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坦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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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料峭，哪怕朝暾漫洒，也驱不尽那股侵肌透骨的寒意。季蘅倒好，今日以扭伤足踝为由，理直气壮地赖床不起了。
“娘子既已醒着，不如先用早膳，暖了胃，再想躺下也不耽误您的觉。”约莫巳正三刻，缦双杵在竹节熏炉旁，用铜箸拨弄香灰。
但见她们娘子只肯从暖衾里堪堪露出脑袋，带着一点儿慵懒的鼻音：“我还不饿呢。”
闻此，缦双不免投来无奈的目光，她简直像个溺爱孩子的慈母，刚想继续劝说些什么，又听季蘅打了个呵欠，慢吞吞翻身，嘀咕道：“这年都快过完了，春信却似冻在了南边，迟迟不肯来。”
外头忽传来一阵轻微的帘响，是绫戈奉衣而入。
“娘子晨安，奴婢伺候您起身？”
“……再容我赖个半炷香。”
绫戈便笑说：“诺。还有一桩事，细宝姐姐抱恙，托奴婢帮她在您面前告一日的病假。”
“她又怎么了？”
“昨日彭姑姑销假当值，细宝死乞白赖讨了顿烤猪蹄，吃得是满嘴流油，兼之夜里贪凉吹了冷风，受了寒，这不就伤了脾胃，上吐下泻得厉害。”
“娘子莫要担心，奴婢早前特地瞧过了，细宝并无大碍，服了药休养一两日便能好全。”缦双先是走向绫戈，伸手探触那堆衣物的厚度，似乎有些不太满意，让她再添一件衷襦，交代完又上前，将滑落至榻尾的绒毯重新盖好，掖了掖，“近日府上多有伤风，虽说已算开春，可北地犹寒，切勿疏怠保暖。”
季蘅捻了一绺鬓发，轻绕指尖：“闻说四弟近日感寒喘咳，沙茜阁的茹姬也抱恙多时……”她幽幽叹了声气，“我当是要善养己身的。”
缦双忙接口：“好，奴婢这就去吩咐厨婢，给您热碗牛乳，眼下快午膳了也不好多食，等会儿再回来侍奉娘子起身。”
季蘅稍愣了愣，遂而无奈笑道：“你这见缝插针、锲而不舍的本领，实在令我佩服，也罢，就听你的，是该起身了，后晌还得招待大嫂她们。”
等到未申之交，文悫君、采商、应徴这三位常客，便偕伴过来景明院，找季蘅喝茶娱戏了。
鸣鸾阁内，谈笑声不断。
“显思已返青州，我正闲下来，该好好研究那麻雀牌，只不过我院里伶俐的太少，总也学不会新东西，往后免不得还要多多叨扰娣妇！”
“安敢谑言叨扰，大嫂能赏光，诚乃荣幸之至。”季蘅客气笑着，轻轻抬手，“这是沃雪铺新出的花茶及糕点，请诸位品尝。”
“论闲，谁又闲得过我等。”在旁的采商心直口快，乐呵呵捏起一颗胡桃，“君侯近来少进后院，姐妹们盼得望眼欲穿，却只将人盼进了新宠夷则的肇秋阁。也不怪茹姬遑遑，肝郁脾弱了。”
“怎么病了？”文悫君挑眉，那神态表现得仿佛初闻一般。
应徴轻哂：“快知足吧，被牵扯进那档子破事，君侯却没有厌弃她，已算仁慈。越宫姐姐巴着女君奉承，不就是想找机会报仇雪恨……”
“诶！”采商立刻碰了碰她的手臂，有些不悦地打断，“瞧你这话说的，越讲越可怖了！”
“所报何仇？向谁报仇？”文悫君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那个叫什么蕊的背运丫头，不是早就死了么？”
“银蕊。”
季蘅冷不丁脱口，像吐出两粒明晃晃的铁钉。
话音刚落，六道目光齐刷刷向自己投了过来，交织成一张巨大细密的罔罟。
她虽被笼覆其中，却未显急促，继而从容地笑了笑。
“君舅‘刚正不阿’，已将祸事早早盖棺定论，我却仍是心有余悸的。如今再用药，需仔细叮嘱医工，绝不敢添附半味蜡梅果。”
文悫君认同道：“哎呀，我们这儿也一样。哪怕是瞧见什么蜡梅花样：都嫌晦气，可悲可悲。”她忽而语顿凝眸，“细想来，若非侍候茹姬的丫头招认得过于利索干净——蜡梅果又非稀罕东西，得之不费周章，仅凭在屋内搜出此物，也不能算作铁证吧？”
“确实。记得先前识羽喉痹咽塞，就看她喝过那些药，幸好日子离得长久，应当早用尽了。倘若那时也在咱们院里搜出，又该如何是好……”采商深深叹了口气，“罢了，莫要再纠结那晦气事了，想来就闹心！”
所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言及此，若有所思的季蘅正捻着颗脆梨，咬下一小口。她细嚼慢咽完，才有些释然地扬起嘴角：“还是聊回麻雀牌吧。遗棠院人多，倒是能摆上几桌。”
