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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庞大的船队在并不宽阔的运河里徐徐而行,许多小船簇拥下的御舟吃水很深,看着有点担心驶不进钱塘江就会搁浅。
      皇帝要离开杭州了,据说是去绍兴府,虽然有谕旨不许扰民,但两岸还是围满了不知道是欢送还是看热闹新奇的百姓。我也挤在人堆里,等着船队从前面的河道经过时,一睹龙舟的风采。毕竟这样的西洋景,不是时时能看到的。
      船队近了,周围的人群欢呼起来,差点没把我挤下河去,我赶紧抱住堤岸上的一株老柳,才保住观景的有利位置。只见御舟的甲板上,除了戎装的侍卫之外,还站了几个着家常便服的人,大概是扈从的随员。“黄先生”不在其中。
      这时,一人从陡然开启的舱门内弯腰而出,我初时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大了眼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的确是十三呢。不过二十来米的距离,不至于连这都能看岔了,再说十三跟着出巡,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看来跟两年前没多大区别,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温文俊秀的青年,只是看他跟旁人谈笑,觉得气度更雍容了些。在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大江之南,又见到昔日的老朋友,让我有种别样的亲切感。
      十三跟边上的人交谈了几句,凭栏眺望岸边的景色,目光扫过这边的人群。我这时不敢肯定他是否看到了我,不过他没再把视线挪往别处就是了。御舟一直在往前行进,十三离开原来的位置往船尾走,只是越来越远,看不真切表情,最有可能的是惊讶吧。我笑着举起手,用力挥舞了几下。
      “喂,干什么呢?”聂靖在后面催促道,“别磨蹭了,别人的船可不等你这姑奶奶。”

      沿钱塘江逆流而上,过富阳到桐庐七里泷段,江流收窄,两岸山峰也一改江南丘陵的平缓起伏,如刀削一般巍然而立。这里就是传说中拿汉光武帝肚子搁脚的严子陵的归隐地,山水如画,当然,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富春江鲥鱼的产地。
      用二十两银子雇了一艘小渔船,跟船家说好了,三天之内捕到鱼货,除鲥鱼外其他随他处理。鲥鱼娇贵,离水即死,死后味道非常之差,所以一定要吃新鲜的。在船家泊船下网的时候,我和聂靖登上据传严子陵垂钓的钓台看看。石台倒是有,宽阔平整,外面还有支巨石笋,能架钓竿,只要钓线够长,大概有个百八十米,应该就能让鱼钩碰到水面了。这个地方钓鱼虽然鞭长莫及,可风景确实好,看中悬崖高跑来自杀的人,往下望峡谷里一带碧水,点点渔舟划出长长的水痕,再被山风一吹,估计什么想死的劲都消了。
      另一个西台是南宋遗民谢翱哭过文天祥的地方,聂靖非要去凭吊,我不想打扰他清静,自动跑到山下,在吃晚餐之前先游个痛快。
      富春江鲥鱼,除一身银鳞惹人怜爱,唇部还带一抹胭脂红,是其他地方出产的鲥鱼所没有的。唇红身白,美鱼啊美鱼,特别是铺在笋片上加蜜酒蒸熟之后,那个香味啊,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聂靖这家伙提着筷子,却煞风景地说:“二十两银子的鱼啊……”
      我睨了他一眼道:“麻烦你等真掏自己银子的时候再心疼。”
      他这就不再说了,只用筷子不停地夹鳞下最肥美的肉下口,吃得酣畅淋漓。后来被我瞪得不好意思,给我斟了一杯米酒,道:“陆羽《茶经》中评天下宜茶之水,这严陵滩水位列第一十九名,不冲茶,酿酒估计也好,来,尝尝这美水酿的好酒。”

