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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寒谷回春(下) ...

  •   9.
      王九有了自己的场子——一家老破小的夜总会。
      大老板生财有道,大钱小钱都不放过,一毛钱的钢镚也要捞进口袋。这间夜总会因经营不善挂牌出售,老板着急脱手所以价格很低,你大佬捡漏盘下后没舍得重新装修,换了个名字就开张,用来搞他挚爱的赌毒事业。
      这年头想要生意红红火火就不能中规中矩,老实人只有饿死的份。
      毒不必说,夜场人多混乱,最适合散货。赌就只有拳赛一种,方式规则都简单,下场的两个打手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把另一方打的不能动就结束,庄家开赌盘,看客买输赢,赢了的打手由庄家支付酬金。
      这玩法很常见,道上称为“狗咬狗”。
      为什么选择赌拳就更简单,大老板点着王九脑袋说的原话是:“太复杂你这个白痴就搞不明白了。”
      王九还是不习惯大老板打他的头。他平时对你大佬言听计从,在外人眼里是出了名的好狗,人情世故也略懂了些,至少知道不能坐大佬的龙头椅。唯有这时他仍会露出些凶性来,不过他越是介意大老板就越这样做,他们常因此动手,他自然不是你大佬的对手,但他不记打,下次还是同样要呲牙。这就是外人难见的家事了。
      能做龙头的都是人精,驭人训犬的本领高超,在各位叔公、堂主面前大老板从来对王九包容度很高,慢慢就有传言他把王九当亲儿子宠、当接班人养。
      这对王九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人都难抵岁月,大老板就算看着精神矍铄也到了年纪,他稳坐龙头椅几十年,近几年来终于有人敢试着动摇他的位置,上次那位趁他不在便来夺巢的叔公就是例子。
      同样是春风得意,王九与擅长阿谀逢迎的西瓜又不同。他完全由大老板提拔起来,背后没有一位叔公撑他,地盘只有一个小小的夜总会,拥趸只有你们这些不重要的小喽啰。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己却毫无察觉。
      你自作多情地替身处漩涡中心的人烦恼,而当事人每天就只顾着开心。
      十二点一过“关门放狗”是王九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他颇爱看人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为此欢呼和鼓掌时的状态像毒虫嗨粉,他一直都对白粉的兴趣不大,或许是因为暴力和赌博带给他的刺激感已经足够。
      经过你对王九长期的观察,你已经断定他完全是个享乐主义者,即使他本人可能并不知道。他消费向来大方,到手的薪水转一圈就成了价格昂贵的花哨衣饰、满足口腹之欲的珍馐美食,观看狗咬狗时杯中的好酒和口鼻间吞吐的云雾。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似乎只有这些。
      你猜这就是他没有烦恼的根本原因:活得简单,所以永享快乐。
      有了自己的场子后麻烦也随之而来。开张一个月,先是有人嗨粉过头死在场子里,事发不到三分钟警察就寻着味来,事情处理完没几天狗又咬死了狗,同样被巡逻的警察撞个正着。这些都是道上抢生意常用的小手段,疏通打点好就没事,王九对这些事的烦恼不过夜,傻乎乎全当倒霉,一点也不上心,接下来的日子里全靠你们几个替皇帝操心的马仔谨慎提防一一化解。
      月末清账时有叔公站出来,先是指责王九经营不善频频引起警察注意,又有人质疑账目有问题,要求他讲明白。王九只是茫茫然坐在那,整个果栏的刀枪剑戟就纷纷指向他。
      王九对人的敌意向来敏感,他虽然想不明白,但也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攻击而愤怒,猛地一拍桌子,回答却惹人发笑。
      “每个月赚多少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懂!”
      大老板笑出声来,险些叫茶水呛到,其他人也笑。
      你知道这很难憋住,你也差点嘴角上扬。
      “他笨成这样,你怀疑他做假账啊?”
      那位叔公铁了心找点麻烦:“万一是手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呢?”
      负责账目的常威已经有些坐不住,你知道此时此刻他想骂人。
      “你想替他管手下的人,那让他把场子给你好不好哇?”
      你大佬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态度也很明显:王九能力不足,但我不介意。
      就像那间又破又小的夜总会,虽然地盘没多大,装修陈旧,收入也不比别人的场子,“三藩市”这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却是你大佬亲自取的。你大佬说它是果栏的旧金山,那它对果栏来说就至关重要。
      一桌人因此陷入沉默,只有王九听不懂弦外之音,认真地抗议着:“不好啊,我很喜欢的。”
      大老板指指他,摇着头笑得慈祥,如同长辈宠溺天真烂漫的儿孙。
      你知道这慈祥是真心的。大老板太满意王九,王九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价值。他是活靶子,指向他的利刃越多大老板就越满意,你大佬就是要看着掷镖人跳来跳去,全站到眼前,好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就到这吧,我约了人赌马。王九,你和我一起去。”
      你听到一阵咯吱声,似乎是有人把牙咬碎了,无形的利刃再次刺向王九。杀意比敌意更明显,他瞬间察觉到,舔着上齿一一望过去,一切又偃旗息鼓。
      大老板赌马多是去见官员,人脉是他除金钱之外的另一项立身之本,他从来只身前往,所以谁都不知道他伸手能摸到多高的天。
      现在他要带王九同去。
      若说此前他对王九的种种好都太明显,太像一个等人来跳的圈套,那这一次更像是假戏真做,任谁都要恍惚。你也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份上,这其中的意义大概只有身在其中的王九感受不到。
      约王九喝酒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明里暗里都在打探那天去见了什么人,他对此的回答很简单。
      “不认识,但赌马很好玩,大佬好厉害啊,一下子就赌赢。”
      你大佬擅长一眼就挑中最好的。你看着王九,忍不住这样想。
      没过几天那两位对王九有意见的叔公同天病逝在自己家中,巧合得像示威。吊唁时人人严肃,只有王九一副没心事的样子,席间大老板重新划分地盘,他在认真挑食。
      席面上没什么合口味的菜,王九挑挑拣拣地吃了几口,饭后又带你们去吃了顿好的。
      你以为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对他毫无影响,傻狗永远是快乐傻狗,直到很多天后你才察觉到不对劲。
      王九不再热衷于狗咬狗,他好像突然对这项喜爱至极的活动失去兴致,跳舞时还挺有精神头,一到关门放狗的环节就陷在沙发里,伴着嘈杂声入睡。
      10.
