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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门在外,记得躲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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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八岁那年,师父终于肯带我下山,我以为终于能见识到江湖里的爱恨情仇,腥风血雨,哪想师父一门心思做押镖的生意,我的美好幻想都变成了师父手下的“徒儿乖乖躺着,地上凉,再动就不像了。”
是的,师父偶尔还要让我演一下病重难医,来付一些因为她骑马冲撞人的药费。
我忍了一个月,忍不了了,向师门写了信,三天后,月黑风高,我和师父一起被打晕带回了师门。
我醒了,师父却没有,这时我才从师叔的嘴里知道师父还真闯荡过江湖。
在师父还是少侠的时候,江湖并不似如今太平,前有明月山庄罪魁余孽,后有北蛮狼子朝廷鹰犬,而在下山的一众打杂卖艺的弟子里,师父偏偏对悬赏情有独钟。
什么“杀人夜色中,追魂千里外”,什么“漆黑的夜,漆黑的剑”,走过山山水水,我下山还会听到说书先生讲师父的故事。
仔细回想一下,师父确实有柄常备的剑,却不是话本中那样,那剑剑鞘火红,剑刃莹白,师父叫它“血玲珑”,尤其喜欢来配红衣,还有一柄剑,倒是黑色的,坠着暗红的流朱剑穗,像是一串飞扬的血迹,师父佩剑少说有十来把,我小时候她经常换着用,如今却腰间只有入门那一柄,剑刃也要常来磨一磨,因此总要我来背着那二两磨刀石。
我在给师父磨剑的时候,师父醒了,她头一次披那件织锦满绣花了我三个月工钱的披风站在窗下望着不知何处,她的眼神比龙渊下的寒冰还要冷,冷的发麻,我疑心她开了天眼看见什么脏东西,怕得不敢过去,只能小声唤她。
师父回魂似的眼睛才慢慢转到我身上,笑出了我熟悉的模样,我立刻凑了过去,直觉此时师父要传授什么人生哲理进而师徒温情一番,但师父只是收拢了袖袍,轻声问我,“今日龙渊课业做了吗?”
确实是人生哲理,师父早年靠龙渊课业维持生计,如今有了徒弟,自然靠徒弟维持生计。
我不敢忤逆,立刻放下剑去做课业。
待我做完课业回来,师父又不见了。我急忙去寻师叔,师叔和我两个人的跑遍了华山山头,也不见师父踪迹,直到月上西枝,我们在誓剑石下的裂缝搜寻,瞥见一抹红衣落进了龙渊。
我即刻踩着剑蹦了下去,这夜半三更冰天雪地寻常弟子都跳不得龙渊,何况师父一个才昏迷转醒的病患。
未等我靠近,师父便凫水游了出来,像是一尾红鲤,一点也看不出她有病,啊不是,一点也看不出她冷。
她捧着一柄断剑。
这才应该是那把说她用来杀人的剑,剑身细长,漆黑无光。
师父只抱着,神情像曾经抱幼时的我一样温柔,可她的眼睛渐渐弥漫上了红气,不知是不是冷的发抖,她忍到师叔飞下来,才开口道,“它,怎么会在这里?”
那一夜,是二月十三。
那一日,是二月十三。
江南飞絮,却是一场晚雪,华真纵马疾驰在路上,无暇他顾,只在心中暗算到底能不能拖到竹林再解决那些难缠的追杀。
前方人声喧哗,眼看到了严州城往来的热闹处——茶馆。华真不想波及无辜,只得狠狠扬鞭又催马儿跑快一些。
可怜马儿才一扬蹄,未等快跑起来,只听“哎呦”一声,华真陡然勒紧了缰绳,寻声望去,大约是个琴师,伞落在一边,琴匣落在一边,人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
真是倒霉到份上了逃命路上遇见官司,到底自己理亏,华真在掂量着把琴师拉上马和不管琴师死活中选择了下马。
华山弟子,行走江湖穷的一身正气,不是说要穷,是说要有一身正气。
如果琴师歪在地上像一朵小白花,那华真应该是火红的蝴蝶,蝴蝶轻盈飘下,对着小白花问,“对不住,先生还起得来吗?”
