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向远》远程千寻

26、第二十六章

　　整整一个寒假，四十多天，蒲远都没有跟江骛他们联系过。虽然在朋友圈里，蒲远依然能够看见赵毅活动的踪影。蒲远得知他退了学，离开了青州城，回到了原本容纳他的天地里，重新回到高中，重来一次，蒲远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他也十分佩服赵毅拥有这种愿意重来一次的勇气。

　　蒲远心想，若是换做自己，面对如此绝望的境地，在他人都不看好自己的情况下，还能从黑暗的深渊里摸爬滚打站起来，在日复一日的忧郁中慢慢愈合好伤口，去面对心底最深沉的恐惧，这样的选择，的确是值得赞颂的。

　　高中三年，对于蒲远来说，是永远无法忘却的黑暗时代。他懂得那种身不由己，甚至要将健康和性命置身事外，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的压抑和痛苦。

　　在此期间，成绩和排名，在部分老师和家长眼中，是绝对重要的东西。

　　虽然有的家长和老师会显得稍微宽容些，能够关注到除了成绩和排名之外的东西。但很可惜，蒲远从小到大的运气都烂得很，他从来没有碰到过。

　　因此，高中结束的那一天，蒲远的情绪远比其他同学激动。因为他知道，笼罩他青春期的黑暗阴影，终于可以消散了。

　　他不负众望，进入了青州大学，是以让众人心服口服的成绩进来的。

　　他将自己装扮得无坚不摧，就是为了保护自己远离那些纷纷扰扰的诟病之语。

　　一方面，他会十分感激这些年来一直咬牙拼命坚持的自己，感谢当初的不服输，才造就了如今的耳根清净；另一方面，他也会痛恨曾经的自己，为何在那几年黑暗时代里，自己从未替自己着想过，为何自己要甘于成为任人摆布的木偶，甘愿献祭自由的灵魂。

　　这样的人生看似辉煌，实则确实糟糕透顶的。尤其是当蒲远进入大学以后，在赵毅他们的衬托下，蒲远更加觉得。这些他曾经委屈吃过的苦难，原来都是无用功。

　　他本可以不用再苦痛和麻木中成长的。

　　这样没苦硬吃的人生，让他惋惜万分。

　　只是，哪怕他再怎么后悔，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任凭他人怎样歌颂美好的高中、美好的青春年华，蒲远听了都不为所动。

　　因为他的青春年华里，布满了血迹和苦痛。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想要回去的。

　　***

　　而他做不到的事情，赵毅却做到了。

　　赵毅也曾在某个宁静的夜晚，跟蒲远他们谈论过他的身世。当然，这并不是一种刻意的卖惨，只是为了他之后所做出的选择铺垫。

　　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母亲独自拉扯他长大的。

　　在跟着母亲生活的这十多年光阴里，母亲也几次三番为了弥补赵毅丢失的那份父爱，跟好几个男人有过接触，但都好景不长。

　　慢慢地，母亲也由曾经的那份为了孩子而搁下面子迈出脚步的勇敢，变为了畏畏缩缩的试探。

　　男人就是这样，他们爱一个女人的时候，总是会优先考虑这个女人的完美性。

　　在他们眼里，一个女人再如何美丽，再怎么优秀，一旦沾上了离异、或是丧偶等字眼，她们便会在顷刻间丧失掉所有的魅力。

　　而赵毅母亲遇到的情况便是如此。

　　赵毅貌似成为了一个笨拙的拖油瓶。虽然他的母亲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嫌弃和烦恼，虽然这个坚强的女人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可面对这么多次的失败，赵毅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大片的自责和愧疚来。

　　他会暗自觉得，自己已然成为了母亲的拖累，成为她拥抱新生活的累赘。

　　这样的心思，他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向母亲表露过。

　　这个女人为了维持生计，付出了很多辛劳。在女人眼里，孩子早已成为了比她自己还要重要的事物，为了孩子的成长，为了改变孩子现在的处境，她什么都可以豁得出去。

　　可赵毅却不是这么想的，他看着母亲为了自己而饱受风霜雨雪，他心里的苦涩感便一层又一层地泛上来。

　　这样忧郁的情感，伴随他度过了中学时代——那些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最重要的几年。

