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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秋桂绽芳角弓鸣 ...

  •   应召入宫的国子监生跽坐成行,鸦雀无声,只因高坐于上的圣人一不谈论诗赋,二不考问时务,竟直言二十年前那场大乱。

      “诸位乃贤能良材,今后是我大唐的社稷之器——若早生数十年,在大乱前你等已成国之柱石,该如何行事才能使大唐避开此祸?”

      即便是往日在国子监中最能言善道的才子,此刻也噤若寒蝉、不敢妄言。

      这场动摇国本、死伤千万的大祸,天下人皆闻之色变。

      他们年纪尚轻,许多人并未亲身经历过,可几乎每个人都有亲族长辈在祸乱中丧生,背井离乡者更是多不胜数。

      逝者已矣,正如这场绵延数年的大乱业已平息。

      富于春秋的少年人满心想着建功立业,重现大唐的盛世繁华,胸中皆是锦绣图景、加官进爵,谁会设想自己要面对的是兵灾险祸、国家倾颓?

      一片沉静之中,只听大殿之内滴漏声声。

      只有霍玄恭微微挺直脊背,抬眼去望圣人,谁知圣人竟错开他的目光,反而去打量那些有意回避的人。

      他悻悻垂下眼帘——二十年前的大乱本就是自藩镇而起,似自己这般的身份,何苦自讨没趣。

      终究有人耐不住性子,不愿错失在圣人面前博得青眼的机会,大着胆子起身应声:“陛下,敝人以为若值大乱前夕,当劝谏君主亲贤远佞,扶正黜邪,方能悬崖勒马。”

      “噢,用的是汉时蔡邕之言。”圣人拈须笑着追问,“你是想学韩文忠*?可若君主不肯听从直言劝谏,被触怒后反倒对你责罚贬黜,你又当如何?”

      那青年额上冷汗涔涔,顶着周遭同窗各色目光,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当死谏。”

      王骥听他口出狂言,一个没忍住,嗤笑出声。

      声音虽轻,但在大殿之中依旧清晰可闻,激起零零散散附和的轻笑声。

      青年双手紧紧攥住两侧的衣衫,羞惭难当。

      霍玄恭凝神盯着他,仿佛看见自己一般。

      圣人反倒敛起笑意,正色道:“你是哪家的儿郎?”

      青年迟疑片刻,才埋首报上名号:“回陛下,敝人卢铮,苏州嘉兴人,家父卢侃曾任溧阳县令。”

      王骥闻言朝身旁的侯旷使了个眼色——不过是个打南边来的细嫩小倌,小门小户出身,急着出头冒尖,上赶着惹笑话。

      “世人常说北人粗犷豪放,南人柔弱风雅,依我看,也未必如是。你名中是‘峥嵘’之‘峥’?”

      卢铮这才敢微微抬起下颌,向圣人露出脸来:“回陛下,是金石之‘铮’。”

      “好!我大唐既要有万夫莫敌的沙场骁将,也应当有清风劲节的锐志文士——铮铮铁骨并非人人生而具有,只要有刚强之志,知忠义且捍之,遇险难而不退,便是大唐的好儿郎!”

      这一番话听得卢铮双眸熠熠,直至热泪盈眶。

      他再顾不得惹来旁人的讥笑,跪倒在地,扬声回禀:“铮定当铭记陛下谆谆训勉,三省吾身,为大唐基业鞠躬尽瘁!”

      能将自身抱负向圣人如数告之,还能得到圣人勉励之言,可谓是人生大幸,霍玄恭望向他的目光透出一丝羡慕。

      可更多的人是对卢铮生出不满。

      “卢兄生长在南方,恐怕是没经历过大乱的战火,才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王骥斜睨他一眼,“数年战乱使得北方和中原军民死伤无数,几近人烟断绝,岂是区区一句‘死谏’就能扭转局势?战火平息,重归太平,那是靠将士们誓死拼杀换来的。”

      王骥虽出言浇灭卢铮气焰,为藩镇扬声威,可眼看着圣人脸色也沉了下来。

      一旁的侯旷连忙接着说道:“依在下拙见,若避此等祸患,须对藩镇军民加以安抚牵制,使之甘为屏障,拱卫都城。”

      这话说得还算中肯,圣人脸色稍稍和缓,问道:“如何安抚牵制?”