      乡民土制的米酒,清冽中带点微酸,酒味倒是不浓。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杭州?”他问道。
      我随口答道:“京城太闷。”
      他又问:“他们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我不答反问:“你呢,跑那么老远,就是为了去看张家兄弟?”
      他看来颇为心烦地道:“别跟我提张君玉张君锡这俩人!”
      我乐了:“怎么,他们欠你钱不还?”
      聂靖狠瞪我一眼,吞了口酒,却低头道:“就是烦这兄弟两,也不想看他们去死啊……还不是时候,清廷已经扎稳脚跟,现在跟他们斗……”他到这里住了口,又喝下半杯米酒,冷冷笑道:“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拿回来,土地、财富……”
      “还有地位和权力。”我接口道,“只是得有耐心。”
      他瞥了我一眼,也笑:“是不能急,得慢慢来。”
      我道:“两百年吧,一定能成功。”
      聂靖冷哼一声道:“你对满清还真有信心!”
      我暗叹一声,心想,我就是没信心他们不也照样一代传一代,嘴上却说:“你对跟我说这个也真放心。”
      他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道:“不是看你没做走狗天赋么。”
      没见过夸人这么难听的,我刚想刺他两句解气,只见他不知从哪掏出个椭圆的东西,凑到嘴边,发出“呜”的一声。天,好像鬼哭!
      他见我皱眉捂耳,呲牙笑道:“嘿,先试个音。”然后便半闭着眼吹出幽幽的一个长音,原来他拿在手里的是个陶制的埙。他吹的曲子我倒也能听出来,是那极有名气的《苏武牧羊》,特色就是婉转凄苍。望出凉亭之外,山下江面上粼粼碎月,几条泊在岸边或落锚江心的渔舟上透出几星灯火。
      曲调渐渐转低,到几不可闻处,忽然有一笛音加进来。聂靖微一错愕,却也不停。埙低沉而悠远,笛高亢而清越,和在一起却显得如此协调,原来觉得苍凉无比的乐曲,也显得旷达起来。我闭上眼,静静地听两种乐音与山风缠绕,舒缓地散往林间峰顶。
      一曲将终,笛音越来越轻,却也越来越近,到听见踏入亭中的脚步声时,聂靖站起来,带着在他身上绝难见到的一丝羞赧,介绍道:“这是我媳妇。”
      “呸,谁是你媳妇!”来人刚放下竹笛,柳眉轻挑地啐道。
      我看了看抓头的聂靖,又看那个约十八九的明媚少女,笑道:“哦,那是待过门的媳妇。”
      那女孩双颊微红,却也不忸怩,走近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对聂靖嗤笑一声,轻道:“她才不会看上你!”
      聂靖无奈笑道:“乐乐,你怎么来了?”
      少女微嗔道:“别叫这名!”
      “好,好,听你的,锦颜。”他对她显然无法可施。
      少女这才正色道:“我是来通知你,张氏兄弟的事坏了。”
      聂靖皱眉追问道:“他们现下如何?”
      少女冷笑道:“还能怎样。嵊县不能去了,杭州最好也不要待。”
      “唉,那我们回家去吧。”聂靖叹了一声。
      少女忽然羞涩地低下头,两手握着笛子呆立着。
      我脱口而出:“你们是回去成亲吗?”
      这下连聂靖也愣了,看着那少女发呆。我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捂着嘴笑:“喂,你说点什么啊,想在这站一整夜啊?”
      还是那少女上来挽住我的手臂道:“高姑娘事忙吗?不如去我们四川老家住一段日子。”
      四川啊……这个提议,似乎不错呢!