“难，”采商笑道，“你不晓得，我们这院里——吕角姐姐是属木头一样的人物，劈脸敲上几棒槌，也未必能听出个声响，平日里唯爱咕哝那些难懂的异邦佛经，喊她凑局，恐怕只有扫兴的份儿！越宫和识羽更不必提，已然瞧不上这些打发时间的博戏。”
因着心知肚明的缘故，那两位是越发亲近女君，冷淡疏远其余姐妹了。
“越宫就罢了，不料想识羽也上赶着，稀奇得很。”应徴朝身旁的好友使了个眼色，打趣，“诶，你同识羽自小一块习舞练琴，当是最了解她的。”
采商却冷嗤一笑，蹙眉道：“少拿话讥讽，谁不知道我二人是从乐坊一路较劲到了这大将军府的，她的心思岂会轻易透露给我？”
茶汤面点之间，都是堆家长里短的散话，言者轻描淡写，闻者却心怀各异。
季蘅看上去听得颇为专注，墨玉般的眸子始终凝望着眼前之人，竟眨也不眨，时间一长，似乎又像在出神思索些什么。
直至文悫君留意到这莫名的谛视，饶有兴趣投去同样直截了当的目光后，那幽涧深谷里的两泓寒泉才漾起微澜——季蘅发觉了对方的关注，并冒生了行迹败露的尴尬感，不由轻颤羽睫，缓缓垂眸。
原在暗自忖量：
从几次短暂的相处中不难发现，采商其实有颗细致入微的玲珑心，关照失子的越姬，又对“目前的嫌疑人”识羽知根知底，若将寒酥交给她，或许可以……
季蘅陡然再抬眼，与仍在微笑的文悫君四目相对了。
此刻，那抹笑有些滑腻，还带了飘渺的草腥味，很像鹅卵石上的青苔。而发自内心的笑容通常都是鲜亮的粉红或淡金色。
幸好比起困惑，她反而有种醍醐灌顶的感悟——
文悫君正是这群姬妾的头头儿。
最重要的是，此女聪明，应当是整座袁府最聪明的人了。
果然，熬到日头偏西，众客起身告辞，唯独文悫君纹丝不动，默默食用碟子里最后一枚糕点。
季蘅不意外，还在试探：“大嫂留下吃晚饭吧？”
文悫君紧绷着背环顾四壁，确凿周遭无旁人：“弟妹有话，不妨直言。”她顿了顿，难得正经地补充，“倘若讲完又后悔，我正好记性差，便当作从未听闻。”
对方以诚相待，季蘅也不必继续扮演藏头露尾的谜语人角色了。
“大嫂您可还记得寒酥，从前在宿夫人身旁伺候、前阵子因蜡梅果一事落个失职罪罚的丫鬟？”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慢条斯理地来龙去脉简练道出。
很明显，文悫君在听见“小贵”的名字时，霍然睁大了双瞳，神色中还闪过一束“不出所料”的冷焰。
她大约发了会儿愣怔，半晌，语息沉稳地询问：“缘何告之于我？茹姬既蒙受不白之冤，越宫也恨错了对头，她们可比我更需知晓……”
“如今不过寒酥的片面之词，并非如山铁证，君舅又惯于息事宁人，我安敢贸然重提？何况茹姬她们利害相关，知晓后难保不会轻举妄动，唯恐再生出倍加祸端！”季蘅款款诉来，态度很是诚恳，“更甚，倘寒酥话中掺假，什么小贵、识羽都是她编出的替罪羊，我这么主动一提，岂非助纣为虐——哎，实不知当下该如何决断！左右思忖，还是大嫂您对宅内形形色色洞若观火，又兼旁观者清，故而今日斗胆告之。”
“按理，你我皆置身事外，合该继续冷眼旁观。哪怕是寒酥那丫头主动送上门来，听了也只当一阵风过耳，更不必冒险，去寻什么真相假象。”文悫君尖着嗓子笑谑，“效仿狗拿耗子？”
“是，明明只消作壁上观就好，少不了戏看，每次也劝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人家门前的雪做什么……可我终究有些口不应心，”季蘅撇撇嘴，“到底闹出了人命啊。”
闻此，文悫君重新打量了季蘅片晌，连语气也变了：“有时候我觉得甄家这位小娘子很聪明，深藏若虚，可有时候，你又夫唱妇随，似二弟一般，天真得厉害。”她笑了笑，“老话讲得好呀，宁负十君子，不惹一小人。你以为后院里争得天昏地暗的那群人都是吃斋念佛的？确实不应当将自己牵扯进来，日后追悔莫及。”
季蘅轻声说：“我倒还没傻到拿着个号筒，四处邀功请赏。至今也只将寒酥之事，全部告诉了大嫂您。”
“你竟这般信任我这个妯娌？”
“早前已对大嫂表明过我的态度，愿求共同之志——至今未改。”
此刻似有千言万语在文悫君的咽喉涌动，她不由顿了顿，缓开口：“既然弟妹如此坦诚，我再藏着掖着，那就是不讲礼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坦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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