      “地处偏远又悍然难驯者,明面上以安抚为主。素来有功又忠心本分的节度使,可加以重用,形成犬牙交错之势,互相牵制。”

      侯旷意有所指——若说地处偏远、悍然难驯,任谁都会想到幽州。

      大乱祸首之一便是以幽州所辖的范阳、河东、平卢为根据地,起兵发动叛乱。

      身为幽州节度使之子的霍玄恭顿时成了众矢之的,他垂眉顺目,并无意回击侯旷的挑衅。

      圣人对侯旷所言不置可否,也不再提及大乱之事,似长辈一般关怀起他们的学业、起居甚至婚姻之事。

      在此期间,霍玄恭始终不发一言。

      末了,圣人还邀他们明日一道去曲江芙蓉苑,白日蹴鞠射桂,夜里赴宴作诗。

      等众人三两成行出宫,孤身独行的霍玄恭被一名内监拦住:“霍郎君留步,圣人召见。”

      霍玄恭在甘露殿侧殿里见到换上一身圆领黄袍衫的圣人,这是他头一回独自面圣。

      圣人不复大殿之上端坐威严的模样,曲腿倚在凭几上,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霍玄恭应声而往,行礼后规规矩矩跽坐在离圣人不远不近的地方。

      “来,再坐近些。”圣人笑道。

      他看霍玄恭只挪近了几尺,也不再多劝,问道:“方才你为何不与他们一样抒发己见?”

      霍玄恭如实告之:“起先欲言却不宜言,之后是既不欲、也不宜。”

      圣人轻轻敲在膝上的手指顿住,转头盯着他,心中发笑:早先只察觉这小子心有正气,竟不想还如此耿直。

      这话摆明了是说他只心怀匡扶江山、救国为民之事,既无谓口舌之争,也无心琐碎小事。无奈受身份所束缚,不宜多言。

      “好,此处再无旁人,你且畅所欲言。”

      霍玄恭眼睛一亮,抬眸见圣人正看向自己,他定了定心神,将方才心中所想尽数告之。

      “如今海内安定,藩镇势力与数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依玄恭愚见,陛下并非是忧心再度出现翻天覆地的大乱,而是未雨绸缪,提防其他祸乱,此所谓‘生于忧患’。”

      见圣人面露微笑,霍玄恭继续说道:“两汉外戚、宦官专政,两晋士族扰政、朋党兴乱,此皆为前车之鉴。眼下朝堂之上的内忧已有形迹,部分藩镇勃勃野心隐有抬头,还有回鹘吐蕃的外患不曾断绝。陛下有此一问,是有意寻觅刚正忠直的骨鲠之臣加以栽培,在来日风波初起时得以启用。”

      他话音刚落,圣人已坐直身子。

      “今日参透我这一问的人,恐怕只有你一个。”圣人忽而怔了怔,露出宽和的笑,“那卢铮误打误撞,也是个可用之人,只是还要再雕琢雕琢。”

      “玄恭是方才被引回甘露殿的路上才开悟——蒙陛下不弃,再度召见,玄恭才明白陛下宽宏,再不敢再以幽州出身妄自菲薄,有所讳言。借士族之势弹压藩镇节度使,同时拔擢寒门制衡士族外戚,是为今可行之计,玄恭愿以己之身,为陛下、为大唐尽心竭诚。”

