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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玄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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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注了一整夜的冷风冻雨,邺城似乎被锁在漫长的凛冽阴晦之中,明明立春已过,却没有丝毫万物复苏的迹象。破晓时分,朱明门下多了一匹跑死的棕马。
不远处那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踏破薄冰,送来了百里加急的羽檄,仿佛点点雁群,坚定不移地伸延至天际。
“郎主还没回来么?”
“嗯,眼下都快晌午了,仓庚那小子也不晓得偷偷递个消息回来,”淳尾皱眉,继续压低声音,“听说十万火急,好像是从许都传出的消息,君侯里里外外召集了不少人。”
申令下得猝不及防,袁熙当时刚起身,连早膳都来不及用上半口,就匆忙赶去了军营。
“但愿太平无事……”
私语了几句,红枭垂眸告辞,她左手持盏,右手揭帘,轻悄步入了内室。
只见季蘅这会儿正气定神闲地伏案写字。
“娘子,您要的明矾水。”
“搁下吧。”
红枭“诶”了一声,将水盅放至案头,又问:“郎主尚未归家,娘子是否按时用膳?”
季蘅捻管写完最后一个字,漫然道:“不等他了,让厨房简单做些汤面。”
如她所料,袁熙直至日晡也没有回来,便益发确定这是出了大事,算起时间,十有八九与那“衣带诏”有关。
“……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皆为曹司空所诛,夷三族。”
韩循笼进袍袖的手不住惴惴颤抖,他便只好紧握双拳,复归镇定。
“至于罪名,似乎是——伪造密诏谋逆。”
“伪造?”身旁的魏讽却笑出声,继而摇头,奚落道,“确然,如今天下恐怕也只有他曹孟德能‘去伪存真’了。”
天色将晚,灯烛已亮,跟前的火盆烧得正旺,一条燃透的薪炭红通通断成两截,塌进了火焰里,哔剥作响。
谁也没再说话。
沉默良久的谢容允终于回过神,自顾自饮尽盏中清茶,仍觉口渴。
少顷,廊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端是甄尧推门而来。
但见他发冠湿漉,鼻尖冻红,裹着沾有霜屑的冰冷玄袍,整个人略显狼狈,甚至顾不上凑近火盆,烤暖身子,瞧见他们几个,便直言道:“好啊,好啊,而今总算是师出有名了!”
“邺侯怎么说?”韩循忙问,“那衣带诏,是真是假?”
“无论真假,曹操擅权确是有目共睹!他胆敢夷灭董氏三族,连身怀六甲的董贵人都不曾放过,难道不是藐视君威、做贼心虚么?”甄尧稍稍舒缓气息,“邺侯等的就是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受陛下密诏,结天下义士共诛曹贼!”
而与此同时,袁熙拒绝了各方邀会的请求,马不停蹄回到了景明院。
“夫人呢?”
“后晌请了温姬过来闲话,见郎主一直未归,夫人便同她一块用的晚膳,才刚服下两粒丸剂,这会儿在内寝褪妆。”
室内温暖,盥洗已毕的季蘅只穿了件单衣,独自坐在镜台前梳栉,那一头乌发如瀑委地,泛着明润的亮泽。
烛光投向椒墙的暗影骤然晃曳,好似闯过一阵邪风。
“弥儿!”
心急火燎的袁熙几乎是跌坐在季蘅身旁,伸手捉住她的左肩,可当四目相对之际,却又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真个吓煞人,”季蘅心上一跳,被迫侧过的半身仍直挺挺的,端庄得过分,“怎么才回来,吃过晚饭没有?”
袁熙始终紧绷的那根弦,在触碰到对方、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后,才真正松泛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与之掺手促膝:“你,你那梦,实在巧合。”
接着,便将今日听得的所有关于“衣带诏”的大小传闻,如竹筒倒豆子般,向季蘅如实重述一遍,花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
可惜这所谓的重磅消息,对季蘅而言,没什么含金量,还要考验她此刻的演技。
“曹公安敢如此?”
瞪大眼睛,要表现出匪夷所思,神情还要加点恐惧,又不能太过浮夸。
总之,是个棘手活儿。
可当袁熙详叙董承、王服等惨遭族刑时,早已心中有数的她,仍不免生起恻隐之情,感喟:“刑及父母妻党,无论长幼,一律弃市……实在太过凶虐了。”
“何止!自古女嫁随夫,已醮之妇不从父刑,何况董承之女贵为天子嫔,身怀龙裔,竟也未免于难!听说那董贵人被三尺白绫勒住脖颈之际,还在嘶吼什么‘彼苍者天,毋纵奸佞’,什么‘曹氏必得阴司报应’!”
闻此,季蘅稍显怔神,大约想到些遥远的坏事,胃里翻涌出一股寒气,凝结了五脏六腑。
袁熙见其脸色变得越发阴沉肃穆,还以为是在顾虑先前那个噩梦,便抚慰:“一个荒唐梦而已,许是歪打正着了,弥儿休要挂心。”
他这样讲,显然是不信梦谶的存在了,宁愿当成卜数只偶的巧合。
对此,季蘅头一个不依的,那可是自己精挑细选才等来的“上天垂象”。
“小心驶得万年船,”美人流转的澹澹眼波饱含柔情,她的手却像冰冷的雨水,淌过袁熙的脸颊,“若以后我再做类似的怪梦,又得应验了,该当如何?”
