
      袁奶奶大名叫周翠莲,小名叫翠莲。爹愣住了,张大着嘴问:“你说啥?”
      铁锁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一看是东家,爬起来就去翻地。爹站在地头愣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走过去。这个下午主仆二人没说一句话,只是闷闷地干活。铁锁甚至连看一眼东家的勇气都没有。
      吃完晚饭,爹照样来到铁锁住的下屋抽一阵烟,只不过比平时早走了一会,他说累了。
      终于把东家盼走了,铁锁赶紧把该干的活都干完,就在屋里来回地走动,心神不安地听外面的动静。
      “喵、喵……”
      “汪、汪……”听见猫的叫声,铁锁兴奋地学了两声狗叫。
      没一会儿,袁奶奶真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来。铁锁几步就迎上去,俩人一句话都没说就搂在一起亲起来,铁锁不由分说地把袁奶奶抱到炕上。“那么蔫巴个人,却老像个急猴,把人家都整疼了。”袁奶奶撒娇地搂住铁锁的脖子。而此刻的铁锁像一个烧着了的火球,怎么也按不住。他不顾一切扒掉袁奶奶的裤子,袁奶奶全身瘫软得像一摊烂泥,任凭铁锁摆布。铁锁等不及袁奶奶的裤子完全脱掉,就骑到她身上……
      铁锁像在天上飞,又落到地上,一会儿又再飞起来——他不顾一切地抽动,忘乎所以地呻唤,他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兴奋簇拥着……“来了、来了——”铁锁颤抖了几下把脸紧紧地贴在袁奶奶的脸上——“丁呤”。很轻微的响动。“好像有啥声响?”铁锁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好像是走道声。” 铁锁全身的神经都绷了起来。“不可能,我看你是吓的,除了猫、狗和牲口,这院子里还能有啥?”袁奶奶呢喃地看着铁锁。
      送走了袁奶奶,铁锁没有急着躺下。他趴在炕沿上,咂着嘴回味刚才的颤抖,现在天天能吃上饭还有东家的女儿——啧、啧,大概神仙也就过这种日子吧。铁锁沉浸在兴奋里,眯眯糊糊地刚要睡着,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拎起来。铁锁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抓他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是袁奶奶的爹。

      袁奶奶听见动静急忙跑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铁锁,她冷冷地对爹说:“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随你打骂都行。”听袁奶奶说话,铁锁才回过神儿来,把翻上去的黑眼球落下来。爹却像一条死鱼,噗嗵地坐到炕沿上。爹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最后他长出一口气指着铁锁说:“滚,滚出去。”爹骂完这句话颤巍巍地走了。袁奶奶没想到爹会被气成这样子,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看到袁奶奶哭。铁锁更不知道咋办?他像一个冰尜(是一种木头制品,上头圆,下面尖,把它放到冰上用鞭子抽,它就会旋转起来)在地上团团转。
      没一会儿,上屋就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和叫声,袁奶奶像疯了一般地冲出去。
      爹把所有的怒气都撒给了娘,娘被爹用鞭子抽得可炕直骨碌。袁奶奶第一次看见娘这么大的动作。袁奶奶的记忆里,娘总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哪怕是柴火堆着火了,娘都会迈着方步走过去,不是娘的心里不着急,而是娘的肥胖身子没法快起来。可今天在爹疯狂的鞭子下,娘像一个石磙子一样在炕上来回地躲闪。虽然,袁奶奶平日里跟爹最亲,可是看到娘被爹打得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袁奶奶就像一条小疯狗一样扑到娘的身上,替娘遮挡鞭子。爹看到女儿被抽得披头散发也不叫一声,又气又疼,握鞭子的手上下颤抖。看到爹的样子,袁奶奶吓坏了,她从娘的身上滚下来噗嗵一声给爹跪下了:“爹,不关娘的事,你别打娘了,都是我不好,你就打我吧。”
      “你个白吃饱,除了吃饭睡觉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要你——”爹没说完又举起了鞭子。袁奶奶赶紧爬过去抱住爹的腿,“爹,你打我吧,都是我不好。”爹低头看看女儿又看看手里的鞭子,他长叹一声把鞭子扔了,颓然地坐在了地上。袁奶奶第一次看到爹凄凉的眼神儿,她吓得扑在爹的怀里大哭起来——娘在炕上哭,袁奶奶坐在地上哭。铁锁站在窗外也默默地掉眼泪。只有爹倒背着手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随时都会冲出来撕咬她们。
