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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成功的阴影 ...

  •   秋雨的牺牲,像一场无声的核爆,在红星基地内部引发了远比任何技术突破都更加深远和持久的震荡。没有追悼会,没有公开的讣告,甚至没有一块刻着她名字的墓碑。她的离去,如同她的到来一样,被裹挟在绝密的尘埃里,只在极少数知情者的心中,刻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基地的运行指令在短暂的停滞与混乱后,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被重新下达——处理善后,彻底清查事故原因,加强所有安全规程,然后,不惜一切代价,继续推进“鲲鹏”计划。

      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负罪感与破釜沉舟般决绝的诡异气氛,在基地弥漫。人们更加沉默地穿梭在宿舍、食堂和工作室之间,眼神交汇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心照不宣。工作成了唯一的麻醉剂,也是唯一的救赎。每个人都在拼命地投入,仿佛只有让大脑和双手不停地运转,才能暂时忘却那个消失在K区风雪中的清冷身影,才能对抗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关于生命脆弱与命运无常的恐惧。

      凌寒,成为了这场无声风暴的中心,也成为了其中最沉默、最坚硬、也最破碎的那一部分。

      自那天从K区被同事几乎是强行架回来之后,他便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他拒绝了所有的慰问和谈话,包括王指挥和陈教授。他搬离了原来的宿舍,住进了工程组工棚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极其简陋的小隔间里。那里没有炉子,冰冷如窖,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和一把椅子。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疲惫。

      他开始了一种近乎自毁式的工作模式。除了被强制要求去医务室进行辐射接触后的基础检查和必要的会议,他几乎从不离开工棚和那间冰冷的小隔间。他接手了秋雨未能完成的、关于“鲲鹏”能量场稳定性控制理论的最后衔接工作,同时,更加疯狂地投入到“龙脊”结构最终方案的攻坚中。仿佛要将两个人、甚至更多人的生命与精力,都压缩进自己这具已然残破的躯壳里,燃烧殆尽。

      他的变化是骇人的。原本俊雅的面容迅速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缺乏光照和睡眠的青灰色。眼窝深陷,那双曾经深邃如潭、时而锐利时而忧郁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在看到与秋雨相关的研究资料、或者听到某些特定词汇时,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灼热的痛苦,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更深的沉寂之下。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必要的交流也简化到用最简短的字词或手势完成。他身上那混合着机油和清冽皂角的气息,如今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坟墓的冰冷与灰尘味所取代。

      他变得异常严苛,不仅对自己,也对工程组的每一个成员。对“龙脊”结构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焊缝,每一个数据的精度,都要求到了近乎变态的程度。任何微小的瑕疵、任何可能的风险,都会引发他雷霆般的震怒——那是一种无声的震怒,他不吼叫,只是用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盯着你,直到你毛骨悚然,自行羞愧地退下去返工重做。人们私下里说,凌工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他像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台只为“鲲鹏”计划存在的、没有感情、只有绝对精度和效率的机器。只有极少数细心的人才能察觉到,在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是何种天崩地裂般的痛苦在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清理了秋雨在理论组的办公室。这是他自己向指挥部要求的。没有人敢跟他争,也没有人忍心去看。他一个人,在那间还残留着她淡淡气息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一夜。当他再次出来时,手里只多了一个不大的、封得严严实实的木箱。没有人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只知道他将那个木箱搬回了自己那间冰冷的小隔间,放在了床铺的最里面。从此,那成了谁也不能触碰的禁区。

      时间,在这种压抑而高效的节奏中,艰难地向前爬行。戈壁的严冬终于走到了尽头,虽然寒风依旧料峭,但风中已然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远方雪山融水的湿润气息。基地内,关于“鲲鹏”计划最终试验的准备,也进入了最紧张、最关键的倒计时阶段。

      “龙脊”结构,在凌寒这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与严苛下,竟然真的被一点点攻克了。新材料在极端工艺下的稳定性问题,通过引入秋雨那份报告中“初始损伤因子”的概念(虽然凌寒从未公开承认其来源,只是在技术论证中极其自然地引用了相关思路),结合外部协调来的有限的新型焊料和经过千百次优化的焊接参数,终于被控制在了可接受的范围内。当最后一个主承力构件通过极限载荷测试,数据曲线完美地落在安全阈值之内时,整个工程组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带着泪光的欢呼。

      然而,凌寒站在测试台前,看着那稳定下来的数据曲线,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他只是默默地拿起测试报告,逐字逐句地核对了一遍,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转身离开了喧闹的工棚。他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无比落寞,也无比沉重。成功的喜悦,于他而言,早已被那场大寒时节的风雪,彻底冻结。

      最终试验的日子,定在了春分过后不久。这是一个经过精心计算的时间窗口,天气相对稳定,有利于观测和数据传输。

      出发前往最终试验场的前夜,基地陷入了一种大战前的死寂。没有人能安然入睡。凌寒独自一人,坐在他那间没有点灯、冰冷如墓穴的小隔间里。黑暗中,只有他指间夹着的那支烟,明灭着一点微弱的、猩红的光晕,映照出他雕塑般凝固的侧影,和那双空洞地望着虚空某一点的眼睛。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最终,他掐灭了早已燃尽的烟蒂,在黑暗中摸索着,从床铺最里面,搬出了那个封存的木箱。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动作极其缓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开了箱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秋雨留下的所有手稿、笔记、还有那几本她经常翻阅、边缘已经卷曲的外文书籍。最上面,放着一个略小的、用干净软布包着的方形物体。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柔软的布料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汲取着上面可能残留的、最后一点属于她的温度。然后,他极其小心地,一层层打开了那块布。

      里面是两样东西。

      那支早已写不出字的红蓝铅笔。
      和那张……背面空白、却仿佛烙印着无形字句的、属于他的手稿纸。

      月光如水,流淌在那张空白的纸面上。凌寒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片空白之上,仿佛要穿透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看到那个风雪交加的下午,看到那个在死亡降临前,用尽最后力气、徒劳却又无比坚定地划写着什么的单薄身影。

      他仿佛能听到,铅笔尖在纸面上摩擦时,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沙沙声。
      他仿佛能感受到,她写下那三个字时,心脏那绝望而炽热的跳动。

      空旷的、冰冷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破碎的吸气声。

      他伸出手,拿起那支冰冷的铅笔,紧紧、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另一只手,则轻轻覆上了那张空白的纸,指尖在那无形的字迹上,一遍又一遍地、无比珍重地摩挲着。

      他就这样,在冰冷的黑暗和清冷的月光中,坐了整整一夜。像一尊守护着逝去时光和未竟誓言的、悲伤的守护神。

      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窗外传来集合的哨声,他才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铅笔和纸张重新用软布包好,贴身放进了自己工装内衬那个最靠近心脏的口袋里。

      然后,他站起身,脸上所有的脆弱和痛苦都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决绝。他打开门,迈步走进了戈壁清冷的晨雾之中。

      身影,依旧挺拔如松。
      只是那挺直的脊梁之下,支撑着的,是一颗早已随她而去、埋葬在大寒风雪之中的、破碎的心。

      成功的阴影,如此漫长。
      而他,将背负着这阴影,走向那注定无人欢呼的、最终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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