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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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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坊月嘴唇微张,怔忡片刻,这几个字像是被人揉碎后硬生生塞入她耳中的,格外难以琢磨。
帘风朝她伸出一只手,面色沉静前所未见。
他手指骨修长,茧痕明显,与不经世故的脸相反,这只手仅看一眼便知晓饱经沧桑,引坊月不禁唏嘘,这人从内到外似乎都是矛盾的。
思忖间,身后哒哒传来一片杂沓响动,帘风似是等不及,并不管她为何发呆,直接主动将人自地上拉起,并站到了她身前。
不必仰视他,这种依靠站位彰显出的平等,尽管自欺欺人,却也叫不习惯处于下位的引坊月心里好受许多。
少年卓然而立,背脊坚毅,周身多出来一股足以独当一面的气韵,引坊月睫羽煽动,一时心绪嘈嘈,无法言表,只得顺着吸引少年注意力的方向看去。
正前方茫茫沉沉的灰暗里,不知名的点点绿光时隐时现,它们不间断变换位置,越来越清晰,越靠越近。
那些是什么?
入目凝冷的光令引坊月忆起儿时在深山密林里见过的一种异草,它通身透明,入夜会散发出明明赫赫的萤绿光华,一簇一簇结伴生长,犹如漫漫星河铺展于陆地之上。
可姑神乡并没有条件孕育出那样精贵奇丽的珍草。
神秘绿光须臾冲破了外层迷雾,引坊月惊奇于跃入眼帘的事物,瞠然木立啧啧道:“哇!好多狗崽子。”
这话委实粗陋,一般的闺阁小姐可说不出口。
帘风稀奇回眸,“你不害怕啦?”
一群滚瓜溜圆的小东西迈着短腿一溜儿自巷口冲出,它们体格蓬松可爱,瞧着不过月余大,见了挡在路前方的帘风和引坊月,一时惊异非常,被毛炸起,齐齐停在原地,踌躇不安地转圈,呜汪呜汪朝两人发出毫无威慑力的稚嫩叫声。
怕这个?怎么自己在他眼中竟如此胆小吗?引坊月无语,扯嘴回了他一个假笑。
“它们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乱跑。”
俩人同时开口,鸡同鸭讲,相互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帘风道:“狐狸、害怕。”
若将他前后两句话合在一起听,倒像是帘风担心引坊月会吓到狐狸,但实则不然,两人这会儿就好似提前互通了心意一般,无需多言,引坊月便神奇地确切知晓那各是各的意思。
可……他叫它们什么?
“狐狸?!”她双手下意识交叠,嗓音随之拔高。
修长指节蓦地压住她唇瓣,帘风毛躁的脑袋凑近了她耳廓,气音如同说悄悄话,“小声一点。”
温热呼吸喷洒在细腻的肌肤上,仅停留了一息又快速消散,亲密举止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引坊月有心责怪他冒犯不及,只觉得犹如被糟糕的蚤虱叮咬了一口,整张脸麻痒顿生,耳朵爆红。
她咬紧牙,骨节微弯,两只白润的手背上立时多出来两排月牙儿形状的指甲印。
引坊月阖目默念:小人无知不可争。一静制百动。小不忍,则乱大谋。
“你怎知它们是狐狸而非豺舅?”那短小的四肢,圆眼尖嘴竖耳,声似狗吠,怎么会是狐狸?
帘风见她不似方才镇静,问:“你、紧张?”
闲话少说!引坊月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出于关心,她不耐烦听他啰嗦,尽力克制住了想要推搡他几下的冲动。
“你不觉得奇怪?”她维持着淡淡面色。
“就是狐狸,我认识、的。”唯恐她不信自己,帘风期待问她:“要不要、去看?”
他怎么老是想一出是一出?方才还让她不要乱动,不能大声,这会儿他倒有兴致往狐狸堆里凑!
“我相信你,可这么多狐狸出现在城里显然不同寻常,我们碰上了恐怕不是好事,不如先行离开吧?”
