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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羽飞流空 ...

  •   凤玥九年。
      入杪秋,秋凉却惊雏。

      “梆、梆梆。”
      如今已是入夜三更。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崔淤啉闭着眼,歪七扭八地坐在舆上,听车厢外更夫的报更声。

      车夫是新来府上的。
      瞧着年轻,驾车技术却很娴熟。

      马车从皇宫驶出后,一路平稳,无半点颠簸。

      离开皇宫已有一刻钟。

      虽说皇宫至崔府的路程算不上远,但因不赶时间,崔淤啉便让车夫把驾车速度放慢了。
      不然颠簸一路,即便有软垫也会磕得背生疼。

      车帘上挂着的桂花香囊和金铃也晃来晃去。

      金铃叮叮当当地响着,不给人安静一刻。

      晚风携着桂花香飘满了车厢,熟悉的香味让崔淤啉下意识地安心。

      他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无端的,马车剧烈摇晃了起来。
      原先整齐微小的马蹄声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这一晃便把崔淤啉心里的睡意给晃没了。

      他倚在车窗旁,掀开车帘。

      那车帘上的金铃直晃,打出了一连串的清脆铃声。

      “小甲,发生了何事?”

      车夫的声音从前传来。
      “无事无事,只是这路不太平整,二公子不必担忧。”

      这路平不平整,崔淤啉还能不知道吗。
      多半是马有些不受控。

      诶,这新车夫的车技也没好到哪去。

      崔淤啉蹙了蹙眉,刚准备开口叫车夫停下。

      一道破空声响起,崔淤啉下意识向后一躲。

      瞬息间。
      虽没看到箭矢,但人体重重落地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间格外清晰。

      宁静如湖面的夜就这么被短暂地打破了。

      马车停了下来。
      铃铛和马蹄踏地的声音也都消失不见。

      这夜太静了些。
      静得崔淤啉喘不上气,出了满身冷汗。

      “咻——”
      又是一道破空声。

      崔淤啉不像上次疲惫到毫无防范。

      他这次听得仔细。
      听声辨位更是熟能生巧。

      他稍稍一偏身子,手包着衣袖迅速一握。

      “唔嗯……”
      崔淤啉莫名泄出点呻.吟,仿佛被暗器贯穿了身子、生出了剧痛。

      他缓缓摊开被衣服裹住的手,在他微颤的手上赫然是一支铁制的箭!

      他握着硌硬的箭,向下一歪,摔在了马车的木板上。

      从远处射来的箭矢速度极快,摩擦大到衣裳上的金丝线也被划破了些许。

      崔淤啉拿起箭举到眼前,从材质、花纹、长度……细细地看过去。

      不知怎地。
      他轻轻地松了口气。

      连带着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了点。

      崔淤啉看着非常冷静镇定。
      若忽视他握着箭的、微颤的手,怕是会误认为地上的乌发美人因驾车不稳不小心跌落在地。

      车外传来几道微小的落地声。

      崔淤啉屏息凝神,注意着外界的声响。
      便是良久也无一丝杂音。

      偌大的北阳城唯剩晚风的呼声,携着树叶的窸窣声,更夫报更的声音也听不见。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车厢外的宁静像是催命的警报,催促着崔淤啉赶紧做出下个举措。

      他背对着车门,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夜实在是太过静了。

      崔淤啉想,静得像是死去的灵魂抽离世间,独自一人地飘往阴间。
      好像濒死在海岸上的鱼,身边的空气朝这压来,挤压着身体里的每一丝氧气,便只好急促地抢夺。

      崔淤啉头脑发昏、眼前发黑,只好死死地咬住衣襟,竭力地抑住呼吸,试图让呼吸慢些。

      快想、快想啊,要怎么办才行。
      崔淤啉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终于。
      在理智地权衡利弊后,他做出了果断的决定。

      他握着箭、颤着手,慢慢地将手绕到自己的背后、自己的左肩后。

      冰冷的箭尖刺破外衣,抵在了人的皮肉上,但为了避免箭矢陷进皮肉的声音被传出,握箭的人将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推进了皮肉之中。
      宛若酷刑般。