小白花捂着后腰回以一个幽泣的眼神,未等哼唧两句,就被蝴蝶姑娘豪烈的一把拉了起来,不容拒绝地把他安稳放在了茶馆旁的凳子上。
小白花呆愣愣地坐在凳子上,看蝴蝶姑娘如同回门似的一手提琴匣,一手拿伞,感觉暗地里有几道鄙夷的视线向他打来……
他立刻高呼一声,“怎好劳烦姑娘啊!”起身虽然晃悠了一下,但还是态度坚定地抢过了自己的琴匣和伞。
“……”蝴蝶姑娘常见热情的讹钱人,可到底是自己马冲撞了人,还是行礼道,“我只有这点了,马没碰到先生,自己多保重!”蝴蝶姑娘,哦不,蝴蝶女侠放下钱袋,翻身上马,逃似的小白花告别了。
小白花只得目送这猎猎红衣来去如风的远去,而后从怀里偷偷掏出信笺看了一眼,才起身背上琴匣,撑着伞向竹林方向走去。
他离开后,树叶抖动,追杀华真的刺客一步也没停地跟在后边。
到底是耽搁了,华真才到竹林边,刺客就已经扑了出来。明明是刺客的短匕,步法却踩着三才剑阵,刀光剑影交错,簌簌落雪,华真像一只孤鸿,左支右绌,被这杀网困得密不透风。
难缠的对手不会让华真头疼,背包里的伤药吃一粒少一粒她才真会头疼。
就在华真思考要不要吃的时候,一柄飞剑突然闯入,“嗖嗖”又是两声,打乱了刺客的步法,华真看准时机放出绝学,结果了这两个刺客。
飞剑扎在地上,华真向外看去,几丈外一个人撑着伞踩在飞剑上,袖袍轻荡,颇有仙风道骨的姿态。
正是那朵小白花。
华真喘口气,震下剑上的血,正要向那人走去,“唰”一下,那人就移进了林中。
竹叶上的残雪被他惊动,纷纷打在他撑开的伞面上。那个被华真觉有些重的琴匣寸寸开裂,竟然是一个剑匣,飞剑乖乖的被他召回了匣中。
华真原本警惕看着他,直到那打着八卦印的飞剑一个个飞回剑匣,华真怔愣着,手却靠着潜意识反应过来先一步抱拳,她干巴的说了一声“多谢,再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别回头,债主会笑。
这世间最深的关系,就是债务纠纷;而华山和武当,在这方面缘分不浅。
那人在落雪中兀自风度翩翩,矜傲地等了片刻也不见华真走近和他讲话,直到那一线红色发带飘扬而去,他才大喊一声,“这位华山的女侠留步!”
华真听出了他歹毒的重音,不得不回头。她的红衣在融融的春雪里全然没了煞气,口脂在她白净的脸上像冬日飘落的一朵红梅。
“请教兄台姓名。”华真无奈出声,心想没办法了,把账单寄回门派吧。
那人眼神一亮,板正的掐了一个手诀,微微颔首,笑意在他眼中潋滟如波,“在下郑青山,武当弟子,敢问女侠名讳?”
华真心里默念一遍,嘴上说,“华山华真,江湖虾米罢了,既然互通了姓名…郑道长不必再跟着我了。”
郑青山想也不想,张口就拒绝了,“不可。”
“呦呵,碰上了个活王八。”华真想,咬上她这个秤砣了。
一直以来,武当都是以门派人口中债主出现,而像郑青山这种,华真只在那些堵山门口的武当弟子身上见过,常见累月的要债,也不知道他们是武当弟子的地痞分支,还是地痞的分支武当……
华真没想明白,但她无师自通的明白了追债的最高秘籍——心狠,和不要脸。
殊途同归,欠债也要掌握这个秘籍,谁先用,谁就是大爷。
于是华真先按流程进入心狠不要脸模式,白了一眼郑青山,丢下一句,“随你吧……”就走了。
毕竟来江南一趟又另事要忙。
这时他们已经行到竹林边上了,华真找回了自己的马,她准备上马就跑。
还没等华真喊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们江湖别过”的时候,她就见一匹浑身银白的马儿从不远处跑来,温驯的贴上了郑青山的手掌。
马背上还放着她一直买不起的双人马鞍。
“可恶的有钱人。”华真心里暗骂一句,刚才面上偶然绽放的欣喜也全收了回去。
郑青山拍了拍马儿脖子,浑然不觉,还回头问华真,“不知女侠的名字是珍宝的‘珍’?还是忠贞的‘贞’?”
