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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爱恨嗔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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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珠吓得呼吸停了一瞬。
脑子里还在飞快思考这人究竟是谁,身子却先鬼使神差地动了。她伸出手,拖长尾音:“小官抱。”
小喇嘛在密道底下瞳孔地震,还以为朝珠被鬼上身,差点要开口念经驱邪,却见洞口有个人影俯下身来,揽住朝珠的腰,将她抱了上去。
等小喇嘛扑腾着双腿爬回地面,朝珠已经安安稳稳地站在人影面前,他借昏暗的光线一看,宽肩长腿劲腰,不是贵客又是谁?
“不是德仁上来接我么。”小喇嘛从没见朝珠声音放得这么软过,“他干什么去了?”
“大喇嘛有事留他。”贵客道。
“原是如此。小官背我下山如何?”
“嗯。”
“这储物间是我不小心踩坏的,别同大喇嘛说,否则他非唠叨我不可。”
“知道了。”
“然后......核桃我吃完了。”
“再剥给你。”
小喇嘛不由得瞪大眼睛,早食那会,贵客种种行径说是大喇嘛的请求也解释得通。可现在这百求百应的样呢,几月前衣摆糊我们一脸的人是谁?张起灵的双胞胎弟弟吗!
还有朝珠姐,方才在崖壁间还咬牙切齿的,一见贵客就轻言细语起来了是怎么回事!梅朵拉姆您清醒一点啊!
他心中抓狂,面上倒是不显,转身合上了拉环门,把断开的木板拼回去,再搬了些东西遮住裂缝,跟在二人身后下山。
眼前又是朝珠的绿松石腰带,白色裙带轻轻搭在张起灵玄黑的藏袍衣角上,他盯着盯着,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觉得自己像跟在阿妈阿爸身后的小屁孩。
......
小喇嘛思绪万千地进了经堂,软塌塌倒在案边见礼,德仁从经卷中抬眼瞥他,伸手斟了碗酥油茶推过去。他攥在手里却不喝,热气直往鼻子里钻,湿润得让人想打喷嚏。
大喇嘛瞅着他默不作声的样子,眼尾笑纹渐深,“难道山窝子里有什么精怪,把你的气神都抽走了。”
“您是特意叫师兄留在这,好拜托贵客上去接朝珠姐的吧。”小喇嘛抿了口茶,“他们待在一块的样子真叫人牙酸——跟格桑姐谈到她喜欢的那个男人时一样,变了个人似的。”
“人世间的爱恨嗔痴,不都是如此。一旦沾染,就变得不像自己。”大喇嘛点点他的脑袋。
小喇嘛放下茶杯,望向墙上的六道轮回图,“......那我们这样撮合他们,岂不是做了错事。”
“你又怎么知道,这种变化不是好的。”德仁扔来几卷经文,“快过年了,佛经都译不完,你不要再偷懒,就在这里好好翻译。”
“哦......”
小喇嘛伸手去接,接过后却停住动作,胳膊在半空中伸着没动,直勾勾盯着经堂外。德仁与大喇嘛见状也望去,只见阳光明媚的庭院里,僧人来来往往,唯有两道年轻人的身影静立在一处。
春暖了,农户家养的狗下了崽,被卓玛带进庙里来玩,女人扯了扯男人的袖子,示意他去看小狗撒欢,笑得眼眸弯弯。男人偏过脸,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没去看小狗,只安静地在她的笑颜上停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是吉拉寺最平常的一天,爬进屋内的太阳温度,僧人们路过年轻男女时露出的浅笑,炉里沉沉的藏香味道,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小喇嘛却忽然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不远处的角落,就是那块石头。雕琢的痕迹深浅交错,许是日光刺人,他眯起眼端详时,竟觉得那些刻痕好似有了些规则。
“贵客会留在庙里吧。”
小喇嘛问了,却没得到回答。
他只听见几声朝珠的咳嗽——打破眼前这片宁和的景象。她狼狈地捂嘴,咳到弯腰,脸颊越发苍白,然后笑着接过格桑送来的汤药。
小喇嘛见过不少次她这幅样子了,这次却下意识垂头,不忍再看。
人神转世,也是会生病,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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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历春节,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本地贵族在吉拉寺做完仪式之后,庙外等待的农奴们就会进来参拜。只是这年比往年间热闹许多,站在佛塔往外看,朝圣的人流竟一眼望不到头。
卓玛探出头,吓了一跳:“嗨呀,怎么这么多人?”