      他生作幽州节度使霍禹和士族范阳卢氏之子,却不甘陷在这两重身份之中,为权力、为私欲而罔顾道义。

      霍玄恭也明白,眼下的自己一无所有,是幽州送来长安的质子,来日也轮不到他继承节度使的权位——眼下对圣人的许诺显得太过单薄无力,似孩童的妄言。

      可面对着圣人如炬的目光,这些从未对父母兄弟袒露过的肺腑之言竟脱口而出。

      长久以来堆叠在他心中的块垒,如沐春阳般冰消雪融,他从未这般酣畅愉悦。

      而圣人望着少年人坚定明亮的双眸,胸中亦是澎湃难当。

      早在面见诸位藩镇质子和宴饮交游时,自己就发觉霍玄恭一言一行有浩然正气。今日留他对谈,果然是明智之举!

      可惜这般好儿郎,无缘配得永宜。

      “你今日所言,不可为外人知。”圣人虚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自己好生记着,我也会放在心上。路漫漫其修远兮……”

      霍玄恭心神一颤,颔首应道:“吾将上下而求索。”

      ————

      中秋当日,风朗气清,金吾卫肃立在曲江各处,波光沉浮里映着彩幡碧裙,满园的锦绣珠玉与丹桂金菊,一时间不知哪一个更引人瞩目。

      御苑花匠穷尽巧思,将千盆名菊摆出七星拱月之阵,又依小径、水岸之势,依次将墨菊、金盏、绿云依次排开,引得丽人们纷纷采撷簪于鬓边。

      蹴鞠场中少年们锦袍翻飞,鞠球在鹿皮靴尖翻飞腾跃,似乌燕穿云,不时擦着看台飞过,惊得贵女们团扇半掩,嗔恼之余又难掩笑意。

      今日韦檀一雪前耻,连中七球,博得圣人亲赏的彩头,在众人起哄嬉笑声中,他走到永宜公主面前双手奉上。

      公主自是没落他的面子,欣然接过后还同他私语两句。

      旁人只道这对璧人情投意合,却不知她在韦檀耳旁说的竟是:“只可惜今日没人献诗,那独一份的颂诗终究是没能落进你的囊中。”

      韦檀心中压抑已久的思念被她这话一激,顿时忆起端午时节那一身浅碧襦裙的身影。

      可他只能装作听不懂永宜的奚落讥讽,甚至笑着替她理了理被花枝缠住的发丝。

      “只要殿下肯贺我得胜,韦某别无所求。”

      永宜笑意愈盛:“得胜自然该贺,不过……胜者却未必是你。”

      射圃里,王孙公子争相拈弓搭箭,箭簇破风之声引得众人屏息以待,却鲜少有箭能正中枝头细小如米的丹桂。

      霍玄恭被王骥等人拉扯过来塞了一张弓,他正推搪之时,见韦檀同永宜公主并肩而来。

      韦檀一见他,对永宜无法发泄的愠恼顿时有了去处:“霍郎君长在幽州,想必对弓矢之事颇为熟稔。方才在蹴鞠场上韦某侥幸得胜,多谢承让,至于这挽弓射桂……便由韦某鄙陋之技来衬霍郎君的风姿。”

      霍玄恭这些时日未得毕菱的消息,本就悬心难安,蹴鞠之事是其余藩镇质子事先商议妥当,不敢叫韦家再度折了颜面,才有意相让,尽管霍玄恭以一己之力相抗,也依旧无力回天。

      可韦檀竟不知收敛,拿弯弓射箭来寻事生非,他霍玄恭自然也没有退避的道理。

      “小世子过谦了,霍某便来领教一二。”

      见霍玄恭竟应下韦檀的较量,王骥脸色有些古怪,忽地从他手中抽出弓,示意仆从换了另一张油亮的桦皮角弓,亲自塞给霍玄恭。

      “好生比试。”王骥嘟囔道,又瞥了眼嚣张的韦檀,“别丢了藩镇儿郎的脸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秋桂绽芳角弓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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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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