“真武大帝的‘真’。”华真古井无波的回道,一句话噎死了郑青山。
“福生无量天尊。”郑青山吸了一口气,小声念了一句,终于安静的骑上了自己的马。
一路上华真无视了跟着她的武当膏药,三两天下来,楞是把郑青山磨成了半个哑巴。
这天华真特意天擦亮就起床,哪想一推开门就碰到了郑青山。
郑青山看着华真,眼睛亮了一瞬,似乎想打声招呼,最后还是没说出话来。
华真却难得有话说,一时间想起已经冷落了这个话痨好几天,不知怎么开口,走了两步,才放弃地回头道:“我今日有事,郑道长莫要跟着了。”
话说得如此明白,可姓郑的不通人性,反而变得更加兴致高昂,“华女侠放心,在下保证不拖你后腿!”
华真的翻了一个白眼有力的质问着郑青山,郑青山可能没看见,也可能装没看见,他已经在噙着笑意掐剑诀召唤飞剑了。
剑匣嗡鸣,华真才发现若是她不阻拦,郑青山估计都能顶着人家房盖飞出去。
她立刻化掌为气,拍向了郑青山。
召剑须静,郑青山一动,剑诀也散了。
“哎哎!华女侠你……”郑青山似乎想要个说法,可他又看到华真的表情憋了回去。
“不必带剑。”华真冷冷地扔下四个字,转身下了楼梯。
她身后落下了一瓣晶莹雪花。
卧云·仿。
来自她腰间别着的箫,一个华山时尚单品。
郑青山此时也才发现,华真今日穿了校服。
蓝白色清丽的像是怎么都不会融的华山雪,郑青山看着,嘴贱问出口,“今日怎么不穿红衣了?”
他以为华真会寻常一般无视掉或者冷漠地回一句“要你管”。
将要行到门口的华真突然停下,她没有回头,好听的声音冷冷传来,“今日不宜穿红衣。”
”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吗?”郑青山好奇,但是不敢问出口。
“要想一起就快点!”华真在外边喊。
“得嘞!”郑青山美滋滋的跟着华真出门了。
“我们蹲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郑青山冒头想直起身。
此刻圆日西沉,余晖染在半边天上,半边映在江上,水边停着一只鸥鹭,万物似乎都在等待黑夜的到来,郑青山突然觉得这是一幅山水画的话,一定要有一抹温柔的炊烟。
然后他迎来了华真并不温柔的一掌,“闭嘴蹲下!”
很快,在远山吞掉最后一抹日光前,吹吹打打的一行人来到了他们盯了一天的小茅屋前。
今日这户娶亲。
鞭炮在夜色下炸落一颗颗星,崩开的红屑也在欢实的闹腾着,新郎下马,接过了新娘扶着喜婆的手,他牵着新娘稳稳当当跨过了马鞍。
那暖黄的灯光似乎是从刚才黄昏撷过来的地久天长,一路上的吉祥话,人人脸上都是笑容。
“我们来看一个厨子结婚干嘛?”郑青山看着新郎的身形问,他这次谨慎的只露出一个脑瓜尖。
华真终于把视线从婚礼上挪开,她闭了一下眼,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在债务上负担医药费了。才咬牙出声“那是我师兄!”
郑青山感觉到了他此刻危险的处境,但是他怕不开口就错过什么,沉默片刻道,“不如我去替你给师兄随礼?”