      “噼啪,”油灯跳出了火花儿。
      “翠莲儿,你能不能听爹一句话,不跟铁锁来往了行不?”爹站在地上近乎哀求的神态。袁奶奶用手背抹一把眼泪,她看着爹说:“爹,铁锁有啥不好?他就一个人,将来给你和娘养老送终!我求你了,爹——”女儿声嘶力竭。爹明白了,就是用十头牛也拉不回这个任性倔强的女儿。爹从地上站起来问:“翠莲儿,你真死心塌地地跟着一个干长活的?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咱们家就你这么一棵独苗啊——”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袁奶奶咕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爹,你就成全我们吧。铁锁是一个干长活的,可这些年他帮了咱家的大忙,将来能给你和我娘养老送终……”袁奶奶觉着“养老送终”这句话最能打动爹。
      “行了,别说了。”爹的吼声像一个炸雷。
      袁奶奶愣怔地仰起头看爹。爹的眼睛血红,他喘着粗气看着袁奶奶一字一顿地问:“你真不听爹的话?”袁奶奶把头低下去。“那好,你偏要一意孤行,就别怪我这个当爹的心狠。从今儿开始,你和你娘不能离开这个屋子半步。”爹的眼睛瞪成铜铃大,一甩手走出去。
      袁奶奶看着爹的背影咬破了嘴唇。
      袁奶奶娘吓坏了,一直窝在炕梢儿没敢动弹,看见男人走了出去,她才爬过来抱住女儿哭了起来。“不让出去就不去,等你爹消消气再哄他……”袁奶奶没有哭。她看看娘,又望了望窗外,她知道爹下狠心不让她再见铁锁,这会儿,爹肯定是打发铁锁回家。一想到这儿,袁奶奶甩掉娘的手,用手背使劲地揩脸上的泪水。
      娘虽然被爹爆打一顿,但脑袋一挨枕头就响起呼噜声。袁奶奶看了一眼睡得无比香甜的娘,蹑手蹑脚地从窗子爬出去。她学了两声猫叫,铁锁从大墙翻进来把她接走了,回到铁锁生活的那个屯子。
      爹在炕上躺了好几天,他没想到自个的气话把惟一的女儿逼走了。他不吃不喝,五个手指使劲地薅着头发,“是我把女儿毁了,是我……”

      天刚麻麻亮,铁锁带着袁奶奶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看到院子里的蒿草都没了膝盖,常年没人住的房子破败得四处透亮,铁锁心酸地别过头去。这一回头,铁锁似乎看到了娘的身影,眼泪就涌了出来……怕袁奶奶看见,铁锁赶紧用袄袖子抹了一下,他在心里对娘说:“娘啊,我把媳妇领回来了,等我安顿好了就带她去看你——”
      对于袁奶奶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房子矮得像地窨子,一推门,门板就势掉了下来。铁锁紧张地看着袁奶奶说:“这门框糟了,等会儿我修修。”袁奶奶顾不得和铁锁说话。她跳起脚拔拉屋子里到处结的蜘蛛网,又顺手把迎风飘起来的破窗户纸撕掉。袁奶奶还在炕上拣起一粒老鼠屎问铁锁:“你说这耗子得多大?玩累了,袁奶奶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可到处是灰,“哎,坐哪儿啊?”袁奶奶拍了一下铁锁的肩。“等一会儿,等……”铁锁心虚地扑落着手。袁奶奶一进门的新奇劲儿就没了。虽谈不上纸醉金迷,但是袁奶奶还从没为吃穿犯过愁,突然从一个青堂瓦舍的大院套里来到一间四面透亮的破屋子,她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一想到自己将在这里生活,袁奶奶跟爹怄气跑出来的壮志一下子荡然无存。
      她站在铁锁的身后默默掉起了眼泪。
      “你、你,你别哭啊,我收拾一下就好,不信你看!”铁锁为证明给媳妇儿看,顺手把锅台上的破麻袋片子扔在地上,几只还白着毛的小老鼠像鸡蛋似地骨碌出来。袁奶奶吓得妈呀一声拽住了铁锁。“别怕,别怕!”铁锁把她抱住了。袁奶奶扑在铁锁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屯子里的人一听说铁锁回来了,还把东家的姑娘拐回来做媳妇儿,都过来看热闹。袁奶奶只好抹干眼泪,蹴在地上看屯子里的人来人往。“啧、啧,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瞧那眉眼——”袁奶奶从小长在深门大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再听大家都夸她,心里很受用。加上天性爱玩,袁奶奶一会儿就雨过天晴了。看到袁奶奶有了笑模样,铁锁也高兴,就屋里院外地忙活起来。邻居们有情,送来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还帮着袁奶奶把窗户纸糊好了。“其实,不糊也没事儿,反正是夏天!”袁奶奶有点儿得意地说。一天下来,小屋里有了生机。
      晚上,袁奶奶贴在铁锁的胸脯上说:“咱们要是生一大群孩子,能不能饿死?”