      王九一如既往保持三分钟热度本色,老老实实看场子的时间越来越少,你时常一不注意就失去他的行踪。这种情况没持续太久,月末你收账的路上,大老板突然找人叫你去他那一趟。
      你远远就看见两天没现身的王九被狗链拴在门口,狗链很短,他只能蹲在地上。他显然非常无聊,只能靠啃指甲打发时间,他现在很会打理自己,指甲总是修剪得平整,这一啃起来就有些秃,指芯渗血。
      他在焦虑,内心远没有外表平静。你很快判断。
      你兜里有打火机、半包烟、两块巧克力,还有买烟时找零得来的糖,一股脑都塞给他
      进了屋,大老板面色不好,先问你最近王九的动向,你不敢撒谎,你大佬在你的如实汇报中冷笑连连。
      “知不知道我今天在哪遇到他啊?”
      不等你回答,大老板一拍桌子,拍得茶杯颤三颤。
      “庙街!他正跟在那老虎屁股后面转呢!”
      接下来大老板输出大量脏话,中心思想是王九翅膀硬了,想吃里扒外也不避人,未免太不把他这个大佬放在眼里,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他以为他很厉害?除了我谁会养这种没脑子的废物?”
      大老板叫你来是让你牢牢看住王九,他本意是想让王九反思一阵子,但明晚有批货从海上来,你大佬听到些风声,怕这单出纰漏,差王九带你们去接。
      王九把零食都吃了,烟没抽,打火机用来烧糖纸玩,包裹过甜腻食品的包装纸点燃,焦味中混着不大明显的甜。
      解开狗链时你问他:“九哥,去庙街做什么啊?”
      疑人不用,你知道你大佬一向谨慎,明晚要用王九说明他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样生气,对于王九的行为他更想知道答案,只是端着大佬架子不肯亲自去问。
      问他所不能问,这就是你的作用。
      “想去就去喽。”
      王九心虚地把视线移向别处,似是难以启齿,他少有这种状态。
      你知道这时候不能再追问,换了话题,先把明晚要接货的事告诉他,又汇报他不在的这几日场子的情况,本月收账的情况。你说这些时是渴望着他的夸赞的,你自问你们这帮兄弟是全香港最好的马仔,无论他在与不在你们都把事情做得很好,使一切运转顺利。
      只是,他皱眉。
      从前你不了解他,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你自以为了解他,却仍猜不出他为何烦恼。
      “九哥,有心事啊?”
      你非常愿意为他排忧解难。
      他挠头,欲言又止。
      说话间你们已经走出去很远,四下无人,大老板就算是顺风耳也听不到这里,但你谨慎惯了,依旧压低了声音。
      “九哥,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如果你不想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大佬。”
      你的忠诚并不隐晦,你想他知道有些事情上他在你这里的权限高于大老板。
      你将心意袒露在这里,他的仍隐在墨镜后,这让你十分怀念与他的眼睛没有隔阂的日子。
      许久他才开口:“我是大佬的头马吗?”
      虽然你大佬没亲口说过,但他无疑已经是了,于是你点头。
      王九又开始啃指甲,而后选择守口如瓶。
      他想甩开你太容易,你眼睛黏着他一个下午,晚间解决舞池纠纷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你寻了整晚无果,直到第二天一早他自己回来。
      “九哥,别再被大佬抓到了。”
      你提醒。
      他打了个哈欠,扑在沙发上。
      “九哥,晚上要做事,不要乱跑哦。”
      他没应声,很快鼾声响起。你注意到他的衣服上有划痕,右侧发梢少了明显的一截,断口平整。
      显然是不知在哪和谁打过架。
      午间,门被重重砸响,王九坐起身,因为被惊扰所以脸色难看。
      常威去开门,门口站着同样脸色不好的大老板,他一照面先扔过来半支未抽完的雪茄,目标自然是王九。
      王九竟没躲,雪茄撞在墨镜上,力道很重,茶色镜片顷刻有了裂痕,大老板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
      “长本事了。”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很明显,你大佬现在非常生气。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上去拉架,吖车倒是大着胆子想开口,你摇摇头,示意他别管。
      王九被拖到包间里去,半点也没反抗,隔音良好的门被关死,仍有声响不时传出。
      许久,大老板孤身出来,扯过桌上的抽纸擦手上的血,他喘着粗气仰面看你,气势并未因高度降低半点。
      “盯个人也盯不住?”
      你只能跪下来任他发落。他把带血的纸团砸在你脸上,留下一句“晚上的货不用你们去接了”就扬长而去。
      你们奔向包间,你颤抖着手推开虚掩的包间门,王九仰面躺在断成两截的茶几上,半支烟在他唇间随呼吸明灭。
      你开了灯,去检查他的伤。
      他发间有长长一道伤口,一块碎玻璃嵌在肉里,被血浸湿的发贴着苍白的面庞,一把水果刀在颈侧擦出血痕,深插在桌面上。
      身上的骨头没断,大老板下手极有分寸,看来是没起废了他的心思。
      那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你这才松了一口气。
      吖车拎了药箱过来,你正要为王九处理伤口,他却坐起身,把燃尽的烟头吐出去,嘿嘿笑了。血顺着额头他流下来,你吓了一跳,急忙去擦,被他推开。
      “几点接货?”
      脸上的血被他自己随便抹了一把,一张红脸谱就这样染好。
      “大佬说不用咱们接货了。”
      “唔,”他看起来有些落寞,“我去洗个澡。”
      Kelvin在吃喝玩乐方面颇有心得,立刻提议由他请客大家一起去附近新开的浴场。泡澡期间你为王九处理伤口,酒精渗进皮肉,他揪着你的头发骂脏话喊痛。
      “九哥,”被扯着头发拉近的功夫你趁机劝说,“去给大佬道个歉吧。”
      不管发生了什么,给大佬道歉总是没错。
      他不语,沉到水下去,只露出额头以上的部位。你们吃饭、打牌,在浴场消磨时间至晚上十一点钟,他突然将牌一扔,语气兴奋:“我去给大佬道歉吧。”
      你瞥了一眼,果然一副烂牌。
      王九决定的事一刻也等不了,此时已经是大老板的休息时间,但他一定要现在去,大有把你大佬从床上揪起来接受他道歉的架势。
      你很忐忑,总觉得这样上门事情会变得更糟。
      好消息是你大佬应当是没睡,坏消息是滚滚浓烟围绕宅院,火海滔滔,你大佬生死未知。
      王九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火海中,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几乎是同时,你大佬的声音在你身后响起:“他去做什么了?”
      你大佬穿着睡衣从暗处踱出来,不过并不狼狈,甚至优雅地端了杯酒,笑看他熊熊燃烧的房子。
      看来有人今晚既要搞他的货也要搞他,不过他似乎早有防备。
      “九哥说知道错了,要来给大佬道歉。”
      大老板不知道信没信:“龙卷风今天找上门,说他在城寨里鬼鬼祟祟的,还和信一打了一架,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庙街,城寨,头马。电光火石间,这三个词语在你脑中串成一条线,你恍然大悟。
      “或许……”你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猜测,“九哥是在学习怎样当头马呢?”
