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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来不及说的那句话 ...

  •   成功了。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冰水,在死寂的掩体内轰然炸开,瞬间引燃了压抑太久太久的情绪。最初的几秒钟是绝对的真空,仿佛连空气都被那惊天的能量抽干,只剩下耳膜深处持续的、高频的嗡鸣和视网膜上残留的、地狱般的强光烙印。随即,狂喜如同失控的海啸,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了每一个人!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不知是谁率先嘶哑地喊出了第一声,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却像一道指令,瞬间点燃了所有引信。平日里严谨刻板、不苟言笑的老专家们,此刻像孩子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用力挥舞着紧握的拳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近乎癫狂的光芒,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肆意横流;年轻的研究员们更是忘形地拥抱在一起,用力捶打着彼此的后背,发出语无伦次的欢呼和哽咽,仿佛要将这几年、不,这几十年来积压在胸口的所有憋闷、所有艰辛、所有不为人知的牺牲,都随着这呐喊彻底宣泄出去!

      监测台前的指示灯依旧在疯狂闪烁,记录仪吐出长长的数据纸带,但已经没有人再去关注那些冰冷的数字。它们此刻不再是需要反复核验的符号,而是化作了最绚烂的烟花,在每个人脑海中轰然绽放!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是来自更上级指挥部的确认和祝贺,接电话的人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听筒,只能对着话筒一遍遍地嘶吼:“成功了!报告首长!我们成功了!”

      厚重的防护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一股混合着浓烈硝烟、臭氧和放射性尘埃气味的冷空气汹涌而入,却丝毫无法浇灭室内沸腾的热浪。外面传来更多嘈杂的、由远及近的欢呼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如同汇入洪流的溪水,让这胜利的交响曲变得更加磅礴。

      秋雨被人群从座位上挤了起来,身不由己地随着涌动的人潮向掩体外挪动。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几乎要挣脱束缚。一股巨大的、让她头晕目眩的热流在她四肢百骸中冲撞,是喜悦,是释然,是亲眼见证奇迹诞生、亲手参与历史创造的巨大震撼与自豪!她也想和周围的人一样,放声呐喊,尽情流泪。可当她目光穿透激动的人群,落向那个特定的方向时,那股奔腾的热流仿佛瞬间遭遇了极寒,猛地凝固了。

      凌寒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他原来的位置,靠近观测窗的地方,背对着狂欢的人群。他甚至没有脱下那顶沉重的防护头盔,只是抬手将面罩推了上去,露出沾满灰尘和汗渍的侧脸。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冲向门口,没有拥抱,没有呐喊,甚至连肩膀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透过那扇刚刚经历了地狱般强光洗礼的特种玻璃,凝望着外面那片被彻底改变的天空。

      窗外,巨大的、翻滚着的、呈现出诡异暗红与铅灰交织色彩的蘑菇状烟云,正以一种近乎傲慢的、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姿态,持续向上攀升、扩张。它吞噬着光线,扭曲着空间,像一个从潘多拉魔盒中释放出来的、拥有毁天灭地力量的古老魔神,又像一座用无数智慧、汗水、青春乃至生命垒砌而成的、悲壮而孤独的丰碑。

      凌寒就那样凝望着它,身影在喧嚣的背景中,凝固成一道沉默的、几乎与那片末日般景象融为一体的剪影。一种难以形容的、深不见底的孤寂感,如同实质的寒冰,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无声地弥漫开来,将周遭的狂热隔绝在外。

      秋雨拨开身边激动挥舞的手臂,挤过相互搀扶着又哭又笑的人群,像是逆流而上的鱼,艰难地、执着地朝他靠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着惊雷过后的余烬。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他身上,心脏被一种莫名的、尖锐的恐慌攫住,比刚才倒计时读秒时更加令人窒息。

      终于,她站到了他的身后,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工装后背被汗水浸湿又冻硬的痕迹,看到他头盔边缘露出的、被汗水和灰尘黏在一起的黑色发梢,看到他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

      “凌寒。”她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几乎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他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

      秋雨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硝烟味的冰冷空气,鼓起勇气,绕到了他的侧面。这一次,她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没有成功的狂喜,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没有激动,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平静。但他的眼睛……他那双总是深邃如夜海、藏着无数秘密和情绪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空洞地倒映着窗外那朵不断膨胀的、象征着无上荣光也承载着无尽沉重的蘑菇云。那倒影在他眼底扭曲、变形,仿佛不是荣耀的勋章,而是某种无声的、巨大的悲恸和……审判。

      秋雨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凌寒。哪怕是之前面对最棘手的技术难题,承受最大的压力时,他的眼神里也始终燃烧着不屈的意志和专注的光芒。而此刻,那光芒熄灭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我们……成功了。”她看着他,重复着这句此刻响彻基地每一个角落的话,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共鸣。

      凌寒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窗外那朵巨大的云上移开,落在了她的脸上。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像是穿透了她,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说,在看某个不存在于此时的时空。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极其干裂的唇瓣上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秋雨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期盼着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嗯”字,也能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证明他依旧与这个世界,与她,连接在一起。

