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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秋雨如诉 ...

  •   “银盾”的岁月,是刻在岩石上的年轮,无声无息,却层层叠加。当凌寒的退休文件最终被批准,放在他那张用了数十年、边缘已被磨得光滑的金属办公桌上时,连他自己都有片刻的恍惚。几十年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计算具体的时间。时间在这里,更像是一种不断累积的技术参数,是“烛龙”系统一次次迭代的版本号,是实验室设备更新换代的记录,是他鬓角不断蔓延的霜白和日益深刻的皱纹。

      没有盛大的欢送会,这与“银盾”一贯的风格相符。只有孙总工——如今也已白发苍苍,即将调离——在一个傍晚,来到了凌寒的房间。两人对坐在简单的木椅上,中间隔着的,是几十年的沉默与心照不宣的往事。

      “老了。”孙总工看着凌寒,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也有一丝难得的温和,“我也要走了,回北京。你……有什么打算?”

      凌寒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回去。看看。”

      回哪里去,看什么,他没有明说。但孙总工似乎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伸出手,用力握了握凌寒那只布满老年斑和粗大骨节、却依旧稳定的手。“保重。”

      离开“银盾”的过程,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他拒绝了组织上安排的行程和住所,只带着那个跟随了他大半生的、锁着的木箱,和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坐上了离开大山的车辆。当那扇沉重的防护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山腹深处的寂静与过往彻底隔绝时,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漫长的值班。

      他没有回故乡,那里早已没有直系亲人。他也没有去任何一座繁华的城市。他买了一张通往西北的、最普通的火车票。目的地,是那片早已在他灵魂中打下烙印的——戈壁滩,红星基地的旧址。

      几十年过去,外界已然天翻地覆。火车不再是闷罐车,速度也快了许多。窗外的景色,从苍翠逐渐过渡到熟悉的、无边无际的灰黄。当他在那个记忆中熟悉、如今却显得陌生和小巧了许多的小站下车时,扑面而来的,依旧是那片土地特有的、干燥而带着沙土气息的风,只是风中,似乎少了当年那种金铁交鸣的紧张感,多了几分旷野的苍凉。

      红星基地,早已不复存在。根据他了解到的有限信息,在完成其历史使命后,基地已被彻底废弃、封存,部分区域甚至进行了环境清理。具体的坐标,对外界而言,依旧是个谜。但凌寒不需要地图,他的双脚,他的心脏,都记得那个方向。

      他雇了一辆当地人的旧吉普车,颠簸了很长时间,直到车辆无法再前行。他付了钱,谢绝了司机的陪伴,背起简单的行囊和那个木箱,独自一人,徒步走向记忆中的那片荒原。

      脚下的路早已被风沙掩埋,四周的地貌也因自然的风化和当年试验的影响,有了不小的改变。但他凭借着某种直觉般的指引,还是在黄昏时分,找到了那片地方。

      没有高墙,没有铁丝网,没有哨所。只有一些残破的、半埋入黄沙中的土坯房基址,一些锈蚀得几乎无法辨认的金属构件散落在沙砾中,以及远处,那个曾经进行过两次惊天动地试验的、如今已被流沙侵蚀填平了不少的巨大洼地。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球,将金色的余晖洒在这片废墟之上,给那些断壁残垣镀上了一层悲壮而温暖的光晕。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沙粒,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吟唱着一首无人能懂的、古老的挽歌。

      这里,静得可怕。是一种生命彻底离去后,只剩下天地与时光的、永恒的寂静。

      凌寒放下行囊,缓缓地行走在这片废墟之中。他的脚步很慢,很轻,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考古学家,又像一个归来的孤魂。他走过一片依稀能辨认出是当年理论组办公室区域的矮墙,手指拂过那些被风沙磨圆的土坯边缘;他站在那个巨大的洼地边缘,望着下面被阴影逐渐笼罩的、平坦的沙地,仿佛还能看到那朵冲天而起的蘑菇云的幻影;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一片被清理得相对干净、立着一块没有任何标识的、粗糙水泥墩的区域前。这里,距离记忆中K区的位置很近。