      “不能,我有都是力气。我先给别人家打短工,等咱攒够了钱也买地盖房,超过你爹。”说着话铁锁把袁奶奶的耳唇含在嘴里,她痒得直缩脖,铁锁趁势又挠她的胳肢窝——袁奶奶像条鱼一样全身乱扭,这更激起铁锁的欲望,铁锁不由分说地骑到袁奶奶的身上——铁锁魁梧的身子把袁奶奶罩得严严实实,袁奶奶就甜蜜地搂着铁锁的脖子呻吟,铁锁把自己弄得全身是汗,也让袁奶奶出了一身透汗。俩人的身体拍打出一种特别的响声,那声音像鱼在水里摆尾。

      转年刚过立春,西北风还在飕飕地贴着地皮刮。铁锁被人叫了出去,留下袁奶奶一个人在家,她就从窗户缝儿望天,天上的星星像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也看着袁奶奶。袁奶奶突然想起了爹和娘,自从和铁锁离开了家,袁奶奶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家。也不知道家里是啥样了?铁锁走后,爹找没找一个帮工的,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娘又帮不上爹,娘还那么胖吗?袁奶奶的眼睛有些湿润。她还想等自己有了孩子,最好是生个小子,就抱回去看爹,看在外孙子的份上爹或许能原谅她,可是自个的肚子就是不大,好在铁锁从不埋怨她。“别急,兴许一开了怀还收不住,就怕你到时候烦,不让我碰了。”铁锁笑嘻嘻地安慰袁奶奶。
      “你现在学得油嘴滑舌!”袁奶奶用手拽住铁锁的头发。
      “哎呦,疼、疼了——”铁锁嘴里哎呦着却又把手伸进袁奶奶的胳肢窝,袁奶奶痒得撒开手抱紧自己……离开家后和铁锁的生活尽管很穷,但袁奶奶并不后悔,铁锁厚道能干,生活也比以前好了不少。袁奶奶还学会了做饭、喂鸡、喂鸭,地里的活也能侍弄一些,只是铁锁心疼不让她干。今天,袁奶奶的心慌得咚咚地跳个不停,本来刚才铁锁走的时候她就不愿意,但是看到来找铁锁的人神色很紧张,像是要发生了啥事儿似的,她就没太深拦。
      袁奶奶看了一会儿星星,又想了半天的心事儿,她索性用一块布把窗子遮上了。在炕头上坐了一会儿,心还是慌,她随手抓起几粒苞米花儿嚼起来。平时,袁奶奶最愿嚼苞米花儿。铁锁知道她爱吃,一到秋天,就把粒饱籽实的苞米挂在房檐下晒。到了冬天再把晒干的苞米搓下来,掺点粗沙子放到铁锅里炒,炒出的苞米花儿焦黄香脆,往小笸箩里一装放在炕头上。想吃的时候,拽过来还和新炒的一样,铁锁从没让袁奶奶断过这惟一的吃食。可今天袁奶奶嚼着苞米花儿像嚼木头,舌头都懒得动弹。袁奶奶呸呸两口把嘴里的苞米花喳儿吐出去,她大头冲下躺在了炕上。
      这几年,无论铁锁回来多晚,袁奶奶都等他,已经成了习惯。没孩子,既不用为孩子做鞋也不用为他们做衣裳,她没啥事儿干,就是坐在炕头吃苞米花儿等铁锁。可今天晚上,袁奶奶的心里七上八下地没着落。
      吱嘎。是门响,肯定是铁锁。袁奶奶激灵一下坐起来,她要告诉铁锁自个心里很难受。“咋才回来?”没答话,布帘子却被小心翼翼地撩开了,进来的人不是铁锁,袁奶奶也不认识。“你是谁?”袁奶奶腾地从炕上站了起来。
      “这是袁铁锁的家吗?”来人小声地问。
      “铁锁一会儿就回来,你要干啥?”袁奶奶去炕席底下拿剪子。
      “不用怕,你要是周家的女儿就对了,我是来送信儿的。”袁奶奶一时间没听明白来人说的话。“你说什么,谁是周家?”袁奶奶睁大了眼睛。“我是在周家做长工的,东家让我来找你们,趁天黑你和女婿快回去,有事儿商量。”袁奶奶一屁股跌坐在炕上。
      “我爹、我娘——他们好吗?”袁奶奶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回去就知道了,姑爷呢?”