      可是,没有。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空洞的眼神,在与她对视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碎裂了,一丝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的痛苦,如同水下暗礁,短暂地掠过那平静的表象,快得让秋雨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随即,那层坚硬的、隔绝一切的外壳又重新覆盖上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冰冷。

      他对着她,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一个否定的动作,不是在否认成功。那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告别。一种深深的、浸透了疲惫与悲哀的劝阻,仿佛在说:“就到这里吧。”“不要再靠近了。”“这一切,与你无关。”

      然后,他转回了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片被他亲手参与缔造、却又似乎将他彻底吞噬的壮阔而恐怖的景象。他的背影,在周围依旧沸腾的狂欢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决绝,仿佛已经独自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布满荆棘的孤独旅程,并将所有的喧嚣与情感,都彻底关在了门外。

      秋雨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冰墙迎面击中。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指尖因为寒冷和内心的震荡而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那句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话——那句在无数个并肩作战的深夜里酝酿,在刚刚那惊天动地的瞬间得到最终确认,包含了所有理解、所有倾慕、所有担忧、所有无法言说情感的话——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残忍地堵了回去,卡在心脏与喉咙之间,变成了一块灼热而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爱你。

      简单的三个字,在此刻,在这举国欢腾(尽管是秘密的)、注定载入史册的时刻,却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它们的重量,在家国荣光面前,在隐秘伟大的牺牲面前,在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那深不可测的漩涡面前,轻如鸿毛,甚至……是一种亵渎。

      周围的欢呼声还在持续,一浪高过一浪,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有人激动地冲过来,用力拍打着秋雨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喊着她的名字,分享着难以自抑的兴奋。秋雨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而空洞的笑容,机械地点着头,回应着。她的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却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个沉默的背影上,聚焦在他周身散发出的、那圈与整个世界割裂开来的、冰冷的孤绝气息上。

      她知道了。

      有些界限,并非人力可以跨越。

      有些话语,一旦错过了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便如同射出的子弹无法回头,永远地失去了说出口的资格。

      有些距离,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它不在空间上,而在命运早已写就的、各自背负的沉重篇章里。

      成功的喜悦,如同戈壁滩上罕见的彩虹,绚烂却短暂得令人心碎。当最初的、近乎失控的激动狂潮渐渐退去,理性的冰冷潮水便开始迅速上涨,淹没那片刻的感性沙滩。指挥中心新的指令通过扩音器传来,冷静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立即按预定方案,开始数据回收与环境初步监测!重复,立即开始数据回收与环境初步监测!工程组负责评估试验装置残骸状态!所有人,穿戴好防护装备,注意安全!”

      狂欢被强行按下了终止键。人们像是被从梦中惊醒,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去,就不得不迅速切换回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胜利的香槟还来不及开启,就必须立刻面对可能存在的辐射尘埃、结构风险和一地狼藉的后续处理。

      人群开始骚动着散去,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新的任务压力,匆匆奔向各自的岗位。掩体内很快变得空荡起来,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嗡嗡声和少数留守人员忙碌的身影。

      凌寒也动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秋雨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他拉下面罩,扣紧头盔,动作熟练而迅速,然后转身,迈着沉稳却异常决绝的步伐,径直走向掩体出口,走向那片依旧弥漫着危险与未知的试验场核心区域。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最后一次清晰地映入秋雨的眼帘,然后,便被外面更浓的烟尘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秋雨站在原地,像是被遗弃在孤岛上。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带着放射性尘埃味道的风,无情地吹打在她脸上。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混合着巨大失落、尖锐心痛和深沉不解的洪流,此刻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汹涌地漫上心头,让她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和无力。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也走出了掩体。

      外面的景象,比在观测窗后看到的更加震撼,也更加……苍凉。巨大的坑洞如同大地的伤疤,裸露着被瞬间高温熔融后又急速冷却的、狰狞扭曲的岩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臭氧和一种……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后残留的、奇异而令人不安的气息。远方的蘑菇云还在不断扩散,颜色变得更加灰暗,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抹布,涂抹在铅灰色的天幕上。

      一些先出来的人,已经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开始在划定区域内紧张地工作,架设监测设备,回收散落的测试样品。没有人再欢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严肃和专注,偶尔交谈几句,声音也压得很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秋雨没有立刻去往理论组指定的数据回收点。她只是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相对较高的、尚未被彻底破坏的冻土坡上,望着凌寒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依旧隐藏着危险和谜团的区域。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单薄的身体,卷起地上带有放射性的尘埃,打在防护面罩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她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害怕。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悲伤,如同这戈壁滩本身一样广阔而无际,将她彻底淹没。

      她知道了。

      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它将被永远地埋藏在这片见证过惊世成功、也见证过无言之痛的土地之下,埋藏在那一朵不断扩散、终将消散于无形的蘑菇云的阴影里,埋藏在她此后漫长而沉默的岁月中。

      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一首无人聆听的绝唱。
      一次……来不及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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