狐狸不比犬,它们野性独立敏感,不似狗容易亲近信任人类,它们的栖息地一般在安静广阔的野外,民间流传下来对狐狸的说法自古便是褒贬不一,像蓬家世代行商,常有出行,商队路途若逢野兽,见是狐狸反视作吉兆,遇狐即遇福,此一行不求穰穰满仓,起码平安无恙。
而民间因志怪话本增多,狐狸被刻画出来的形象又近似妖邪,本就信奉神佛的百姓难免对狐狸的好感一落千丈,非我族类,互不干扰,已成了约定俗成的风气。
引坊月近些年来,整日忙碌若牛马,她对狐狸既没有认知偏见也没有祖辈那样的盲目敬仰,她仅是依据经验与常识来审视当下的境遇。
黑灯瞎火的夜晚,杳无人迹的街道,一座城中无端冒出来一群狐狸,狐狸素日本就少见,它们此刻模样还格外惊惧躁郁,任谁瞧了也知事出反常,况且,那风里还时不时飘来似有若无的淡淡血腥气。
帘风有些开心,眯眼一笑,挺起胸膛对她保证道:“我、我不怕狐狸,你跟着我、就好了。”
什么意思啊?引坊月脸不由自主一黑,看他比看狐狸还晦气。
“你喜不喜欢、那个?”帘风嘁嘁嚓嚓,没头没脑望着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不是吧?你手里还拿着刀呢……这你打算给谁用啊……
他善变的速度快到让引坊月表情一时凝固,沉默与他对视良久,麻木扫了眼他口中的“那个”,在他饱含期盼的眼神下,她无情地摇了摇头。
帘风眉头立刻聚拢,生气地将头撇到了另一边。
“那你、喜欢什么?”他不满质问,不待她回答,又愤恼扭头沉沉盯着引坊月,发尾顺带甩到了她脸上,“你就爱生气!”
怄火地拂了拂面,引坊月刚想回怼一句你才是,结果一对上少年异常认真气鼓鼓的圆脸,居然反常地破功,略失妥当地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引坊月讶异于自己的反应,赶紧捂住了嘴。
这也怪她平日甚少与帘风这样的人打交道,应对他这种性情尚且经验不足,他每每生气,缘由总奇怪到让人无法预料,这让引坊月都不由开始觉得有些新鲜。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她真与他生气计较,只怕早被他这个白长了耳朵的烦人精气出大病来了!
“你是想说,你喜欢那些狐狸对吗?”也许盏金说得没错,至少他是有些顽童心性的。
帘风心里本十分在意她竟不与自己志趣相投,还对此满不在乎的,可忽听她轻声细语,又一下子懂得了自己的心思,想她该是反悔了,又乍见她笑,愣了愣,顿觉稀罕,胸口生出一丝奇怪异样,他安安静静盯着她的脸庞左看右看,一下子忘记了气什么,脑袋只觉得神清气爽,她来与自己说话,便也决定不计前嫌继续同她说话好了,“是、那只。”
他微仰下巴,净澈乌瞳漾起独特光泽,鹰眼锐利锁定到了狐狸群正中心的领头小狐狸身上。
一个微浅的动作,没有描述,引坊月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没法马上领会他钟意的倒霉蛋是哪个,待她仔细留意,倒是看出了点眉目。
这些狐狸数量大约有十几只,个头都偏小,它们的皮毛在夜晚看不太真切,唯有两只很招眼,是明亮的白,另外当中一处,略显奇特,一团空荡的暗影与整个夜色融为了一体,只隐隐瞧得见一丝晕淡轮廓,在轻纱薄雾的月光映照下,暗影中浮动的两点绿尤为醒目。
引坊月猜测他看上的可能正是两只白毛狐狸当中的其中一只,她曾在书中读过,“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狐狸腋窝处的皮毛因纯白柔软而名贵,全身无杂色的白毛狐狸被世人称作雪狐,价格更是不菲。
“它们的状态看着可不太对,你难道敢接近它们?”既然他喜欢,那肯定会做些什么吧,自己得趁机创造点脱身机会才行。
引坊月故意拿话激他,帘风果然横眉怒目狠狠瞥了她一眼,急于表现地说道:“你好好瞧着我,我、我去、把它拿过来、给你看!”
