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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关山月(九) ...


  •   张颂之离开之后,瑶镜被人秘密带入了刑部大狱。她顺着漆黑的道路一直向前,狱外艳阳高照,可随着她逐步向前,她愈发觉得这监牢之内像是被风雨笼罩,她再寻不到半分暖意。

      张绍筠扶着牢房的厚重栅栏艰难站立,方才张颂之大概是告诉了他瑶镜前来的事,故而他站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瑶镜,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过来。瑶镜也随着自己的走近而细细打量着他。张绍筠如今发冠已去,颊边散落着凌乱的发丝,手脚也都被镣铐锁住,可那双眼在接触到她目光的那一刹那,亮起了一如往昔的明光。

      两人面对面站了半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瑶镜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张绍筠原本古井无波的神色也逐渐出现变化。最后他缓缓开口,长叹一声,打破了这持续多时的死寂。

      他缓了缓方才极为震惊且愕然不已的心情,方才打起精神,发出一声低低的苦笑。

      “我第一次后悔当年在罗摩应了你的问话,你回京之后我也不该总借姐姐的名号约你出来的。” 他微叹口气,微微垂下头去,那是瑶镜从未见过的挫败神情,“否则我也不会因此误你四年……如今见到你,我也不会如此痛彻心扉。

      “瑶镜,对不起,先前我予你的承诺,此刻怕是都做不到了。”张绍筠终于抬眼看她,眼眶分明是通红的,却愣是没有半分泪落下来,“过去我以为爹爹只是对我严厉,只是醉心官场,故而希望我能成才,如此好不落他刑部尚书、中书令的面子,没想到他因为一己私心,竟做出如此谮害他人的事……现在想想,或许是我前半生太过顺风顺水,天真顽劣,如今才会以如此方式去承受知晓真相的一切后果吧。我真是对不起陆兄,也对不起顾内人……陆姑娘。当初我那般天真,还同她保证日后定会帮她寻到家人,现在想想,她那个时候听我问她那些话,怕是已恨极了我吧——甚至连听我说完都已是好涵养。”

      瑶镜已从张念之口中知晓了陆家的事和那位顾内人的真实身份。她只见过顾瑟瑟几面,更是与其半分不熟,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抿着唇,拼命摇头。她不知陆文昔当时究竟是何等心境,亦不知她究竟有没有恨过眼前形容憔悴的男子,只是此刻在张绍筠面前,她还哪敢往深了想,哪怕陆文昔当真曾心怀怨恨,此刻也只能全当不怨告知。她无可奈何,只一直摇头,直至眼底溢出了泪。

      “我会等你的。”她垂着眼,拼命抑制着话语之中的哽咽,一字一顿,“我不信,我什么都不信——那些人说的混账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她平日向来冷静淡然,此次却忽然失态,张绍筠不由也愣了一下。他沉默着,又是长长叹了口气,隔着铁栏轻轻握住瑶镜的手。瑶镜颤了一下,她怔怔望着他手上的疤痕,还有那已成暗红的血迹。张绍筠的手一如她的手般冰冷,他的掌心全是冷汗,仅仅是微一摩挲,她的掌心便也沾上了淡淡的血痕。

      “瑶镜。”她听眼前形容枯槁的人低声说着,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请求,“你该知道,我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我会被充军至长州,你我都知道长州是怎样的地方,若仅是旅途,那会是‘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壮阔,但若是发配充军至此,那就是如‘将军白发征夫泪’般悲凉的境地。我估计,我是再回不来了。”张绍筠尚属平静的面容随着这番话而渐渐崩塌。

      他颤着唇,默了片刻,方才低低道:“你日后,做什么都好,只是莫再记得我。你哥哥那么宠爱你,他不是也快离京了?你可以跟他一起去边塞。还有你爹爹,蜀中向来安定,边关虽苦寒,但你随着你爹爹,总能活得比京城自在很多。”

      他自顾自说着,却越说越黯然,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掉落在地,他唇边的笑却愈发耀眼。

      “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去锄奸扶弱,去那些你曾心向往之的地方。然后再在行路之中,遇到那个真正与你两心相知的人,经由父母做主,再同他鸾凤和鸣,白头偕老——至于我,我余生也就这样了。你不是对河西心生执念吗?长州可是国朝两关之一,日后你来河西,还是可以去长州见我的,到时候我可以听你说上些往事近况,之前总是你听我喃喃念叨琐事,如今,我也终于可以去做那个听你闲谈的人——这样就很好啊。”

      他眨着眼,隐去了眼角的泪光,佯作开心的模样,声音却越来越低:“只是,我那时肯定就没有什么闲暇时间啦。也不知军中那短暂的休沐时长,能否让我——”

      “你想过我吗?”

      一声厉喝,张绍筠的话被极其强硬地打断。他面色显出点点愕然,微张着嘴,看向身前紧盯着她的女子。

      “是,我是不愿留在京城,我是心怀行遍天下的理想,可你想过吗?当时我与你说起这些时,说的从来都是‘我们’,你一直都是我的伙伴,我的同路人!你所说的‘我的理想’,是我与你一起许下的心愿,是我想与你一起实现的夙愿!”瑶镜差点被他这番话气得咳嗽出声,她仅仅攥着拳,声音愈发大起来,蓬勃的怒意仿佛足以绵延数里,“是你不喜欢河西吗?是你不喜欢游历吗?你不是曾说你其实极其厌烦京中那些迎来送往的弯弯绕绕,最喜欢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行走天下,你想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你想一辈子和我一起游遍河山,你是都忘记了么?