      箭尖不负持箭人所望,被奋力地扎在了肉.体上、贯穿了伤者的左肩。

      左肩的鲜血避着铁箭,像是不要银两般涌出。鲜血以箭为中心,就这么极速地染红了衣衫。

      崔淤啉的冷汗瞬间从额头流下,剧烈的疼痛让他实在忍不住。
      他咬住衣襟的牙关也越发用力,像是要把满口的牙嚼碎般。

      在长达几秒的剧痛下,崔淤啉强迫自己勉强地适应了痛楚。

      他慢慢松开了牙,放过了自己值千金的衣襟。

      他全身都脱了力,连手都没了震颤的力气。

      人生而逢苦,既甘于苦又焉不得痛?再而颤者由痛替,何尝不是件好事。
      崔淤啉乐观地想。

      很快,他就听见有人拉开车帘的声音。

      那人动作算不上轻柔,一脚踩上了马车,弓着身子,踏进马车内。

      马车也嘎吱嘎吱地晃动了几下。

      “还活着吗?”
      崔淤啉听见外面有个粗嗓子对这人说。

      而后,他便察觉到有人探了探他微弱的鼻息。

      那人确认他还活着后,便活像个纨绔地向外面戏说道:“半死不活算吗。”

      崔淤啉听着这声音似是个熟人,就苍白着脸、眯着眼缝想打探打探,视线刚清晰起来就撞入双含笑的眼中。
      还真是明颢那小傻子。

      他艰难地挪动着右手,虚弱地朝这人打了个手势。

      外面又有第三道不同的声音传了进来。
      “还算他命大。阿井,抱他下车,马上回阁交差。”

      明颢看到手势后便向崔淤啉点了点头。

      随后他动作麻利地用小刀划开了崔淤啉的佩带,从里面摸索出了一小粒棕色的药丸。

      明颢向崔淤啉歪了歪头,无声地向崔淤啉确认。

      外面那个粗嗓子还在催促。
      “你他妈在等什么呢?赶紧给老子抱人下车。这里虽然偏僻,但也是北阳城,在人家地盘上虏了人还不赶紧走,等死吗?”

      旁边还有人跟在他后面应声附和。

      一道又一道的催促声从车外传到车厢内,挤压着车厢内本就不多的时间。

      崔淤啉向明颢微微点头,又气若游丝应道:“……是。”

      说完,崔淤啉就闭上眼,向明颢张嘴。
      他将鲜红的舌头抬起,示意明颢把那粒药丸往他舌头底下藏。

      “马上!马上!你们知不知道拖个大男人下车,再把人抱起来有多麻烦!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明颢回头应付完车厢外的人,再回过头,入目便是这幅场景。
      他轻捏着崔淤啉的两颊,眼疾手快地将小棕粒投进崔淤啉口中。

      虽说时间紧迫,但明颢还是忍不住轻声调侃道:“阁主,给你办事真是要有极强的自制力。”

      这连夸带夸的。
      崔淤啉忍俊不禁。

      明颢又低声道:“阁主,你忍着点。我要抱你起来了。”

      崔淤啉软绵绵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明颢先将人托了起来,然后弓着身把崔淤啉抱了起来。

      明颢虽然小心,但也是粗神经。
      以至于崔淤啉被贯穿的左肩被牵扯到。

      猛地被牵扯到伤处,饶是崔淤啉做好了准备也承不住。
      他不禁蹙了蹙眉,低低呜咽了声。

      等明颢将崔淤啉抱出来,周围的三四个人都围了上来。

      刚才带头催促明颢的粗嗓子凑得最前,率先似发难地发出了疑惑。
      “这人瘦得跟纸片似的,阿井你平日举得起百两磐石,举不起这么个纸片人?”

      说完粗嗓子还奇怪地打量了明颢两眼。

      这时细嗓子适时地发出疑问。
      “奇怪。我明明是往他脸颊上射的箭,怎么跑到肩上去了?”

      细嗓子旁边的人逻辑自洽道。
      “说不定他方才倚在窗边时显得矮呢。”

      细嗓子还是觉得奇怪。
      “那也不可能,我算了这个的。”

      回话的人翻了个白眼。
      “别想了,你射不射个对穿,咱们酬金难道会翻个倍?再说,给这张脸射个对穿,岂不是暴殄天物?”