袁熙微微侧过脸,亲昵蹭了蹭她的手,打趣道:“那我再将邱太璁给你请来?”
季蘅没说话,目光一躲,欲收回手。
袁熙紧抓着不放,这才正经回答:“诶,咱们夫妇一体,各不相瞒,往日不拘梦到什么,好的坏的,可尽实告知我。”
“当真?”
“绝不敢敷衍。不过,若再梦见什么千里迢迢的李贵人、王贵人,或死了或跑了,便是让我即刻求助父帅,也于事无补。”
季蘅便接着试探:“可若与军政相关,譬如预见了哪个将军会打败仗……倒是可以禀明君舅?”
他显然有些犹豫:“父帅向来多疑,且不甚信奉鬼神,先不提那梦灵不灵,万一被有心之人视以妖妄,猜忌我等别有所图,只怕得不偿失。”
“君舅不敢轻信你我,那邱太璁呢?”
“他怎么?”
“那老道素有‘神算子’美誉,由他问天买卦,即便不信,料想军中也不敢不防……”
未等季蘅传见邱太璁过话,倒有人先按捺不住性子,主动送上门来。
正月十五前夕,细宝和淳尾两个结伴到衢肆采买。
美其名曰“为迎接上元节查漏补缺”,实则寻了个好听的托辞偷闲,看百戏凑热闹。
只见街市车马喧阗,人声鼎沸,夸张点讲,万头攒动如蚁,煞是繁盛。
这会儿,淳尾正直挺挺仰面,目不转睛盯着寻橦的都卢伎人,在围观者的欢呼中,爬至竹竿顶端杂耍;
而细宝被一旁推磨盘、翻筋斗的毛猴逗得喜笑颜开,以至于小家伙上前作揖讨要赏钱时,她大方丢了两次零碎。
“刚出炉的胡饼唷!热乎的——”
“烤栗子,香喷喷的板栗——”
……
不远处传来抑扬顿挫的吆喝叫卖,虽嘈杂,耳尖的细宝却能敏锐捕捉到自己喜欢的小食,忽就有些馋了。
“好冷啊,”她转过身,凑向淳尾,用手肘戳了戳人家的背,“我要去买栗子,现烤的,你要不要吃?”
淳尾张望了一下,摇摇头:“你去吧。”并不忘提醒,“这儿人多,若咱们一不留神走散了,就去东头的胭脂铺子前会合,大概申末回府。”
“知道!”
果不其然,等细宝心满意足地捧着烤板栗,再望向人群,熙熙攘攘,花花绿绿,叫她眼花缭乱,属实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
好在她没忘记胭脂铺的定址,边含嚼,边动身寻找。
“细宝姑娘。”
却迎面碰着一矮小敦实的汉子,毕恭毕敬站定。
那人衣饰朴素,戴了块青帻,长相更是平淡无奇,都不必丢进人群中,原地多转个几圈,只怕就记不住脸了。
“你是谁?”细宝警惕地问。
他平静笑了笑:“我家主人有请,姑娘若方便赏光,请随我来。”
闻此,细宝有些想翻白眼:“不方便,少在本姑娘跟前故弄玄虚,我哪晓得你家主人又是谁?爱说不说,可别挡道!”
“失礼,”他不慌不忙地打躬作揖,“我家主人曾做客甄府,颍川人士,姓谢。”
显然,邱太璁这厮的职业道德是相对的、有选择性的。
当他得知“衣带诏”相关传言后,立马就把甄夫人找自己问询的内容,主动卖给了另一位。
谢容允缓缓停下拨弄算珠的手,脑子里登时闪过一个冒昧的词:无独有偶。
错愕之余,他其实隐隐感到些许庆幸。
所幸在梦谶灵验这件事上,自己并非异类。
“顾念咱俩积年的交情,再赠你一句忠告。”邱太璁拈了拈须尖,“那位甄夫人不同凡响,你往后休要与之为敌。”
闻此,谢容允稍抬眼,反问道:“我与她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以见得我二人将水火不容?”
“一个颇具善意的提点罢了,你倒不必胡思乱想。”
他略忖量,接着追询:“既已泄露天机,不妨一吐为快,甄氏如何不凡?”
邱太璁微眯起眼睛,伸出两根指头,夹起案面的犀角杯,一气饮尽,而后缓言:“此女命里主贵,若无异变,来日恐为帝母。”
谢容允不由迟滞片刻,意外的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惊愕,只喃喃:“你的意思是,袁氏果然要……僭号称霸,取而代之?”
“不不不,”邱太璁却晃着脑袋,嘴角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只待鸠占鹊巢,鸠占鹊巢!”
这一顿,是又立刻捂住自己嘴。
“怎么?”
“啊,我方才说什么了吗?”他骤然装起傻来,改口说起别的,有些莫名其妙,“对,甄夫人,都怪她,本想过了正月,就将收拾细软离开邺县,可那袁二夫妇非拦着不让我走呀!左右我是不会在一处待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