      “他、他——”袁奶奶刚要回答来人的问话,铁锁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看到当地站着一个男人而袁奶奶还坐在炕上哭,铁锁顿时瞪圆了眼睛。袁奶奶赶紧和铁锁说明了原委。“那还愣着干啥,走!”铁锁把袁奶奶从炕上拉了下来。
      “刚才那人找你干啥?”袁奶奶心急火燎地问。
      “来了啥、啥‘工作组’,让咱们合起伙来把那些有房子有地的人家的东西都分了,还要定啥、啥,反正像咱俩这样的叫啥‘农’——”正为袁奶奶系头巾的铁锁没说完话,忽然看着来找他们的人问:“你们那儿也这样?”来人点点头。铁锁的心头突然间一沉。
      “快点,不用穿这么多,都啥时候了,不冷。”袁奶奶催促着铁锁。

      马车飞一般地跑了起来。
      不等马车停稳,袁奶奶就蹦下来,她急匆匆地奔进屋里。爹和娘披着被坐在油灯下等他们。看见袁奶奶,娘最先哭出来,袁奶奶扑上去搂住娘的脖子。
      “别没头没脑地哭,听我说话。”爹低声呵斥着娘,娘赶紧松开袁奶奶。爹看看女儿又看看铁锁,摇了摇头。爹噗地一声把油灯吹灭。
      “爹,咋的了,你快说啊?”袁奶奶着急地催着爹。“没咋,就是想看看你们。”爹低下头说。“爹,是不是你也知道要分田分地的事儿了?”铁锁问。爹点点头。“还是穷好,你们多好啊!”爹似乎在自言自语。
      “咱家也不怕,要分,给他们就是了,你和娘上我那儿住。”铁锁憨憨地说。
      “凭啥分咱家的东西呀?这些东西还不是你和爷爷挣来的。”看到爹的样子袁奶奶跺着脚说。“小点声,我的小祖宗!”娘挪动着肥胖的身子要去捂袁奶奶的嘴,袁奶奶看到娘的样子,急忙坐在炕沿上握住娘的手。
      “唉——找你们回来,就是——原来还寻思等我们老了再把家产给你们,那时你们也有好几个孩子。现在看,不行了,当初也没、没给你们啥——趁天黑,你们把那一对掸瓶(是一种陶瓷制品。脖子细,瓶肚上有很多花或人物,人们把鸡毛掸子放到里面,俗称“掸瓶”)抱回去吧,这东西不显眼,它可是咱家的传家宝,是你爷爷的爷爷——”爹说不下去了,他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自从袁奶奶记事儿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爹哭,她吓坏了,就求救般地看着铁锁。“爹,
      咱们主动把家里的东西送出去,你和娘就跟我们走!”听了铁锁的话,爹痛苦地摇摇头。“不行,我和你娘已经做了打算,你们带着东西回去吧!”爹坚决地说。“那咋行,把你和娘留下我不放心。”袁奶奶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听话,快拿着东西走吧,要不一会儿天就亮了,记住,不论我和你娘咋样你们都别回来。”
      抱着掸瓶的铁锁和袁奶奶像小鸡儿一样被爹轰出来,铁锁看见东家的眼里噙满泪水。铁锁预感到什么,可是又不能确定,他就一步三回头地拉着袁奶奶走了。
      第二天,袁奶奶爹和娘投井死了。铁锁不听人劝,执意为东家披麻带孝,并借钱安葬了他们。
      听说,因为这事儿袁爷爷吃了不少苦头,但是袁爷爷保住了东家留给他的掸瓶,他说:“那是自个的命根儿!”后来,铁锁带着袁奶奶搬出原来住的屯子,落脚到得根镇。铁锁在镇上的供销社赶马车,拉个货运个东西啥的,铁锁憨厚能干又是个呱呱叫的车老板儿。后来,马车不用了,铁锁拉手推车送货。再后来,铁锁就在供销社打更。铁锁变成了老袁,当年东 家的小姐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老袁家里的。
      那晚,母亲很完晚才回家。她觉得,袁爷爷和袁奶奶就像自己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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