      好像是被说服般。
      那细嗓子不说话了。

      “别吵了别吵了,当务之急是回去领赏金才对。”
      见两人气氛僵硬,立马有人出来打圆场了。

      细嗓子冷哼一声,也没说什么。

      众人虽心不在同处、各怀鬼胎,但也不过都是为了赏金,便团结一心地以抱着崔淤啉的明颢为中心回程。

      明颢看崔淤啉精神不太好,就敲了两下崔淤啉的身子,示意崔淤啉可以睡会再起来。

      崔淤啉接收到讯息,但他也无可奈何。

      他睡觉挑剔得很,不说枕头软度,从周围合适环境来看便是难题。
      要得就是声音刚好、不大不小,既不能将他闹醒,也不能静谧无声。

      正如寂静唯闻玉铃声。
      静一分则过,闹一分亦过。

      因而崔淤啉时常半夜出府在街道上瞎晃悠,有时还会登明乐楼顶层去横吹竹笛。
      悠悠笛声更是飘到了京都各处。

      连更夫报更时都会说句:“公子献曲,听之甚安。”

      这样的日子就这么年复年、日复日,北阳城的人也见怪不怪。
      唯一便是怪在崔淤啉如此却并无猝死。

      不过平民百姓岂敢妄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砍了头。

      因而。
      北阳城就传着句话。
      琼欢阙凤吹,不栖不眠,宿命犹。

      现下环境,崔淤啉勉强的话,也只能浅浅地小憩会。
      但也只不过是望梅止渴。

      崔淤啉闭着眼,千斤重的疲惫沉沉地压在他的脑中、压着他的眼皮,便是想睡而睡不着。

      他试着抛空脑子所有的东西,放松全身,以使自己能睡着,哪怕仅仅只是小憩。
      试了半天。

      他只感受到了微凉的夜风和拍打在他脸上的叶片。至于困意,则是毫无。

      尝试无果,崔淤啉也放弃了。

      何必浪费这时间强迫自己做无法做到的事。

      奈何闭着眼没事做也无聊,他就开始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事。

      今儿晚膳后,崔淤啉他兄长崔祉行,哦不,是崔淤啉,以他兄长的名义入宫觐见常阳国君主楚奕佲。

      崔淤啉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画皮技艺。
      不过说是出神,反倒是神赋更贴切些。

      此技是崔淤啉纯靠自己的琢磨和少之又少的练习所得。

      不过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便是了。
      恰巧楚奕佲就是其中之一。

      崔淤啉继续细细复盘今天的事。

      他是听闻了要与谭明国和亲的风声,才入宫觐见楚奕佲,想去皇帝那打听打听。

      那时,楚奕佲毫无架子地坐在龙床上。
      那劲瘦的脚腕也因豪迈的坐姿,而从衣摆下露了出来。

      见到崔淤啉后,楚奕佲就招呼来同榻对坐。

      两人交谈片刻。
      崔淤啉很快便确定了这次和亲的本质。

      奸细。
      和亲是个幌子,送奸细才是真。

      所以远在护国寺的楚奕绪前几日被莫名传旨召回,而后又莫名地被赐了太平之封号。

      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找个未经过训练的人来当奸细,何况是个自小被送离皇宫的。
      不然胆怯而露馅,不然自大而露馅。

      于是崔淤啉当时诚心且委婉地向楚奕佲发出自己的疑惑:“常阳国可是缺人了?”

      楚奕佲答道,大概是罢。

      如此一听,崔淤啉便来劲了。

      他以崔祉行的名义,向楚奕佲举荐才人。
      或说毛遂自荐。

      “臣弟这些年学有所成,大有长进,如今也应出去历练,所以臣想举荐……”
      崔淤啉把他哥的人设崩得一干二净,一下子就被楚奕佲识破。

      没得同意也没得臭骂。

      崔淤啉毫不畏惧地继续嘚啵嘚啵。
      “臣了解谭明国势,对那处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历史也略知一二,臣虽然不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但绝对是最合适的……”

      楚奕佲感到头疼,他自然是知道崔淤啉了解谭明国。
      但不能让崔淤啉涉险。
      更何况此事关乎家国要事,不宜儿戏。

      楚奕佲只好婉拒,提出了要求。
      “朕这些日子听到了些风声……事关谋逆之事……”

      哪怕已经过去一两个时辰,崔淤啉现在还能记得楚奕佲的原话。
      【若你能在三日,不,五日内查出是何人何地,并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拿出要证。那朕便允你。】

      想起来这话,崔淤啉便想嗤笑一声。

      这是摆明了不想让他去,提这难事婉拒他呢。

      不过可惜。
      他是崔淤啉。
      而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崔二公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暗羽飞流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