      虽然你也很震惊,王九居然这样上进。
      大老板嗤笑:“头马,他也配?”
      说归说,眼角笑意挤出来的纹路是骗不了人的,对于你的猜测他十分满意。
      你听到脚步声,一个人影从浓雾中冲出,他的头发烧焦大半,眉毛也燎去半边,脸上蹭得黑一块白一块,像泥潭里打滚回来的大型犬奔向主人一样欢天喜地奔向你大佬。
      “大佬,你没事吧!”
      真是条不需要狗笼也不需要狗链的好狗。你大佬一定也这样想,因为他这样爱干净的人竟没有躲开。
      11
      大老板的宅子付之一炬,短时间内只得暂时住到你们的场子里去,连带着他那些重得要死的保险箱和那把侥幸未被波及的龙头椅一起。
      倒霉的搬运工自然是你们,大老板监工,盯着你们装车卸车,再一个个搬进三藩市的杂物间,最后由他亲自上锁,钥匙放进他从不离身的腰包里。
      你很庆幸现在有了九哥,要他算账他会头痛,这种力气活就刚好适合,如此枯燥无味的工作他也能干得激情满满,又快又好,让大家都省了好多力气。
      大佬来都来了,自然免不了翻翻账本,你们几个累出一身汗,趁他翻看账本的功夫站在一旁吃冰。王九也凑过去装模作样地看账本,天气热,冰棒化得很快,糖水滴在账页上,大老板眉头一跳。
      你心道不好,得想个办法转移大佬注意力,救九哥一救。
      “大佬!”王九突然夸张地大喊,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来。
      也确实是重要的事:“是谁想要杀你啊大佬?我去干掉他!”
      态度积极的马仔运气不会差,无意间的马屁拍在了大佬心坎上。你大佬淡定地抽一张纸将账本上黏腻的糖水蹭掉,没有因为弄脏账本的事打狗。
      “不用你管,事情有人去做了。”
      “哦。”
      王九看起来很失望。他真是你见过最爱工作的人。
      在喧闹的场子里住了两天,没习惯黑白颠倒的大老板熬出黑眼圈,你提议要不就暂时关门一阵子,反被他教训不知进取,没有赚钱的命。他真是你见过最爱赚钱的人。
      当然这件事很快就解决了,午饭后王九出门遛弯,一反常态,不到一个钟头便折返。
      “大佬,我给你买了新宅子哦!”
      他站在门口兴奋地宣布。
      饶是你大佬如此见过世面的人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片孝心震惊到瞪圆了眼,觉都不补了就跟他,于是王九带你们去了码头,原来是看中冰买下个还算新的船屋。
      “怎么样大佬,很气派吧,看起来也很耐烧哦!”
      不愧是九哥,一说话就精准踩到大老板的雷区。
      好在你大佬习惯了他的快言快语,并未计较,只是冷笑着评价:“是啊,外面放把火,里面蒸螃蟹。”
      大老板满脸嫌弃地走进去,自然是看一切都不满意,对各处挑挑拣拣,说这里破得像狗窝,脑子不好的人才会买这里。
      这里当然和大老板以前的住处不能比,但你觉得还蛮不错,起码铜墙铁壁,而且空间极大。你个人非常喜欢,觉得王九好有品味,悄悄给他王九竖大拇指,其他几位兄弟也满脸崇拜。这使王九本来因大老板恶评垮下去的肩膀因此又挺起来,挺胸抬头地跟在大老板身后。
      转满一圈,你大佬转过身,满面不屑。
      “收拾一下,搬东西过来吧。”
      你看到他眼里难掩的笑意,分明是心口不一。
      乔迁新居,第一个登门拜访的竟是龙卷风,带来的礼物是五花大绑的人粽。
      “听说你搬家了,顺便来看看。你找的人进了城寨,你手底下人懂规矩,在门口守了几天也没进,我给你把人带出来了,这次你可欠我个人情。”
      人被信一丢到你大佬脚下,龙卷风很自然地落座,二郎腿翘起,没等你大佬让就自己伸手去斟你大佬刚泡好的茶。这向来是位不客气的访客。
      “普洱啊,以为你这时候会喝菊花茶败火呢,怎么样,你那些金银财宝有没有被一把火烧干净啊?”
      龙卷风这人看面相正直,实则骚包,是你见过的第二嘴毒的人,第一当然是你大佬。
      “不用你我也能抓到他,难道进了城寨我就不敢去找了吗?”
      “总是这样说,也没见你进来过,怕我啊?”
      “怕你?客套话听多了真当自己天下第一了,缩头乌龟!”
      ……
      大佬们唇齿交锋,身后站着的两位头马眼神相杀,屋里一时间电火花噼里啪啦,氛围紧张。然后不知道触发了什么关键词,话锋急转,两位大佬突然就聊起了新一期的漫画更新,相谈甚欢,好似知音一般,火药味烟消云散。
      “九哥。”你一边招呼仍在和信一较劲的王九一边往大老板脚边的人身上使眼色,试图让他理解一个好的头马这时候就该做些为大佬排忧解难的正事。
      谢天谢地王九现在和你还是有些默契,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走过去用脚尖戳戳那人:“大佬,我去审审啊?”
      “拖到外面去,不要搞得到处都是。”
      你大佬正在兴头上,随意挥了挥手。
      审讯不是王九的强项,他只是有些暴力,那是他体内像天性一样的东西,他是个干脆的人,没有折磨人的耐心,也不喜欢砧板上的肉。审讯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快睡着,你拍拍他,让他提起精神来听那个答案。
      “西瓜,是西瓜指使我的。”
      这话由王九转告给大老板,你抠着指缝里干涸的血渍深藏功与名。你真是你见过最好的马仔。
      这时候龙卷风已经走了,大老板躺在沙发上看漫画,听到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反应,只“嗯”了一声,而后他再遇到西瓜时仍是笑脸相对,倒是王九藏不住事,每每对上总是磨牙。
      王九的敌意太明显,没几次西瓜就察觉出了不对,频频提着好酒来三藩市登门拜访,一个劲的套近,但这无疑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别人或许吃这一套,但王九是拙人,只觉得他碍事。
      “你没有自己的场子吗?”
      王九发出真情实感地疑问,于是你们都笑起来,笑的西瓜灰溜溜地走,再不登门。
      船屋搬进去时草率,后来又被你大佬好好设计装修了一番,粗犷中倒也有几分别有洞天的恢宏样子,对于□□的身份来说比以前那间宅子更加气派适合。
      除非大老板心血来潮要熬夜来看个狗咬狗,不然每晚九点钟王九都会准时下班,回船屋尽心护卫。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感天动地果栏好狗,你大佬当然也满意得不行,连冷嘲热讽的说话风格都改了很多,就差摸着他的脑袋说“好狗”。
      离得太近就会有矛盾,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不到一个月,和谐的假象烟消云散,他们开始吵架。
      即使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都是王九的错,比如偷看你大佬的绝版漫画时睡着了口水把书页泡皱,再比如乱扔烟头烫坏你大佬一双不怎么穿的昂贵皮鞋,当然还有半夜大战误入的野猫导致差点拆了龙头椅……诸如此类。
      12.