　　在他的青春期里，没有得到一个良好的指引，反而让这些郁结一点点累积，直到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了，才会如火山爆发一样，汹涌而出。

　　奈何赵毅母亲常年将心思放在工作赚钱上，对于赵毅的心理健康，她总是缺乏关怀，这才导致他把自己给憋坏了，造成想要轻生结束自己性命的念头。

　　***

　　赵毅为自己的轻生制定了一个相当周密的计划，若非江骛在他离开前拉了他一把，可能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赵毅就已经离开了人间。

　　赵毅母亲简直想都不敢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差点让她失去了自己最后的亲人，自己唯一的儿子。

　　还好还好，也算是老天保佑，赵毅还是被挽留住了。

　　据后来的消息得知，赵毅这一整个冬天以来，都在母亲无微不至地陪伴和关心下，进行着专业的心理疏导。

　　最后的结果也比预期的要好很多。

　　母亲尊重了赵毅的意见，向青州大学退了学，重返高中，重来一次。

　　这应该，也是对于赵毅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

　　蒲远听完事情的前前后后，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在之后的大学时光里，这一间本来住着四人的寝室，就要变成三个人了。

　　江骛看着状态也还好，虽然和他没有了交流，但蒲远还是可以通过朋友圈，来得知他的一些生活近况。看着他回到家乡后，在西北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肆意奔跑的潇洒模样，看着他开怀大笑的模样，蒲远方才意识到，青州这样吃人的繁华都市，终究还是不适合他。

　　他应该尽情去拥抱属于他自己的自由，而不应该时时刻刻都被拴在蒲远身边。

　　可蒲远对于江骛的感情，就是很矛盾。他既希望江骛能够遵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来生活，同时又不舍得江骛轻易离开他的世界。

　　蒲远承认自己的自私，可是尝试了这么多办法，就是没办法改变。

　　和江骛断绝了一整个寒假的联系，就是蒲远重新审视他和江骛之间关系，勇敢迈出的第一步。

　　***

　　陆然这个家伙平时就不怎么喜欢发朋友圈，赵毅走后，就更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蒲远根本无法了解到陆然的情况。

　　但他始终坚信，陆然肯定能从失落中快些走出来的。

　　要说他们四个人中，谁是最淡定的那个人。一般人最快想到的肯定是江骛，其实不然，陆然才是那个最佳人选。

　　江骛虽然表现得十分淡定沉稳，但他骨子里还是个冲动的人，只是在外面，他习惯性地把一切冲劲给收起来，只为了给他人留足面子。可在熟悉的人面前，他的这股子劲，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有时候，他的冲动表达，甚至是连他自己都来不及察觉的。

　　但蒲远却能清晰地看到。

　　陆然的淡定，貌似跟他的年纪不相适配。

　　明明他才是他们四个人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可他的外表，他性格的沉稳，却总给他一种饱经岁月沧桑的厚重感。

　　他一举一动都好像被某个看淡风霜的中年男人给夺了舍一样。

　　对待任何事物的看法，陆然一直都是最为客观的那个。

　　他的观点看法好像不会受到主观情感的影响。

　　这一点，恰好跟蒲远还有江骛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好比当初众人得知赵毅轻生念头时的表现。

　　江骛并没有放任赵毅就这么去死，而是选择了强行挽留，给予了赵毅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并没有作为一个冷静、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而是大胆通过自己的行动，强行改变了这个本来不怎么美好的结果。

　　蒲远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他的愤怒完全展现在了脸上。他是完全属于感性那一派的。因此，也只有蒲远对于赵毅的自杀表示了不理解。赵毅明明有着自己热爱的舞蹈梦想，还有着这么多珍贵的好朋友，如果只是因为自己从小到大悲惨的人生遭遇，那真是太过怯懦了。人生已然跌入谷底，第一时间想的不是逆天改命，而是逃避自杀。你死了，是解脱了，可你让那些热爱着你的人该怎么办？在蒲远看来，这是一种极为不负责任的表现。

　　而陆然就好像是个旁观者一样。他在刚得知消息的时候，的确有过愤怒和不解，却也只是出于本能地稍微发泄一下。当他听懂赵毅的解释后，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他的思维模式很快便不受他和赵毅之间作为朋友的亲密关系的影响。他在之后的时间里，除了出于本能地悲伤之外，就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了。甚至，他在伤感之余，还能腾出心力来，答应赵毅，努力向蒲远跟江骛隐瞒如此重大的事情。对于赵毅的自杀，尽管他是赵毅最为要好的朋友，他也没能做到像江骛一样，出于私欲，强行挽留住他。他能做的，只是眼睁睁看着赵毅踏上这条殊途，尊重赵毅的命运走向。