      “是,这样的判决于你而言自然最好。家族受难,流放边关,这些都并非你我可改的事,况且中书令确实罪无可赦,你自然觉得未来一眼便能望到头,以此为家族赎罪,如此最好!但我呢?”她浑身打着颤,强撑着抬起手来,重重指向自己的心轮,“你知道我的心意,你也知道我面对认定了的事会是何等执拗。你可以放弃,也可以不在意,但我呢?你已用四年的时间让我习惯你的陪伴,让我对你倾心,如今又要用数十年的岁月令我再一点点将你自我心中剥离开来吗?张绍筠,你究竟有多残忍?”

      她手捂着眼,泪水自指间滑落,泣不成声:“你就这样放弃,你让我怎么办?就算是终身充军,那也没禁了通信,无论如何,我总能得知你的消息,我也总还能有些希望。可你——你就这样以心存死志放弃一切,就这样让我们先前的所有奢望都成了梦幻泡影,你让我——我怎么办?”

      “我……”张绍筠很想说些什么,很想死死抱住眼前的姑娘,很想拭去她的泪,很想告诉她他究竟有多珍惜她,可话至唇边,却只成了支离破碎的一个字。他颤着唇,顿了良久,最终却仍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只能徒劳地攥紧瑶镜的手,“我不能误你一生。”

      “瑶镜,我累了。我实在不想继续坚持,我也撑不下去了。如今我尚且勉力强撑着,不过是为不堕了身为故家子弟的傲骨,可漫漫余生,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走下去。瑶镜,你我先前都太过天真,随随便便就能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可你我尚是青春华年,未来数十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哪能是随随便便就能熬得过来的?”

      他叹着气,垂眼轻轻摩挲着瑶镜那双冰冷且微微发着抖的手:“你是天上的明月,是那般美好的女子,你不该被一句空诺桎梏,不该因此耗费一生的岁月。”

      “一生如何?四年又如何?”瑶镜抬眼看着张绍筠,她双目红肿,想必是难过到了极致,“是拼命抓住这永世难忘的四年值当,还是在漫长的余生中不时回忆值当?”

      张绍筠一怔。

      “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你怕我日后都浑浑噩噩,走不出来?还是担心我沉溺其中,愁城难解?”瑶镜的泪一滴滴落下来,“有人年近耄耋,生活却平静如水,毫无涟漪;有人或许刚刚花信之年,心底的绚烂回忆却足以用余生一直回忆。你会如何去选?——我宁愿选择后者。”

      张绍筠一直沉默着,只看着身前泪凝于睫的瑶镜,半句话也未说,亦是半分未动,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神情竟有些微恍惚。

      良久后他微偏了头,靠向另一边,低低道:“我们定一个四年之约吧。”

      瑶镜眉头微皱,眼中满是不解。

      “我们相识四年,那我们便以四年为期,期间你我正常通信,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因此事而颓废难言。我尽力在长州军中做到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而你,”他顿了一下,“你也要继续追寻你的理想,去看那些你要亲眼一观的壮美河山,去扶弱济贫,扶危济困,去做那些你曾立志要拼尽全力去做的事。

      “我会好好活着——阿颂才离京不久,你又有很远的路要走。哪怕是为了你们,我也会好好活着。而瑶镜你,无论何人质疑,无论何人讽刺,你都不要放弃,也不要停下你的脚步。”张绍筠深吸一口气,“如果四年之后你忘记了我,或者觉得你我之间现存的情意不再值得你为之等待,为之坚持,那你便不再来信,我也会将你的一切尽数忘记。但如果,你仍没有的话——那你就来河西吧。我们会在河西再见,无论那时我身处河西何方军中,都会拼尽一切,前来见你一面。”

      牢内一片寂静,两个人都于不知不觉间屏息凝神,等着对方、等着自己的下一句话。最终,瑶镜却并未马上回答。她默了一会儿,直起身来,以一种格外温和的目光自整个殿宇梭巡而过,最终停驻在张绍筠眼底眉间。

      “八年。”

      没来由且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她说的坚定,可张绍筠却一头雾水。他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今夜首次开口问道:“……什么?”

      “你我相识是已有四年,但镌刻回忆和忘记曾经岂能相提并论?”她一字一顿的坚定声音虽是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振奋人心的力量,可让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在这空荡监牢之中泛起点点回声,“加上一倍,八年……足够了。若八年后你我当真有所动摇,那便如你所言,我不再去信,你不再回信,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此一句如春风化雨,枯木逢春,张绍筠心底的什么东西忽然被它触动。他抬头看着瑶镜,却只见她含泪的目光,透着坚定和安心。

      至此,他心中隐约留存的畏惧与懊悔,还有那逐渐浓烈起来的厌世逃名意,终于逐渐褪去。

      淡然的伪装终于崩溃,张绍筠猛地伸手,隔着沉重的铁栏拼命向前,紧紧抱住瑶镜。他将整张面庞埋入她温暖的怀中,声音闷闷的,还带着几分哽咽:“我们一定——一定会在河西再见的。”

      瑶镜笑着闭上眼,珠泪纷纷而落,她用尽力气将张绍筠抱得更紧,轻轻将手中的柳枝塞入他的掌心。

      “我会等你。你说过的,我们会在河西重逢,所以我会等着你。不管你日后是在长州,在嘉峪,又或是离开河西而去镇守其他关城,我都会等着与你的再次相见。不论如何,请你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耳畔又响起当初军马案时,张绍筠那如玩笑般,却又郑重分明的一句“遵法旨”。

      而此刻,他在她耳畔低语,同样带着几分笑意,也同样极其郑重,说出的却是:

      “明日离京,不要来送我。我会带着你的柳枝一起走——这样就当我日后在长州军中的岁月,都会有你的陪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关山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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