      1982年秋天换季时大老板生了一场大病。起初只是普通的流感,连带着发烧,他还当自己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一点没当回事,肺都要咳出来了也不吃药,倔强地要靠自己的抵抗力撑过去。有一天快午饭了他还没起床,你们不敢去打扰,但王九是挨了多少打骂也不怕他的,直愣愣推开门,然后就呆站在门口不说话。
      你发觉不对,放下筷子跑过去看,大老板卧在地上。
      你要怎么形容那个时候的王九呢,说不太好,很危险的感觉,让你不敢上前。他似乎有些撕咬的冲动,你不知道这冲动是对谁,因为他只是看了你一眼,就又盯着一动不动的大老板看。他盯人时很认真,没什么表情,你也看不清墨镜后的眼神。
      他很安静,可你能感受到他在兴奋。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几秒,他弯腰把大老板扛起来:“去开车,带大佬去医院。”
      他现在已经很好地融入社会,知道医院的功能并熟练运用,出门喜欢坐汽车,学会了借用外力和适时懒惰。
      从你跟大老板开始他一直无病无灾健壮如牛,所以你们对大佬病倒这种事没经验,忘了捂住消息,在你们为大老板办好住院手续的同时,已经有听到风声的叔公堵在病房门口要求探病。
      “大佬不见客。”
      王九守在病房门口,忠心且警惕的一条好狗,除医生外不许任何人入内。这样两天下来,大老板人还没醒,外面已经传出风言风语,说王九囚禁了大老板,要谋权篡位。
      第三天,西瓜带了不少人上门,态度强硬,大有在医院里动刀动枪的趋势。
      “来这里的人各个担心大佬,你不让大家进去,难道心里有鬼不成?”
      西瓜是见风使舵的好手,大老板一出事,他对王九的态度也疏离了不少。
      王九给了他一拳。
      打他的原因很简单:“这里不许吸烟,你不识字?”
      刚点燃的烟被锃亮的皮鞋踩灭在地上,西瓜抽刀,虚搭在王九肩头。
      “哦,你要和我打架。”
      王九反应实在迟钝,好像才看明白西瓜来这里不怀好意,他舔舔唇,上前一步,刀刃擦着肩头过,带起一阵钢铁摩擦声。夹克被划开一道口子,露出坚不可摧的皮肉,无声地震慑着所有人。
      王九手还在裤子口袋里插着,无畏无惧地站立,再次确认:“你要和我打架,对不对?”
      好帅,实在没有你们发挥的余地。
      西瓜陷入沉默,面对王九的这个问题大多数人都需要好好考虑。
      “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他再能打又怎么样?”
      你听见一声狗叫。一眼望去不知道是人群里的哪位,实在是好年轻,好没生存经验,你确信如果是在□□电影里,他只会有这一句台词的戏份,用来推动剧情发展。
      当然,大多数时候剧情不以龙套的戏份为走向,在西瓜回答王九的问题之前,主角闪亮登场。
      “好热闹啊,来医院聚会?”
      昏迷了三天的大老板披着外套大步流星地从病房里走出来,面色红润,看起来很有精神,完全不像个病人。
      王九嘻嘻地笑,心甘情愿弯下一点腰,大老板把胳膊搭在他肩头,高度正合适。
      大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外套口袋,眉头一皱,你赶紧递烟过去,顺便给他点上。
      人群应是喧哗的,此时却如此寂静,烟雾侵漫,压迫着你们每一个人,就像一直以来果栏上空笼罩着的人影。
      “我病了。”
      大老板大方地承认,但他声若洪钟,谁敢信?连把他送来医院的你都对这几天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我要休养一阵子,在此期间所有事情都交给王九打理。”
      大老板在从不离身的腰包里翻出龙头棍,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除了王九。
      龙头棍被大老板递到他眼前时他完全没搞清楚状况,你盼着他别接过去,但他毫无负担地接过,拿在手里看来看去。
      “这是什么?”
      你大佬轻笑一声:“给你玩,别丢了。”
      “哦。”
      王九顺手把那根象征着权柄的东西揣进上衣口袋里,露出半截在外面摇摇欲坠。
      “没什么事就都散了吧。”
      大佬发话没人敢再磨蹭,人群散去的一刹那大老板立刻转身回屋,你和王九跟进去,看着他奔向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他强撑着装过样子,眼下彻底成了一个病人,王九把他扶到床上,蹲在床边满眼担忧。
      王九没戴墨镜,圆溜溜一双眼,真挚得不能再真挚。
      “大佬……”
      你心中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是不是要死了啊?”
      王九说话不过脑子,语出惊人。你关于他的不好的预感总是应验得很快。
      回答他的是大老板软绵绵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更像爱抚。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的,滚回去给我拿两本漫画书来看。”
      “哦!”
      王九起身,口袋太浅,里面的龙头棍滚落在地,被他捡起来塞到大老板枕下。
      “我没地方放这个大佬。”
      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嫌弃。
      傻狗有傻福,他误打误撞竟给出标准答案。你放松许多,觉得诚挚会是他与大老板之间永远的稳定剂。
      王九代大老板做事的那段时间一切顺利,没人耍阴谋诡计,所有人看上去都老实听了大佬的话,对这位根基尚浅的代理人低头臣服,于是你就放松了警惕。
      你错误估计了一切,你只是一个小马仔,跟随大佬多年未出差错,替大佬照看头马也还算顺遂,但你忘了之所以得心应手是因为你整日围着他们两位转,这个世界多的是你看不到的地方和想不到的事。
      大老板出院那天西瓜做东为大老板接风洗尘,席间多数都是叔公们在夸赞王九,他们终于服气王九,不再把他当做一条空有蛮力的狗,你为此开心,直到那些没有恶意的言语渐渐变了味道。
      “多亏了九哥,最近才能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啊!”
      “是啊,没九哥根本不行。”
      “不愧是大佬看上的人,简直就和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
      王九向来喜欢夸赞,尾巴差点翘到天上去,与此同时你的冷汗落下,浸透衣衫。你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剿,这些人一个个消停多日是早就计划好的,为的就是在这个时候用言语杀死王九。
      果栏的皇帝缺席多日,一切却都像他在时那样井井有条,乍一看是件余威犹在,是好事,细琢磨起来就不太对味。
      皇帝就是皇帝,无可替代,他是如此重要,他不在时果栏应该乱成一锅粥。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好像换个人坐他的位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紧张得快吐出来,盼望着王九多吃东西不要讲话,可西瓜偏偏过来敬酒,一个劲地恭维。
      王九是个不记仇的,被他哄得很开心,晕乎乎喝了几杯酒,拍着胸脯打包票:“大佬你放心哇,一切有我呢……”
      别说了!你在心里祈求,伸手去扯他衣服,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但他的话不过脑子,说出来也就更快。
      “大佬你就算再休息一阵子也没事啊,我会把一切都做好的!”
