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篁》樱井悠

19、终章

　　终章

　　修篁篇

　　转眼间来到这山中寺院已有数月，每日里除了帮寺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是读书、睡觉而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过，平淡而宁静。
　　坐在窗前，看看手中的《百草经》，已经不知翻过多少遍……
　　原先充溢鼻间的墨香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有那不时被翻开的尘封的记忆。

　　初上山时，曾执意要落发为僧，可寺中的方丈却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是“尘缘未尽，凡心不死。”
　　也辩解过：
　　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又何来尘缘凡心？
　　怎奈一日没有方丈的同意，我便一日不能削发为僧。
　　也用过苦肉计，跪在方丈房前整整一天，却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方丈慈祥的笑容勾起我对归云庄的回忆，我想起了元伯，想起了曾经的欢乐时光。
　　于是，就这样住了下来。
　　有的时候，方丈坐完禅，会到我这里坐一会儿。
　　于是，听老方丈讲佛成了我的兴趣。
　　日子久了，开始明白为何方丈不让自己遁入空门，因为手中《百草经》的主人仍是心中的牵挂。
　　走时只留下寥寥数字，甚至没有等到他醒来。
　　那人并没有来过，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元伯来过一次，说他已启程前往四川。
　　老人说到伤心处泪流满面，自小看着他长大，如今这一去却生死未卜，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不能阻止他十一年来的执著。
　　从那日起，每日睡前心中总要默默祈祷，希望他平安归来。

　　也动过下山去的念头，可是青黛、泠然，是我最不愿触碰的回忆。
　　对他还是有恨的。
　　恨他总忘不掉过去。
　　恨他对自己如此狠心。
　　恨他就这样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只蛊上。
　　可是，难道真的就此不再相见么？

　　午后的阳光懒懒地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令我有些昏昏欲睡。
　　朦胧中，恍惚听见前院一阵躁动，揉揉眼睛坐起来，刚好看见元伯一脸焦急赶过来。
　　“小篁，你快回去救救少爷吧！现在除了你，谁也救不了他了……”
　　“少爷……他不是去四川了吗……？已经回来了吗……？”
　　也许我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元伯看了越发着急。
　　“小篁，我……我知道少爷过去伤害过你，可求你看在少爷两次救了你的份上，快回去看看他吧……算元伯求你了……”
　　“少爷……他怎么了……？”我渐渐清醒过来，想是烈炎发作了吧？
　　“元伯，您别急，待我辞别了方丈，就随你回去。”

　　傍晚时分，归云庄已经近在咫尺。
　　耳际依然回响着方丈意味深长的话：“修施主，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前尘旧事，已经过去的，就随它去吧。”
　　推开少爷的房门，这间房，自那夜以后便再也不曾进过。
　　屋里有些昏暗，少爷正躺在床上，看不清他的面容。
　　床前，坐了一位白衣人，四十上下，俊逸非凡，此刻正剑眉深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站在门口的我。
　　“我是羿风的师傅，封忘尘。你就是魄冰的宿主修篁吧。羿风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元伯路上说了一些，应该是烈炎发作了。”
　　“炎冰双蛊本互为表里，烈炎为攻，魄冰为守。烈炎的毒性需用魄冰压制，但蛊虫成熟后，烈炎对宿主身体反噬作用极大，而魄冰却能与宿主和平相处，只是偶尔发作。”
　　“这些我都大概知道。我这就割血。”
　　“不，还有你不知道的。烈炎的这一次发作不同于以往。若宿主没有用烈炎抗毒，发作的程度与频率都会少一些；若是用其抗毒，则所抗之毒越厉害，对宿主身体的反噬作用越大。唐轩用的毒，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毒，所以这一次的发作尤为凶猛，再加上羿风不但动用了内力还受了内伤，所以这次割血并不能救他。”
　　“那要如何？”
　　“必须将魄冰渡入羿风体内，使双蛊相互抵消。”
　　“怎样才能将蛊取出来……”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当年阿爸拿着二哥的内脏逼我吞下的情景。
　　“我可以用内力将魄冰逼出来，但是这样一来，魄冰的宿主就会因为脏腑出血而有性命之危。这样你还愿意救他吗？”看我立在原地不动，他又继续说道：“羿风应该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所以迟迟不愿找你回来，昏迷前他也一直交代不要将你找回来。听元伯说，你们之间颇有渊源。我看他快不行了，所以让元伯叫你下山看他最后一面，羿风也希望他死的时候你能在他身边吧。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口中念叨的不是你，就是青黛。”
　　怔怔地站在原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很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步步的靠近昏迷中的他，原本就轮廓分明的脸越发消瘦了，往日的一幕幕在脑中不断闪过，初见时令人安心的淡淡药香、花野中孤寂的他、陷入疯狂的他、充满歉意的他、焦急的他……
　　时隔数月，再见这人，我才发现，时间的流逝，不断没有冲淡对他的感情，却让对他的恨意一点点退色……
　　手指抚过他额间的火焰暗纹，那中间留出的空白，不正是我额间冰晶暗纹的位置……
　　原来从身体里种下魄冰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和他再也分不开了。