华真有点被他的话气笑了,声音也不如刚才僵硬了,“不会说话就闭嘴,我的礼会随着师门一起过来。”
华真又看了一会,直到新人拜堂,她才拽着郑青山从树上下来。
两人踏着月色往驿馆的路上走,蹲了一天有些不良于行,腿脚难受。
“华女侠,你为什么偷偷摸摸蹲树上看人家成婚?”郑青山的脑筋估计和他用来诵经的香一样笔直,这样尴尬的话题也能直接问出口。
”和你无关的少打听。”华真确实累了,懒得和这不会看眼色的蠢货多计较。
华真是一个寡言的人,虽说师门不曾薄待,可她终究不敢轻信人,至今还有善解人意的传言说她是个哑巴。
华真听了反而乐得清净。即使这样该有的情义她没落下半分。
郑青山识相了没两刻钟又开始问,“此间事了,华女侠准备去哪呀?”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华真一扬手,“再跟着我,你就是狗。”
徒留郑青山站在一个人站在这荒郊野外的月色里,他长长的叹出一声。
放了狠话,华真也看明白了,多半就是郑青山无聊,其实别人可能就乐呵的接受了这个半路来的伴,毕竟郑青山一眼看去也算稳重不作妖。
但是华真不习惯,她不知道该和这个武当道士说些什么,现在又不是什么举办名剑大会的季节,一想到那负债累累的师门,再好看的皮囊她也看着头疼。
走回客栈拿了行囊,她直接奔去了下一个驿站。
二月的雪转眼间化了个干净,春天一点点绽在枝头田间,天风和煦,人也热闹起来。
人一热闹,华真最爱的悬赏也多了起来,她脚不沾地的往返于金陵和江南,红衣与校服也被放在了包袱了最深处,刮风下雨都是一身黑,也稍稍闯出了一点小名堂。
她其实不喜欢江南,也不喜欢金陵。少时华山飞雪,五六月才有米粒大小的花苞,那时她穿着棉袄练华山的寒梅落雪,木桩子上又冷又滑,就发誓说以后出师了要去个南方,可等到师父给她换了剑穗,她终于能拿一把破剑下山闯荡的时候,她却到哪里都寻觅着落雪的日子。
原来天地偌大,这才叫江湖。
开春的三月,是华真讨厌的季节,她总是要多备几个面巾,长靴。
江南道泥泞,脚印不利于隐蔽,芳菲林多柳絮,容易打喷嚏。
华真在写一本江湖手册,她记录了很多江湖事,期盼有一天能评这个赚点小钱,给华山创收。
她记好今日的日期,已经过了三十五天。
不知道哪个道士去哪了。
华真会在空下来的时候想一想,如果真的有个人和她闯江湖会怎么样,她想过很多,在飘花的季节,在流萤的季节,在落叶的季节,在飞雪的季节。但是她想象里的人从没和她对话过。
她把本子上这条勾掉,听着更夫走过,正是二更天。
身下的瓦凉的很,她现在在金陵,有家大户失窃,悬赏了很多人来捉贼。
屋顶视野开阔,就是那小贼路过就更好了。
不开眼的小贼今日没心情偷,放了华真半宿鸽子。
守了一夜实在太困了,华真就这身上破烂的夜行服,散了头发假装叫花子去蹭粥。
哦,粥也是大户人家的施粥棚,挺好的,粥是粥,馒头是馒头。
华真接过后蹲在了墙角,旭日初升,对于早春的天气来说还是寒凉,流云轻松溢满天际,华真眼睛有些酸了,她好久没见过云浮动的样子了。
半天脚又蹲麻了,正好也吃完了,就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古刹的钟声远远传来,华真负手从在桥上,她突然想换掉这身夜行衣,回去洗漱一下,去好好的听一听钟声。
对于生活的幻想还没成型就被生生撞没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死心眼撞的这么实诚,华真几乎趔趄一下,反应过来先躬身道,“对不住对不住。”
首先,她现在看着不像乞丐也像个疯子,其次,金陵城里掉下块墙皮都不知道盖着哪个皇亲国戚的王八蛋子孙。
那人反而略惊讶的握住了她肩膀,“华……华真女侠?”
完了,是老熟人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