      王九爽朗大笑,你看到周围人同时勾起的嘴角,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诡异地保持着同样的弧度,人偶阵一般将你们层层围困在里面。
      你听见你大佬的冷笑声,很轻,但预示着一切都不可挽回。
      王九已经一只脚踩在捕兽夹上,但他不知痛,依旧追着头领的步伐在走。
      他总会有破皮流血的一天。

      13
      氛围从大老板出院后变得更奇怪。他马不停蹄地带了几个堂口的负责人出国谈生意去,到你们这边竟不是带王九,而是带了你。
      “好好看家啊。”走时他笑着拍王九肩膀,大有寄予厚望的意思,如同一位慈爱长辈。但在国外的几天他都面色阴沉,不知在因为什么不爽。
      回港那天你落地的第一件事是呼Raymond,这是你随队回归的信号,你希望他有所察觉,最好整理下船屋,不要让家里看起来乱七八糟。
      至少,你希望至少王九别在那把他十分喜爱大老板十分看重的龙头椅上。
      路程不长,你把能想到的神明拜了个遍,大概是你拜得太杂乱,他们一时没分配好谁来帮你实现愿望。
      进屋时大家正在打麻将,你猜呼机的声音是被哗啦啦的声响遮住了,大佬不在家,这让平时警惕沉稳的Raymond都有所松懈。大老板在时整洁的房子现下乱糟糟,浓重的烟臭能将人熏个跟头,虽然可见度不高,但仍能看出来王九坐在龙头椅上乐呵呵地胡牌。
      你冷汗直流,一切显然已经太晚了。
      “赢钱啊,这么开心。”
      先开口的是大老板,他看起来倒是不在意,但你知道这是一种表演,当他装出来不在意的时候往往说明他超在意。
      “大佬,你回来啦!”
      王九的屁股像被黏住了一样没有动,大老板向他走过去,你看见西瓜一众人等在偷笑。
      谢天谢地王九虽然没意识到坐龙头椅这件事不对,却还是有几分眼力见,大老板一过去他就把位置让出来,乖乖站到椅子后去。
      “怪不得我今天牌运很好,原来是大佬回来哇。”
      你有点震惊,这居然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但既然是他说出来那一定是发自肺腑,而不是什么虚伪的马屁,他是真心觉得大老板归来旺了他的财运。但你不知道大老板会怎么想,会觉得他也变成了西瓜那样善于逢迎的人吗?那样就更危险。
      牌局自然而然散了,兄弟们灰溜溜地去搞卫生,大老板在翻账本,王九则一直说着这几日的事,比如哪里的场子有骚动被他平息了,哪批货被偷了而他找回来……他实在是有不少丰功伟绩,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你给他使眼色想要他别再说了,可他接收不到你的信号,他一直看着大老板,像是给老师汇报作业完成情况的小朋友。
      他以为优秀就会被喜爱,不明白适当不优秀有时也是件好事。大老板身体硬朗,但也难逃岁月侵蚀。王九把自己当做一条狗,可你大佬不这么认为,他身强力壮,武功高超,只有脑子笨一点。对头领来说,他仍是十分危险的。
      “有没有给我买最新一期漫画?”
      “有啊有啊!”
      王九冲进屋里,很快捧着漫画回来献宝。大老板满意的哼声从鼻腔里挤出来,你知道今天算是过关了。
      不努力搞事业的大佬不是好龙头。远途旅行归来的第二天大老板就要去巡视场子,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一切井井有条,你知道这并不归功于王九,体系成熟的帮派不会因为头领不在一段时间就分崩离析。
      有些新面孔。江湖上人来了又走,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九哥!”
      “九哥好!”
      ……
      新人很懂事也很讲礼貌,但坏就坏在他们来的时间不长,只识王九不识大老板,而王九又被好氛围冲昏了头脑,脚步越走越快,几乎与大老板并肩。他已经很久没有犯过这种低级错误了。
      终于,他越过大老板去,揽住某一位小弟的肩头和大老板洋洋得意地介绍:“大佬,这家伙很厉害哦。”
      大老板像没看见一样路过,王九没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又脚步轻快地跟上。
      看得出来大佬回来王九很高兴,你猜这是大老板至今都没发难的原因。他虽然脾气不大好,但脑子清楚,尚能分清王九是逾越还是愚笨,你担忧的是他总会老,而人的脑子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糊涂,你怕他总有一天会分不清。
      你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王九已经顿住脚步,你看到他猛然锐利起来的眸和绷紧的肌肉。久违的,你又因此滞住了呼吸。
      接下来完全是王九的魅力时刻,对刚刚还称兄道弟的人他毫不留情,膝盖撞碎薄弱的头骨,刺向大老板的刀被阻在一步之外。
      你听见枪声,很近地响起,鞭炮一样炸了一连串。你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掩体,而王九的第一反应是冲向开枪的人。他冲得太远,很快人群就将他和大老板隔开。
      先把狗引走确实是好主意,前提是狗的主人弱小可怜无助,你大佬显然不符合以上三点中的任意一点,你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蠢货才会安排这种无用的刺杀戏码。
      你大佬干脆利落地收过人命,很装地拍拍不存在的灰坐下来叼起一根雪茄,吖车就在边上,掏出火机为他点燃,从暗处跳出来的小子时机卡得刚好,利用吖车手臂挡住的那一点视觉盲区近前。
      王九冲回来的速度比去时更快,刀在他手臂上撞出当的一声响,发随携来的风荡起,你又一次止住了呼吸。
      好想像九哥这么帅地活一次,你心里想着。
      “交给我吧大佬。”他竖起双指。
      你看到大老板站起来,在这时抓住他肩头,一掌擦过他腰际,拍在杀手腰间。
      血雾弥漫,你大佬宝刀未老。
      “还轮不到你站在我前面。”
      来了,那句话终于说出口,你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无用的刺杀,这是又一次针对王九的阳谋。而大老板这种人就是会中这样的计。
      隐疾在此时爆发,你大佬伸手用力点点王九额头,你看到他额间多出红红的指印:“这就是你招进来的人?”
      这点小插曲让大老板一整天都心情很差,看王九也就更不顺眼,晚间他约人赌马,王九照常兴高采烈跟上,刚走到门口就被他吼回来。
      “你跟来做什么,想搭上我的人脉啊?还早了点呢!滚回去!”