格桑扯着她的袖子回来:“毕竟是梅朵拉姆降世以来第一次公开路面献哈达嘛。走,去给拉姆补补口脂。”
雪白哈达一条条挂上信徒脖间,再简单的工作,重复上百遍也要累得够呛。朝珠趁着休息时间抿了口茶水,又忙不迭地抬头,好让卓玛用脂粉盖住她苍白的唇色。
“好看吗?”她侧着脸展示一圈,女孩们都笑了,直夸漂亮。
被朝珠这样一逗,原本的担忧就散得差不多,格桑于是又打开主殿大门,请朝圣者们接着往里进。今日的阳光并不刺眼,是藏区少见的柔和,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容隐没于密集的长队中,逐渐整合为模糊的符号。
这样长时间重复运动的工作很是磨人,朝珠却不觉得枯燥,反而寻到许多乐趣。每当朝圣者走到她身前,虽说总是同样的双手合十,可他们起身时,被阳光镀上金边的发丝扬起的弧度都不相同。同样的虔诚表情,有人会垂着眉眼,也有人会紧紧抿唇。
她乐此不疲地观察这些人,新奇到连疲累都抛之脑后。
下一位朝圣者是个头发微卷的小女孩,半张脸躲在围巾后,一双圆润的眼睛露在外面。小女孩的母亲见朝珠看过来,连忙推了推她的肩,压低声音道:“快上去呀,把你想送的抱到拉姆面前。”
朝珠笑着向她张开双臂,小女孩羞涩地眨了眨眼,默不作声挪动脚步上前,走近了才叫人看清,她怀中衣物鼓鼓囊囊,好像抱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小女孩掀开最上方的围兜,朝珠好奇地伸头去看,里面原来是只乳黄色的小狗崽,看着刚刚断奶,正毫无防备心地呼呼大睡,还在她凑过去的瞬间打了个哈欠。
“给拉姆的......”小女孩扭头看了眼母亲,得到鼓励后亮晶晶地转回来,细声细气道,“给拉姆的供奉。”
朝珠心都化了,接过小黄狗,母爱泛滥地给小女孩挂上哈达,临了还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直到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小狗忽地张嘴含住她的手指,一旦察觉到她想拿出,就哼哼唧唧叫个不停。
耽误了献哈达可怎么好,格桑和卓玛面面相觑,朝珠却想起什么,忍着坏笑朝格桑耳语道:“把贵客叫来。”
张起灵试图抽出手指。
熟睡中的狗崽还在口欲期,窝在他怀里,咂巴着嘴吮吸他的指腹,朝珠趁着空闲间隙回头,笑着给他展示自己皱巴巴的食指。张起灵默不作声地抬眼看来,她愣是从那双黑潭似的眸子里瞧出一种无声控诉,倒一点也不心虚,用口型道:喜欢你。
张起灵眨了下眼。
朝珠补充:我说它。
日过梢头,天际染上浓墨重彩的橙红,送走最后一批朝圣者,新年便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夜幕降临,忙碌一天的吉拉寺众人热热闹闹挤在庭院吃团圆饭,不知是谁先拎出来的乐器,回过神时院子里已经盈满乐声。
小喇嘛与卓玛又吵了起来,鸡飞狗跳地穿梭在桌椅间打闹,德仁认命般起身去拦,却被大喇嘛扯住袖子坐回椅子上,笑吟吟灌了整杯青稞酒。
格桑刚和心上人约完会,脸蛋红扑扑地跑回餐席间,没见着张起灵的人影,便问,“贵客去哪了?”
朝珠正跟大喇嘛碰杯——杯子里的是白水——闻言侧目:“我也不知道。他不是一向不喜欢热闹吗?”
话音刚落,小喇嘛卷着残风掠过,被卓玛扬鞭追着抽,只来得及抛下一句话:“我看见他在白玛的屋子那边——姑奶奶!我错了!”
“见了鞭子才知道错?刚才跟我吵嘴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知错!”
庙众们早已习以为常,朝珠也见怪不怪地放下酒杯,与同桌的各位打过招呼,便起身离席。
穿过弯弯绕绕的连廊,乐声笑闹抛之脑后,路过角落自己那张黄花梨躺椅。春日已到,天气转暖,火盆里不再有炭灰,她不由地想起初见面时,张起灵为她生火又灭掉,没忍住笑。
朝珠时常觉得自己不懂他。
又或许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人能懂他。
她又绕过一道转角,便看见自己不懂的那人坐在廊边,一点点月光映着他乌黑的碎发,一如初来庙里的那天。不同的是,这次廊外不见飘飘悠悠的细雪,她没有缩在躺椅上与他生气,他的身侧,却有了一只闹腾的狗崽。
小黄狗睡醒后便不再吮着人的指尖不放,而是吵着要吃奶。张起灵不知从哪弄来一碗温羊乳,放在边上,狗崽埋在碗里吃得呜嗷呜嗷叫唤。
朝珠抬眼看向几步之外紧闭的房门,明明知晓白玛醒不过来,却仍是压低了声音,总觉得会吵到她休息,“你用过晚饭了吗。”
张起灵摇摇头。
“知道你嫌吵,我让格桑给你留了。”
他于是又点点头。
朝珠见他这样,忍不住偷笑。
“忙了一整天,都没空管这小家伙。”她伸手去挠小狗肥嘟嘟的后颈,想起张起灵抱它的动作很是标准,便道,“你从前定然养过狗,既知道怎样抱它不难受,又知道刚出生的小狗只能喝羊奶。你说你究竟记得多少以前的事。你会的那些,是没忘掉,还是已经成了习惯?”
这样漫无边际的闲聊,也不过是她一味地说、他静静地听。朝珠不管他回不回答:“看你年纪,大约不过二十出头。寻常男人早已婚配了,你可曾有过婚配?想来是没有的了,若是有,你的妻子又为何放任你在世间流浪。你这个人,真是神秘,总让人觉得猜不透,走不近。”
夜色渐深,廊檐点燃的烛光晃悠着,张起灵盯着两道细长的影子相融,眨了下眼,忽然觉得久违的倦累。
洞房花烛、一纸婚书,最终也剩不下多少痕迹。
朝珠窥见他倦倦的神色,心头突地一跳。她抚向胸口,长长的珠链尾段,赤色月光石久违地发热,灼得掌心作痛。
身侧的张起灵,在此刻也同她一样抚上胸口。
那一点温热,在化雪的日子里太过强烈。
眼前闪过冬日凿石修行的时候,如今他并不在石前静坐,却仍觉得自己在漫无目的地敲打那块石头,一下一下,像凿开一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