      他知道,这下面,埋葬着一个时代,埋葬着无数人的青春、热血、智慧与牺牲,也埋葬着……他一生唯一的爱与痛。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呼喊。只是静静地站着,佝偻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

      他在附近找到一个相对完整、可以挡风的残破墙垣,清理出一小块地方,铺开了行李卷。他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几天,或者更久,他不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一个守墓人,又像一个苦行僧。白天,他在废墟中慢慢行走,有时会坐在某个地方,一坐就是半天,望着远方起伏的沙丘,眼神空茫,仿佛在与过去的灵魂进行着无声的对话。晚上,他点燃一小堆篝火,抵御戈壁夜间的寒冷,就着火光,啃着带来的干粮。

      他没有打开那个木箱。时候未到。

      天气渐渐转凉,戈壁的秋天短暂得像一声叹息。天空变得高远,云层稀薄。风中的寒意日益浓重。

      这天下午,天色突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从四面八方汇聚,低低地压在天际。空气变得沉闷,风也停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了这片荒原。

      凌寒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走回他临时的“住处”。他坐在残墙下,看着乌云越来越厚,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终于,第一滴雨,带着冰凉的温度,落在了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然后逐渐变得绵密,雨丝在灰暗的天光中闪着微光,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干涸了太久的土地。雨水顺着残破的土墙流淌下来,在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带走积年的尘埃。

      秋雨。一场真正的秋雨。

      凌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将那个一直带在身边、从未离开视线的木箱,抱到了身前。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异常的郑重,仿佛在进行一生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仪式。

      锁头因为年代的久远和戈壁的风沙,有些锈涩。他费了些力气,才用一把小小的钥匙,将它打开。

      箱子里,东西不多,却承载了他一生的重量。

      最上面,是那厚厚一摞他整理、注释过的秋雨的手稿。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磨损。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轻轻放在一边。

      下面,是那支红蓝铅笔,和那张用软布包裹着的纸。

      他拿起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包裹,放在膝盖上。雨水偶尔被风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和包裹的外层,但他浑然不觉。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了那块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软布。

      铅笔和纸,静静地躺在那里。经历了数十年的时光,铅笔的漆色有些暗淡,但那木质依旧光滑。纸张更是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他拿起那张纸,展开。

      正面,是他当年写下的、关于结构非线性振动的公式,笔迹依旧清晰。
      背面,是那片永恒的、刺眼的空白。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地落在那个空白之上。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滑过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混合着某些滚烫的液体,滴落在他颤抖的、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

      他伸出另一只同样苍老的手,拿起了那支铅笔。冰冷的,熟悉的触感。

      他握着笔,悬在纸张的上方,微微颤抖着。仿佛想要补上那迟到了几十年的回应,又仿佛只是想最后一次,感受那份与她相关的、无形的连接。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写。

      他只是将铅笔,轻轻放在了那张空白的纸上。然后,用双手,将纸张连同铅笔,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捂在了自己左侧胸膛,那个心跳已然不再强壮、却依旧固执跳动的位置。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膝盖上,抵在那承载了他一生爱恋与痛苦的、小小的包裹上。

      雨,下得更大了些。淅淅沥沥,敲打着断壁残垣,敲打着戈壁的沙石,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如同倾诉般的声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秋雨的呜咽,和那个蜷缩在残墙下、与废墟和雨水融为一体的、沉默的老人。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仿佛睡着了一般。

      雨,渐渐停了。西边的天际,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残阳的光辉挣扎着投射下来,照亮了这片被雨水洗涤过的、焕然一新的荒原,也照亮了那个依旧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的身影。

      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释然,像是解脱,又像是……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重逢。

      秋雨洗净了尘埃。
      也带走了,那个背负了一生那句话的人。

      凌寒,死在一场秋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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