      屋外惊雷闪电,暴雨滂沱,王九迟迟没有进屋,你出去看,见他呆站在雨里。
      “九哥,怎么了?”
      檐下有伞,你拿起一把,黑压压一片笼罩在你和他头顶,雨水让他的发全贴在脸颊两侧,他看起来像是只向主人发出一起玩的邀请又被拒绝的可怜小狗。
      你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站着,许久他突然看你,眼中有一点光亮闪烁。
      “谢谢你,我讨厌淋雨。”
      你难得见到这样的王九,第二天他就恢复如常,无论大老板打骂都笑嘻嘻接受,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好像真的是只没脸没皮的狗。你对此颇有危机感。从前和九哥共事很轻松,只要哄他开心就好,而他很容易开心,但你现在已经无法分辨他是不是真得开心。
      你有些困扰,这意味着你现在既看不清大老板也看不清王九,也就更不好掺和他们之间的事。不过大老板似乎就喜欢他这幅没脑子的样子,反而多出一些调教狗的耐心,愿意教他一些事情,告诉他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记得很牢固。比如龙头椅,在大老板强调过后,有几次哪怕你大佬不在你也再没见他坐上去。就好像有一道分水岭,他突然就长大了,成熟起来。
      一切向好。

      14
      刚见到陈洛军的时候,你觉得他很像王九,也像刚踏上这片土地时的你们。举目四望,小小岛屿里包罗着大世界,海的波澜仿佛还在脚下,纸醉金迷的一切都让人眼晕。
      你有些怜悯陈洛军,你知道他怀揣着希望去了又来,得到的只能是一点没什么用的□□真理。看起来老实到发蠢的人做出了你意料之外的事,他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一袋毒,当时王九的烟刚点起来,又不得不丢下来去追人。
      你知道这个叫陈洛军的小子死定了,为了那支刚抽了一口的烟九哥也不会放过他,怎奈衰仔命太好,阴差阳错跑进城寨,而王九因为擅自进城寨挨过一顿打。
      “守着吧。”他最终决定。
      不出意外的话龙卷风能干的头马一个小时之内就能把人揪出来丢给你们,你料定不会等很长时间,但偏偏又出了意外。
      陈洛军石沉大海,出城寨的是龙卷风,事情有些糟糕,因为你们是在第二天才从报信的小弟嘴里听说这件事的,当时离龙卷风夜闯大老板卧室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王九难得没做好大老板交代的事,且因为太丢面子,你们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臭骂一顿,王九被罚去查账,这是他最讨厌的事,这回大老板下还了命令,叫你们不许跟着。
      “做不好我就砍死你。”
      这话昨晚大老板也说过,其实他常说,但是从表情语气以及当下的情况来看,这一次有九成会是真的。
      查账对王九来说是天下头等难事,无异于让瞎子去数芝麻,他愁眉苦脸地出门,然后比你预想中更快回来,而且看上去面色轻松,向大老板汇报时也井井有条,简直像背过标准答案。他当然不可能突然开窍,你和你大佬都深知这一点,也都看到他因背不熟而偷瞥手心的小抄。
      大老板什么都没问,他想知道答案自然有别的渠道,你私下里却不得不问。
      “遇到西瓜,他帮了大忙啦!”王九满脸感动:“他可真是个好人。”
      “大佬不喜欢他,九哥还是别和他走太近才好。”
      王九的世界单纯,爱恨也都好简单,你需得替他警惕。
      “可他约我下午打牌,我已经答应了。”王九抠抠脑壳,看样子十分为难。
      你知道西瓜有所图,想着跟去看看情况:“我也能一起去吗九哥?”
      他一向很随性,很少拒绝你们的请求,这次例外。
      “我答应他要自己去哎。”
      事情更可疑,你犹豫许久,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大老板。
      王九在西瓜的场子玩到九点,准时回到船屋,满面喜色,你凑上去想问点什么,他先甩过来一捆钞票。
      “九哥今天走运,请你们喝酒。”
      他赢了一大笔钱,在那个人精西瓜的场子。
      一切都如此可疑。
      王九和西瓜的走动近起来,他完全把从前的事抛在脑后了,好像现在认识的西瓜是一个新的人,大大的好人,这个好人带他去赌场玩时他总是走运,赢来的钞票大把。
      “西瓜很旺我啊!”王九如此总结。
      “九哥……”某次他出门前,你叫住他,试图让自己的话通俗易懂,“西瓜哄你玩的,你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正逢雨季,他出门时带了伞,闻言用伞尖轻轻戳你肩膀:“知道了,九哥什么时候让你操心过。”
      每时每刻!
      但你当然没有这样说。
      王九与西瓜交好一个月后,大老板约西瓜来船屋打牌,一同邀请的还有两位同西瓜交好的叔公,牌桌氛围极好,简直其乐融融。王九在一旁坐着看,西瓜为他点了支好烟。
      大老板突然提起想退位的事,说是年纪大了,身体顶不住,来的两位叔公都是大老板还没当龙头时就在的老人,闻言一致举荐西瓜,说他在兄弟中口碑好,人人支持。
      大老板看向王九,询问他的意见:“王九,你怎么看啊?”
      “唔,西瓜很好啊。”王九笑呵呵吐出烟圈。
      你头痛得要死,只觉得船屋憋闷,缺了扇窗。
      “人人都说你行,试一下?”
      大老板面色和善,看向西瓜。
      你身子在发冷,不停看王九,他还不知道自己惹祸了,你已经开始考量这会拉着他出去会不会太显眼。你想告诉他快跑吧,最好跑回庙里当和尚去,留在这只能被大佬做成人皮地毯。
      西瓜个蠢货,看着那样伶俐一个人,推脱一番后竟真地松口:“那就试一下。”
      他大概是觉得多年经营终于众望所归,接任龙头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他钻营人心许久,居然没看透你大佬是怎样一个人。
      “王九。”大老板唤。
      王九把最后一口烟吸完,烟头按在西瓜手边的烟灰缸里,起身去了大老板的房间,他很快推出来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是各样武器。
      大老板从包里拿出龙头棍,递给西瓜:“和我试一下,赢了归你,你刀用得好,但我也给你备了别的。”
      王九拄着伞站得歪歪斜斜,脸却冷着,你这才看出他和大老板是一边的,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和你大佬说过些什么关于西瓜的事,他已经逐渐变成你大佬一样让你看不透的人。
      你向Kelvin他们几个使眼色,示意警醒些,西瓜果然要跑,被你们拦下,然后你们就完成了这阶段的工作,只需要在一旁看热闹就好。
      大老板是戏耍老鼠的猫,九哥则负责咬下最后一口,他玩得开心,好像完全忘了脚下的烂肉不久前才给他点过一支烟,几日前还和他称兄道弟,带他赌场狂欢。你看见他眼里的血,只有血,没有一丝像人一样的会舍不得些什么的感情。
      你看到他舔舐着的犬齿长出一点不明显的牙尖。按理说人成年后牙齿不会再变动,他全然变成了野兽吗?可他喜怒哀乐,又比从前更接近人。
      你们将西瓜收拾出去时两位叔公已经在一旁呕吐不止。
      “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混□□,不如回家抱孙子啊。”
      你大佬委婉地提醒,两位叔公连滚带爬地逃了。
      “你这次做得不错,明天带人去收了他们的场子。”
      解决了觊觎龙头之位的小虾米,逼退两位元老,收回大部分权力,这是件百利无一害的好事,而你大老板分明在夸奖王九,又给了他该有的奖励,你却瞧出他们两个谁都不太开心。
      他们和从前一样站在一处,却各自心事重重。
      “好哇。”王九回应。
      你开始看不明白一切。

      15
      大老板的七十大寿快到了,你怕王九忘记这件事,提前一周开始提醒他记得给大佬准备礼物。每年都是你拟定几样礼物,他任选一个,到日子送出去就行,今年他却有自己的想法,把你的几个提议全都推翻了。
      “大佬这次一定会很满意!”
