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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明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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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雪后初晴,细宝提溜把新笤帚,在庭墀前来回踱步。
观其脸色,颇为阴沉,想必并不情愿。
又过了片晌,缦双揣着暖手炉,出至檐下,轻傲地盯了这人好一阵儿,见她态度依旧消极粗浮,便几分威厉问道:“还不服气么?”
“娘子责罚,我服——”
“你应当心中有数,娘子命你扫雪,也是为了磨一磨你的性子,往后若再改不掉那口无遮拦的毛病,迟早要闯祸。自作自受也罢了,最怕连累旁人。”
“可娘子她自己行为处事,未必就见得多么谨小慎微啊。”细宝果然心有不平。
这句嘟囔,随风旋入缦双的耳朵里,不免眉头一紧,直言无讳:“娘子仁恤,倒叫你过惯散淡日子,真忘了自己的身份。对外问问,谁还会降尊临卑,把咱们奴婢放在眼里?容我多说几句难听的实话,那些贵人即便犯错,至多只招几句申饬,而你呢,是想学寒酥断腿,抑或银蕊自戕?”
“知道了!”细宝虽仍气鼓鼓的,像只浑圆的河豚,到底也是明理的,大事上不曾坚持胡闹,她垂下眼泡儿,用力划了划地面。
忙活半天,终于隐约可见四个大字:
三思后行。
“好生闲情雅致啊,都练起书法来了。”不知何时,淳尾穿过曲廊,笑盈盈走近,“不过,偷懒的日子可得抓点儿紧了。”
“怎么?”缦双好奇张睬,“虽是赖话,听着却似有喜事?”
“自然是好消息。”
据悉,袁熙一行距离邺城也就十余里的路程了。
出城迎接的,是袁谭、袁尚两兄弟,至于季蘅,只能跟随大嫂等女眷,候在符葆堂,或帮衬着张罗接风宴。
“妹妹,甄妹妹!”刘氏喜欢晾着她们,目下尚未现身,十有八九正在礼佛,文悫君不免肆意一些,凑近玩笑,“瞧你这神不守舍的小模样儿,该是思夫心切了?”
“大嫂莫要拿我逗乐。”季蘅似笑非笑,倒没有半点忸怩,乖巧颔首行礼时,发间的步摇垂珠轻轻晃漾,宛如溶溶春水,再审视她今日的盛妆打扮,颇有点“女为悦己容”的意味,可惜此人十分嘴硬,从不肯承认,转而说,“幸亏当下有您在,叫我心里也有个底。”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我入府晚,不曾拜会大娘子,不知她是何种性情,往后该如何相处,故而心里忐忑。”
闻此,热心肠的文悫君嘴角微微上翘,透出一丝自信与从容:“算你问对人了。”
她没事就爱凑热闹、嚼舌根,尤其那些亲戚间的闲言碎语,说得有滋有味。
很快,在文悫君的倾囊相授下,季蘅脑海里还真浮现出一个笼统的形象:
论好命,是邺侯与先妻所生的长女,身份贵重,锦衣玉食;
说可怜,母亲早逝,现今丈夫也没了,而她自己更是体弱多病,用不着风吹雨淋,早就像一垛摇摇欲坠的蓬茨。
“性子是有些孤僻,喜欢斜眼睛打量人,哎,时不时心口痛,再咯点儿血!”
“莫非痨症?”
文悫君叹气摇头,委婉道:“打娘胎里带的沉疴,日日都要服用药石,仔细将养着,这么多年,还不是糊里糊涂就过来了。”
“自许都至邺城,这一路实在是辛苦她了。”
若真严重到患上了肺结核,在古代,那绝对是难捱的不治之症了,余生都将活在漫长的消耗中。季蘅渐渐出神,异想天开地琢磨起,有无可能提前十多个世纪从霉菌里获取青霉素,然后提纯……
“人各有命。”文悫君观她神色忧虑,很是纯粹真诚,便掏心窝子道,“待会儿见了明宣,寻常相待便可,或许没得什么好脸,也不要害怕是不是开罪了她,当然,更别白费力气去巴结她,说句难听的,除却邺侯和显思,咱们这位大姑跟谁都隔着层,不甚热情。”
“多谢嫂嫂指点。”
话音刚落,外边忽响起说笑的动静,是刘女君与敏成夫人一道过来了。
文甄二人迅速对视了眼,便顺理成章地闭上嘴,起身整衣,准备问安。
“不过添个漆案,每日糟蹋些药石罢了,家里又不是养不起。”转过围屏,刘氏继续向敏成吐诉,丝毫不避忌屋内这群子妇女眷,“我岂是抠搜吝啬的铁公鸡?早早给明宣相看配头,也是可怜那孩子新寡!哪就想赶人了!”
她有些恼怒,但不忘虚抬右手,轻摆了摆,示意在座的各位免礼。
“男人嘛,自然不懂咱们女子私下受的苦。”敏成随声应和。
“罢了,”刘氏主位坐下,“我啊,总是出力不讨好的,下回再不管了,随他们穷磨。”
侍立在侧的瞿妙兰一个眼神,几个丫鬟忙热络地奉果献茶。
季蘅表现得恭恭敬敬,实则正垂头暗忖——
哪些培养基适合青霉菌的生长?