　　少爷的师傅站在旁一言不发，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下了决心：“请您将魄冰逼出来吧。我要救少爷。我要他活过来。”
　　封忘尘定定的望着我，眼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来：“你坐下吧。事不宜迟。”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背后传来，内脏几乎要被挤碎一般，腹中一团血气在不断升腾，那一直困扰我的蛊虫终于要离开了吗？
　　呼吸越来越困难，不想晕过去，我还想亲眼看到少爷醒来。
　　可惜事与愿违，陷入黑暗前我只能看到一团红色的物体从口中喷出。
　　少爷，你救下的命，现在还你……
　　希望你早日等到青黛……
　　希望你幸福……

　　羿风篇

　　身体里，两种力量在碰撞，对抗，将我拉出黑暗，飞向前方微小的光明。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修篁的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的鲜红的液体，刺疼了我的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带他来……”
　　师傅正在往他口中塞续命丹，因为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无法让他咽下。
　　想冲到他面前，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师傅点穴，喂药各种手法并用。
　　我利用了他，他却宁可为我放弃自己的生命……
　　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感情，我却选择了视而不见，甚至选择了毁灭他……
　　现在，当也许真的就会这样永远失去他时，才明白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你总是这样，只知道将过去抓住不放，却不懂得把握眼前的幸福。”
　　是啊……我总是这样……
　　对青黛是这样……
　　对修篁是这样……
　　可是，一切还有机会重来吗？
　　我只能衷心地祈求上苍，不要带走修篁。

　　血流得渐缓，放下他，师傅走过来，把上我的脉，缓缓地点点头。
　　“羿风，你已经没事了，只需再调理数日就可康复，方子我已经交给元伯。你要按时服下。但修篁的情况却不容乐观，我要带他回去，药冢里有我配置的还魂散，也许能起些作用。”
　　“师傅，您一定要救活他……”
　　“这我不敢肯定，不过我会尽力的。你安心养好身体，不要辜负了修篁的一番心意。”
　　“嗯。徒儿明白。”

　　那一天，师傅带走了修篁，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身体恢复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赶到峨眉山，师傅的药冢却空无一人。
　　师傅留字告诉我，他带上修篁去寻药，归期不定。
　　之后几番上山，均是无功而返。
　　我索性将庄中事务交给元伯元婶，在药冢住了下来。
　　静静等待他们的归来。
　　这一等，便是三年。

　　家仇已报，如今的我，只是每日潜心钻研药理，看山间日出日落，花开花谢。
　　闲时，我会任由记忆的闸门打开，将过往旧事一一回味。
　　灿烂的修篁、坚强的修篁、不时闪现顽皮的修篁、绝望的修篁，记忆中鲜明依旧。
　　开朗的青黛、温柔的青黛、善解人意的青黛、伤怀的青黛，心中依然铭记。
　　回忆交错着，习惯了等待的我，已经分不清如今在期待的究竟是谁……

　　又是一年夏末，山腰的野茴香花已怒放了吧？
　　野茴香花海，那一片紫色的海洋，见证了我的爱情，见证了我的悲伤，现在，将自己再一次置身于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又是怎样的一番滋味呢？

　　碧蓝的天空，青紫的花瓣，馥郁的芳香，多年以后，茴香花海依旧。
　　古树仍然繁茂，绿色的枝叶随风摇曳，阳光透过绿叶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在花海中央躺下，青紫便将自己淹没。
　　再起身时，却发现远处的古树下乌发青衣，迎风飞扬……
　　嘴边浮起微笑，
　　等待的人，终是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