      王九很有信心,但他到底想做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带人出去时刻意避开你,你问过Kelvin几次,这小鬼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怎么都不肯说。
      “九哥说要给大佬准备惊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连我也不能说?”
      Kelvin神色为难:“九哥说第一不能和大佬说,第二不能和你说,不然你肯定会唠叨这不对那不好的,哎呀反正是好事,我们有看好九哥,没让他闯祸!”
      众多人里你突然就变成了唯一不被信任的那个,这莫名其妙的孤立让你慌乱,曾经你是除大老板外唯一握住狗链的那个人,现在狗在港岛的马路上带着狗群自由自在地奔跑,只有你被甩在了身后。
      “九哥,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王九为什么会讨厌你,只好跑去问他。
      从前你忠于大老板,但现在你已经完全倒向他,你想让他知道不是监视者,你是他的头马,你愿意把心肝剖出来给他看。
      “没有啊。”
      王九坐没坐相,腿搭在牌桌上,手里的牌随手丢出去,漫不经心回答你的问题。
      “九哥在做什么事,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他嘴角勾起看你,浅色墨镜遮不住心事,你看不到他眼里有一丁点笑意。
      你承认你有些僭越,就像他对大老板的一些行为那样,作为小弟你只要跟在他身后就好,但现在你站在他面前,胆敢问为什么。电光火石间,你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王九伸手拍拍你肩膀:“我偶尔也想自己想些事情。”
      你给过他的答案太多了,他因此觉得颈间又拴上了狗链吗?那些你以为对的,对他好的事他其实并不喜欢,他到底是人非犬,厌倦了只听别人指引方向。
      他需要你沉默,可是你很难保持沉默。
      进城寨那天王九和大老板大吵一架,当时信一三人被庙街的tiger哥带走,你回来禀报,走近时他们已经在大声吵嚷。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不杀他他就杀我,难不成你想我死?”
      你看到一具死相惨烈的尸体,那人比刚来香港时变了很多,初见他时他稍白些,慈眉善目的,看着就是个和尚,现在的面相就更像□□,大概是因为光头上那道狰狞疤痕的缘故。
      “你骗人!”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王九质疑大老板。
      “我七师兄是出家人,他不会杀生的,你一直骗人,你!你!你……”
      他连说三个你字,突然止住咆哮,像太多话堵在喉头,一时间涌不出来。
      氛围诡异,暗流涌动,你无法在此时保持沉默,走进去禀报,不给他们继续吵下去的机会。
      大老板借着你给的台阶走下来,走出门:“他们不重要,先做正事。”
      王九没跟上他,这让他震怒,回过头去大吼:“做事了蠢货,愣着干什么?”
      大老板这一声吼中气不足,眼神透露着些心虚,这些年来你从没见过他这种状态,你看看咬着牙,胸膛起伏不止的王九,意识到大老板在害怕。
      大老板在害怕,多么难得一见的事。他嘴唇发白,领口有血,气息也很乱,你猜他受伤了。他陷入难得一见的脆弱时刻,惧怕眼前这头愤怒的年轻野兽会冲过来,咬断他的脖子,抢走他头领的位置。
      色厉内苒,他看王九的眼神小心翼翼。
      “九哥,做事了。”
      你上前将那具尸体圆睁的双眼合上,使其表情看起来祥和些,然后你走过去攥住王九的手腕,你能感受到他绷紧着,□□和精神一起。你不希望他们起冲突,大老板活得太久,后招太多了,你怕他的示弱只是试探,你不希望王九的命悬在刀尖上。
      “王九!”
      大老板又唤了一声,这一声较之前底气更足一些,他往回走了一步,踏地有声,不像个受了伤的人。
      就像狗链又被拴好,王九恍然清醒般迈出了第一步,随后他挣脱你的手,双手插兜,大笑了几声走出门去。你跟在他身后,听见他在小声说着什么,断断续续的,你听不懂,只觉得听起来像在念经。
      你见到了王九送给大老板的礼物,城寨的三大业主像狗一样被随便丢在地上,王九的愤怒一锤落在狄秋的头上,他终于发泄出来。
      其实这是个挺不错的礼物,如果这是大老板的命令,而不是王九自己的想法。
      狗有了自己的想法,多么可怕。你看清大老板看王九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失控的疯狗,他暂时还没有杀意,似乎只是不解更多,但这是危险的信号。
      你的天平早就倾斜向王九,心中在不停报警,他走出理发店时你紧跟着,其他人都去驱赶不肯收铺的街坊,只有你依旧跟在他身后,试图找个合适的机会说一说他或许并不需要的你的衷心。
      先开口的却是王九。
      “他慢了,”王九步子很缓,似是踌躇,“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他终于慢了。”
      “谁?”其实你下意识以为他在说大老板。
      “龙卷风,我挡住了他的拳。”
      哦,龙卷风。你方才亲眼见那位传说中的第一人如强弩末矢,慢下来的速度和无力的挣扎都能让人明显看出他的身体状态并不好。
      “他病了,像大佬之前那样。”
      “那很可惜。”
      王九叹了口气,许久,他又开口:“大佬也慢了。”
      他的这点感慨让你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你说出口,他第一次向你发火,情绪不重,但面色很冷,那一瞬间他的双眼如钩般锁住你,你感受到切实的杀意。
      他对大老板的忠诚令人发指,大概是被牵久了,失去野性,他好像永远不会回过头去咬那只牵绳的手,这点愚钝的忠诚总有一天会害了他。
      你不想让他讨厌你,更不想死,所以这一次你选择了沉默。
      让你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他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别为我操心,他本来是进房间给大老板送药的,好半天都没出来。
      很快你们听到异响,Wilson率先站起来想去查看,被你叫住了。
      “九哥和大佬之间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许久,他狼狈地走出来,向你们宣布:“我杀了大佬。”
      你不知道他和大老板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做的事和他的忠诚不符,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事改变了他,你无从得知。
      或许是大佬先动手了?你不敢问,只能猜测。
      王九的墨镜不见了,双眼中尽是迷茫,他瘫坐在龙头椅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墨镜有很多,Kelvin赶忙去翻找出一副来递过去,他接过来看了看,眉头紧皱。
      “啧。”
      不难看出,他在嫌弃。可他从前明明很喜欢这副墨镜,第一眼在橱窗里见到就要买,好好珍视了一阵子,直到遇到更喜欢的才舍得换下来,偶尔也会找出来搭衣服穿。
      他现在已经很会搭衣服,不用你们再给他意见。
      “去买新的吧!”他突然提议,语气听起来挺欢快的。
      “衣服也做一套新的吧。”你站在他身旁,离他最近的位置向他建议。
      你唤他:“大佬。”
      王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眯起眼,看样子很满意这个新的称呼。

      16
      大老板的葬礼上多数人都保持着敢怒不敢言的状态,也有几个蠢货不要命一样追问龙头棍在哪里。
      “王九,你这是谋权篡位!”