……好吧,实在难办。
首先,马铃薯要等到明末才能传入中国,这会儿恐怕还在遥远的南美洲,成为安第斯山脉原住民的盘中餐呢。
又不免神思飘远,越想越遗憾,整个人开始陷入某种强烈的郁闷之中。
依稀记得有年十月,全家去往玻利维亚看火烈鸟,当时高反严重,被大风吹得脑仁疼,那股痛感,像深深钻进了神经,而今回忆,却恍惚得仿佛已是几辈子前的事了……
她托起小巧的莲型陶盅,凝望着澄碧透亮的茶汤,少许叶片沉底,似长有水藻的溪潭。
——烦,别说什么南美,就算南安、南郡……罢了,现在去趟巨鹿南栾的大陆泽打窝钓鱼都费劲!
长辈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下边却连嚼果脯的动作都着意放慢,生怕弄出丝毫声响,惹来注目。
捱了这许久,大约漏下三刻,外面终于递来了新消息——队伍已经进城了,这会儿刚拜见完邺侯,二公子被君侯留下商议事机,而大娘子正往符葆堂过来问安了。
闻此,敏成闷闷笑叹,似在慨忆:“记得上回见明宣,好像还是当年送她出嫁。”
“可不,穿着喜服出去,穿着丧服回来,”刘氏神色淡漠,拈了颗蜜柑,“呵,别看这孩子体弱多病,但命硬啊。”
在她看来,明宣就是天煞孤星,小时候克死了生母,如今又克死了丈夫,要多晦气有多晦气,可捂着鼻子,也偷偷期盼,保不齐哪天再克死亲兄长袁谭了,那才叫大喜。
“弟妹,”一向内敛的敏成难得拉下脸,“这样的话,还请不要当着孩子面说,她也实在可怜。”
“这世道,谁不可怜哪?”刘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而对身旁的瞿妙兰说,“虽是放晴了,反倒觉着天寒地冻些。去换几盏浓姜茶。”
地炕烧得正旺,四角皆置有香炉,加之,屋里人口多,气氛又压抑,季蘅终于有些透不过气,早将狐肷围脖卸了,她很想去那留缝的窗下罚站,感受沁人心脾的阵阵凉意。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素裳缟服的袁明宣像一片白雪,清清泠泠飘进了符葆堂的暖堂。
只见两个丫鬟搀扶着一个弱柳扶风的年轻娘子绕过花障,前往拜谒。
“孩儿明宣,请母亲、姑母万安。”她举手加额,恭敬伏地稽首,声音却不甚单薄,透着被冽风沾漉的寒峭。
一无血缘,二不曾朝夕相处地养育,刘氏对这个惨苦的继女,显然没什么深厚感情的,但又不得不维系表面,做做样子,强迫自己挤出和蔼的笑:“回来就好。”
敏成更情真意切些,举着锦帕,已是泪水盈眶:“宣儿,瘦多了,天可怜见的……”
“你们,还不快将大娘子扶起。”刘氏继续客套道,“多年未见,近前让为母仔细瞧瞧。”
明宣跪起,掩袖轻咳了两声:“孩儿病气缠身,不宜靠近,还请母亲见谅。”
本来也只是场面话,刘氏听她这样说,连连点头,并抬手一指:“那你……挨着文氏坐下吧。咱们女眷后院凑一块儿说些体己话,等时辰到了,君侯他们回来,再设那接风宴。”
不知是因明宣太瘦,肩太削窄,昂起头时,总显得她的脖子甚为修长,仿佛是只傲慢的天鹅,她瞧了文悫君一眼,微微颔首,全当作打招呼了,而后,目光还在季蘅身上停留片刻,才转过头,满脸疲惫地对刘氏道:“您的好意,孩儿心领了,只是这接风宴,倒不必参与其中。一则体弱无力,二则新寡服丧,孩儿来前已秉明父亲,拜见完长辈,即可回住所歇息,还请母亲体谅。”
话是好话,客气又冷漠。
“也罢,”刘氏求之不得,忙说,“路途遥远,这些日子跋涉辛苦,宣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福珠阁已着人拾掇齐整,碧峤,替我送大娘子过去。”
“孩儿告退。”
如此,接风宴的主角都省事告辞了,剩下这群捧场凑数的,也知趣地望向刘氏——见女君意兴阑珊地垂下目睑,似乎昏昏欲睡,便心中有数,再没继续留到戌时蹭顿晚饭的道理,很快各自散去。
季蘅恹恹从符葆堂出来,凉爽的风扑面,人瞬间清醒不少。
“如何,我没骗你吧?”紧随其后的文悫君轻声打趣,“明宣就这个脾气,当然,有君姑在,还轮不到你与她对峙。”
那对虚情假意的继母女,表面上还能装得很款洽,实际早已针尖对麦芒。
季蘅可不想卷进任何漩涡之中,习惯诈哑佯聋了,她扯了扯斗篷的系带,感慨道:“袁府人口多,这个年必定过得热热闹闹的。”
文悫君也很聪明,听出她的意思,再不提那些扫兴的话,笑道:“可不,忙完这一阵腊祭,我再抽空找你玩那什么……哦,麻雀牌。”
“好,随时恭候嫂嫂大驾。”季蘅欠身,目送对方先行离开,待那背影渐远,她才轻舒了口气,意欲挪步回景明院。
未料一个没留神儿,竟与采商撞了个正着,两人躲闪不及。
“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