拿?那又不是玩偶,他说得好似是要去取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那般轻松。
不过这个决定正中引坊月下怀,她马上点点头,头一回表现得很顺从,“那你小心一点,别伤着狐狸了。”
后半句她声音低了许多,帘风赶着证明自己,没注意这些,他看着引坊月,轻声道:“你等我。”
引坊月不语,只静静微笑,目送他而去。
两人与狐狸群相隔不远,双方你不动我也不动半晌过去,狐狸群始终保持着高度机警,它们的眼瞳冷峭,涌动冰辉,全神贯注盯死了挡住它们去路的引坊月和帘风,是进是退,在忐忑忧恐间,却也只能等待对方的动作。
面上维系的平衡一不留神被打破,尽管狐狸群一刻也不曾松懈,但当帘风悄无声息状似幽灵般出现在它们身边,狐狸们却是反应不及,小脑袋瓜里试想的几个简易策略一个也未实行,它们微小的身躯掩映在帘风挺拔的身形之下,显得格外弱小,而它们此刻还以一副怔愣发懵的表情看着帘风,就更显得傻气可欺极了。
帘风一改急性,悠然巡睃着地上的狐狸,越瞧心里越满意,十几只狐狸,都还是幼崽,模样却参差不一,它们大多瞧着潦草孱弱,缺少神采活力,唯有自己看中的这只,从头到脚如暮夜般深邃、漆黑,身型健硕流畅,蕴藏着力量,眼若星子,锐气十足,气场突出,小小身躯却俨然具备一副族群首领的风范。
路边的芨芨草中虫鸣吱吱,黑狐浑身一震,犹如被捕猎者捉住尾巴似的迅速绷直四肢,仰颈猛力向天一嗷,其他狐狸听了,如同得了军令,迅速凛神,闻风而动,不假思索自帘风身侧似箭一般迅敏地冲了出去,小黑狐则在原地徘徊,冲着帘风呲牙咧嘴,喉间持续发出尖锐的嗥叫,目露凶光,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尽心尽力守护着它的同伴逃离危难。
帘风盯着它侧腹皮毛纠结黏潮的一处,喃喃自语:“毛羽未丰,首当自保。”
小黑狐看着同伴们一个个都跑掉了,眼前人也并未做出任何阻拦,自己便也不再停留,它朝帘风最后恐吓似的亮了一下自己稚嫩的獠牙,忍着伤口的疼痛,拔腿便朝着队伍追去。
然而,才迈出去几步,它的小身板便落入了一个温热结实的怀抱,小黑狐被锁在臂膀之间,拼命挣脱无果,张大嘴巴想要撕咬围困它的人型牢笼,却被帘风顺势投喂了一嘴吃食,是香气浓厚的肉脯。
小黑狐毫无准备,险些被噎到,它疯狂扭动身体,摇头晃脑,想要将嘴里的东西吐掉,尖尖的嘴巴却又被帘风调皮地一把捏住,再也无力张开口。
“你是我的啦,趵趵。”
帘风粗糙地揉了几下小狐狸黑亮亮的脑袋,它高傲竖立的耳朵都被他揉成了乖巧耷拉的姿态,不顾小家伙在自己怀里大力挣扎闹出的动静,帘风匆匆转身,双手将小黑狐举过头顶,朝着之前与引坊月站立的位置大声喊道:“我拿到趵趵了!你快看我们!”
他声音里的喜悦溢于言表,却仅维持了一瞬,便被一盆冷水冲散。
只见前方,那处原本应该有个同他约定了要等待他的身影,此刻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翠绿伶仃的落叶衬得这一刻越发绝情。
帘风神色晦暗不明,天上乌云恰好与月亮交汇,微弱清光被全部遮挡,地上的人隐没于黑暗,一切都显得静谧安详。
“不见了。”
可是。
“我永远都可以,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