      “没有龙头棍我们不会承认你是龙头!”
      “你一个外来人,凭什么坐那把椅子!”
      ……
      王九抠抠耳朵,对于质问和谩骂不太在意。他蹲在龙头椅上,露出显眼的红袜子。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新年时Kelvin提醒他要穿红袜子才比较旺,于是他买了很多红袜子,现在看来确实有用。
      “谁说我要当龙头?”他从龙头椅上跳下来,拖着龙头椅向前走,摩擦声十分刺耳,“龙头棍我扔了,你们不信的话自己去找好了。”
      至于果栏。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你追上去,问他去哪。
      “城寨啊,好不容易抢了个城寨过来,当然要住进去。”
      现在没人会拦着他,也没人会不允许他进城寨了。他把龙头椅塞进车子后备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拿,大老板的保险箱里装满财富,他提也没提,你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没兴趣。
      他偷来过城寨一次,比你们更了解这里,主人翁一样给你们介绍,即使铺子全部关张他也仍能分辨出来:这些是卖糕点的铺子,那里卖鱼丸,那边可以补鞋,这边裁衣服,这里的叉烧饭很好吃,他七师兄请他吃过一碗……
      他提到那个死掉的人,没什么悲伤的神色,好像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过去了。你时常觉得他是空心一颗,天大的事只要睡一觉也能在窟窿里漏出去。
      “对了!”他突然跑走,你们追过去,跟着他跑到一个破旧的二层小楼里,他在那翻出来一台崭新的卡拉OK机。
      九哥唱歌……实在难听,但你们依旧跟着摇摆,每个人都心情大好,你们就这样在城寨安稳驻扎下来,群龙无首的龙城帮也拿你们没办法,居民们的坏话只当听不到。坏人是不怕听坏话的。
      没几天王九就玩腻了城寨里的东西,又想法子搞了枪来玩,这次他腻得更快,高价买来的枪支弹药像废铜烂铁被随手丢掉。你叫人把东西收好,以免他哪天心血来潮想玩的时候找不到。
      王九对一切都厌倦得太快,无聊起来就发蔫,常威说让他教你们些拳脚,他倒是大方,硬气功也肯教。不得不说天分这东西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人几天就学得像模像样,看着停唬人,达到了能去街头卖艺的水平,你则一点也没学会。
      七月十五马上就要到了,Raymond说不如办一场盂兰盆会,好好热闹热闹,这是个好想法,准备工作又让王九亢奋了几天,他甚至用麦克风努力宣传,像是邀请好朋友们来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
      盂兰盆节前夕,王九不见了,你在布置好的场地找到他,他坐在龙头椅上,抬头望着那片狭窄天空。听到你的脚步声,他警觉地回头看了看,看清是你就又将身子转过去,继续仰头望着那点黑漆漆的天。
      “好安静,连风也没有,”他为此感到特别生气,愤愤地往前丢石子砸经幡:“好无聊,都死了,连风也没有。”
      “难道龙卷风死了,城寨就连风也不刮了吗?”
      “你说陈洛军死了吗?信一他们会不会回来找我报仇?”
      “其实我还学了一门请神功夫,你说我要不要试一试?会请到大佬吗?他应该算鬼是吧?”
      “喂,明天大佬会不会回魂来揍我啊?他真挺厉害的,再来一次我怕我打不过他。”
      “那盆炭看起来好烫,吃下去会怎样?”
      ……
      他今晚话很多,问了你很多你无法回答的问题,后来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噜声响起,他睡着了。
      你守着他,看着火盆照不亮的逼仄的街巷。这里太小了,容不下闹腾的人,你突然想到你们不一定要在城寨,大老板死了,你们不再属于果栏,不属于任何人,至于抢夺城寨的原因王九大概早就忘了,你们大可以一起去其他地方。你决定明天和他说一说,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什么都肯答应。
      盂兰盆会办得非常成功,久不出门的居民们都纷纷露面,你们准备的小节目王九也很满意,当然最刺激的事还是陈洛军回来了,被tiger哥救走的那三个也回来了。
      你看到王九的眼睛再一次亮起来,像失业许久的猫被丢到闹鼠患的旧仓房。他终于又可以玩一场,他想起他的枪,幸亏有你替他好好收着,你对此感到得意,想着晚些一定要讨赏。
      王九久违地奔跑起来,乱糟糟的楼宇没有影响他分毫,最初你们还跟在他身后,很快就跟丢了。他总是跑很快,你们追不上他,他也从来不会停下来等任何人。
      但你听到满天都是王九的笑声,嚣张的、放肆的、猖狂的,音浪在离得极近的建筑之间撞来撞去,向每一个人宣告着此时此刻此地他是如此欢乐。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热烈灌满他的血液,寂寞人间是酷刑。
      你点了支烟,倚着龙头椅点燃,等待闹腾小狗乘兴归来,他喜欢这把椅子,总会回来找的。你的胳膊很快被硌得发痛,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把摸起来就硬邦邦的椅子,按理说这并不符合他这个享乐主义者对椅子的要求,但他就是很喜欢,就像他做的很多事都没什么逻辑道理一样。
      风来得很突然也很猛烈,连王九的笑声都被吹散了,吹得像有人在哭。你刚点燃的烟很快被吹到了不知哪里去,眼里也进了一粒沙,痛得你流下生理泪,你躲在龙头椅后面揉眼睛,却希望这阵风能吹得更大一些,更久一些。
      城寨又起风了,九哥一定能玩得好开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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