　　这样的态度，在他人看来，或许会显得有几分冷血和自私，但蒲远和江骛却懂得。陆然对于人生命运的遵从，从来不会做出为了感情而违反命轨的事情。

　　而正是因为陆然的顺应，注定了他和蒲远、江骛，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失去了赵毅这一沟通的桥梁，他和蒲远以及江骛终究会走向形同陌路。

　　只是，蒲远还不甘心。

　　在蒲远看来，他们留下来的三个人之间的感情连接，不应该因为赵毅的消失而断联。

　　因此，在熬过了漫长的寒假后，蒲远回到学校第一件事，便是向江骛和陆然发出了聚餐邀请。

　　果不其然，两个人的表现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江骛自然是欣然答应了，甚至没有一点犹豫。因为他完全是站在蒲远的立场上考虑的。在他眼里，蒲远会因为赵毅的离去，在友谊上受到打击，那自己就应该负责的起到安慰作用。

　　可陆然却是拒绝了。因为在他理性的思维下，他们三个因为赵毅这个中间角色的缺失，已经不适合再用之前的一套模式来相处了。他们三个应该重新审视一下彼此之间的关系。

　　但蒲远可不是这么轻易就会放弃的人。

　　他的感性会让他觉得，陆然只会在意赵毅一个人，只是把赵毅当成了朋友，对于他和江骛，陆然根本不在意。

　　所以为了证明自己在陆然心里的存在感，蒲远还是强行拉着陆然去了聚餐。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也很怪异。但蒲远丝毫不介意，他只要人到齐了就好。

　　***

　　而在这正式开始上课前的一周相处下来，蒲远都在尝试着接近陆然。

　　陆然现在的状态跟上个学期简直是判若两人，蒲远压根不敢相信，以前那个如此慷慨大方的少年，竟然会表现得如此冰冷。而这种冰冷，又和当初跟江骛初相识时感受到的冰冷不一样。江骛的冰冷是他对待新感情的本能机制，只要慢慢熟络了，这种冰冷自动会消散的。

　　可陆然的冰冷却是刻意装扮出来的，为的就是将他和蒲远、江骛区分开来。

　　***

　　但蒲远性格的倔强，却丝毫不逊色于陆然的冰冷。

　　于是，在上课时，在吃饭时，在空闲时光，他都尽量待在陆然身边，不断尝试着拉近他跟陆然距离。

　　奈何陆然依旧不为所动，面对蒲远在他耳畔讲述的那些没营养的冷笑话，他连白眼都懒得翻。

　　***

　　就这么坚持了七天，蒲远终究也是累了。

　　可他的意志仍在告诉他，不要放弃。

　　直到蒲远在学委群里收到一条消息。是关于这个学期转专业学生的名单。

　　蒲远抱着好奇心，点进去看了一眼，却被当场震惊住了。

　　因为他在名单里，赫然看到了“陆然”二字。

　　“怎么可能？不会是重名吧？”蒲远带着这种侥幸心理，仔细比对了一番个人信息，发现跟陆然完全一致。

　　而此时的陆然已然通过了转专业的考试，也便意味着，陆然彻底跟他还有江骛，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蒲远有些气愤，他当即找了陆然质问这件事。

　　当然，蒲远的气愤，也只是发发小脾气，实际上，他对陆然没有那种厌恶的感觉。他只求一个解释。

　　“我其实早有转专业的想法，当然，并不是因为赵毅产生的。我当初填志愿的时候，本就是冲着法学专业去的，只是我的高考成绩让我很遗憾，没办法去到这个专业，所以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转专业这一条途径，来完成我当时高考填志愿的遗憾。”陆然的解释合情合理。

　　以他冷静客观的性格，的确很适合去到法学。

　　蒲远暂且听信了这个解释。

　　可是法学那边有规定，所有转专业的学生都要重新搬寝室，集中在一起，这也意味着，陆然也要从蒲远和江骛身边离去。

　　如此一来，蒲远可就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