      锦颜的老家是叙州府宜宾县岷江之滨的里镇。初到的那日,天下着雨,镇里显得很冷清。整个镇子面水背山而建,依山而上窄而幽深的石板街道湿答答的,两旁的排水沟满是陈年的青苔。锦颜家开着一间小小的药材铺子,可惜女主人的疏于看顾,使这个生意成为一种摆设。但她家建在半山腰,跟镇里其他人家一样的吊脚楼可真是不错,对着江的那面还有悬空的走廊。
      在这川南小镇住下来,觉得轻松而惬意。这里乡民淳朴,开始听不懂他们的方言,时间稍长,就觉得他们像唱歌一样起伏的说话调子很优美。
      因为有锦颜在,聂靖强制保管的银子早在杭州就要回来了。坐船入蜀的时候,我也可以不理会他肉痛的表情,订了最好的三个舱室。到里镇一个月,听说不远的长宁县有竹海,就撺掇着锦颜一起去游玩。回来时,买了凉枕留念。
      入秋,县里开始派人催科钱粮。这便是户、仓、粮房吏员,差役,长随等大逞淫威,刁难、苛扣、讹诈……无所不用其极地捞上一把的大好时机。锦颜家有薄田两亩半,租给人家种,嫌背粮食去纳粮太过麻烦,决定付银子了事。可以制钱计算的田赋用银子折付还亏了一大笔,气得他直跳脚。还是锦颜说算了,跟这个鞑子官府讲什么道理。
      鸡飞狗跳乱完了这阵之后,聂靖和锦颜决定把婚事办了。镇里的街坊邻居纷纷帮忙,只有我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只得自己到处闲逛,不添麻烦就算好了。婚礼当天,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新娘子当然也不可能煮饭给我吃,中午过后饿得受不了,就跑去山脚下的油饼铺子买了一块饼。也不想吃得太多,晚上的宴席,请了邻镇做白肉最好的师傅来,可不能现在就把肚子都塞满了。
      我拿着饼沿着小巷一路走一路慢慢啃,街边摆摊卖篾篓的大叔见到我,还大声招呼:“幺妹子,又出客耍啊?”
      我笑道:“晚上一起吃酒啊。”
      “要得要得!”大叔一边笑一边点头。聂靖和锦颜的婚礼,也能算全镇人的节日了。
      在一座小桥边闲坐,却不知哪冒出个五六岁大的男孩,睁大了眼盯着我。难道是觊觎我剩下的半张饼?“这是我的午饭,不能给你吃。”我对他道。这孩子胖胖的,养得不错,不知是哪家的儿子。
      他不理会我,走过来就要往我的饼上咬。我拿高饼道:“这个我吃过了。你要是饿了我再买个给你。”怎么小孩子都不怕脏的。他咬不到,居然扑到我身上哭闹,鼻涕眼泪的,我的衣服完了……小家伙不管怎样都不肯消停,我最应付不来小孩,哀叫道:“喂,我真没欺负你。”
      这时,一双大手伸过来将孩子抱起,我一看,居然是杭州见过的那个一念和尚!他掏出棉帕给孩子擦干净脸,哄哄拍拍,居然逗得那孩子破涕为笑。
      “大师,你来看聂靖吧?他今天成亲。”我对一念道。
      和尚笑道:“那可真巧了!”
      孩子的母亲急匆匆地奔过来,千恩万谢后,将孩子抱走。我就带着一念和尚去见新郎。
      晚上的婚宴果然好酒好菜,河鲜我最喜欢清蒸江团,点心的话,糯米白糕不错。当然,最好吃还属白肉,做肉的师傅刀功真叫厉害,切出来的肉,肥瘦相连,薄得好像一张面皮似的。用筷子卷起大而薄的肉片,蘸着蒜泥、糍粑海椒、老姜茸、白糖等拌成的酱料,鲜辣痛快回味无穷。
      锦颜的酒量比聂靖好,我看她干了快一斤白酒,除了脸颊娇红外,也没其他不良反应。我除了惊叹还是惊叹啊。这一晚,没有人不尽兴的。
      一念和尚在里镇住了三天。最后一天,跟聂靖在屋里谈了一个下午,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临走时,他将一个竹绿色分外眼熟的荷包递给我道:“高姑娘,这是前两个月张小兄托我带给你的。”他见我不接,又道:“也见不着了,就留个念想吧,唉……”
      我拿在手里,只觉得比当初还沉些。
      一念走后,也看得出来聂靖的心情不大好了。十月,他要带锦颜去峨嵋山见师傅,我当然也跟着去玩。

      到峨嵋山脚时正是傍晚,聂靖便找了一户人家留宿,第二天再带我们上山。吃过晚饭,他出去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后神秘兮兮地跟我们说,找到地方让我们泡澡。
      他发现的温泉在一个小山坳中间,当地人也背这里涌出的泉水回去洗澡擦身体,但没人露天泡的。聂靖说:“我小时候发现这附近一个一个的泉眼,也都是就这么跳下去泡的。”我看那泉水从山缝里出来,往下流积在一个低洼处形成池子。我试了试水温,正好。于是锦颜打发聂靖放风,我们两个脱了衣服浸到水里去。
      都说人进了温泉就舒服得不想起来了,我感觉也是这样,懒懒的连话也不想说,眼看就要睡过去,忽然听见灌木丛中传来窸窣声响。锦颜也是一惊,刚想呼喝丈夫过来,却见那草堆里钻出的是一只小猴,我们笑着朝它泼水,它立刻调转屁股,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被它这么一闹,我们是睡不着了,便玩着水交谈。说着说着,锦颜便问到了一直好奇的问题:“高凌,你多大了?”
      “过了年,二十了吧。”这个身体,终于也能无愧地被称为成人了。
      她又问:“那你家里,有没有给你定下亲事?”
      的确,女子二十,不算小了,就是汉人来说,也算是老姑婆的年龄层了。我摇了摇头笑道:“我啊,可能不太容易嫁得出去。”
      锦颜当这是玩笑话,掩嘴笑道:“恐怕是挑花了眼才对吧……”
      我便不再答,只是笑。

      过了洪椿坪山上的积雪渐厚,攀行不易,但风光却美得出奇。我们一天走不了多少路,上山的途中就只得投宿佛寺庙宇,而我显然是最拖后腿的那一个。登上金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我的感觉除了冷还是冷,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聂靖的师傅在浮云庵里修行,我们当然是去投靠她。进了有火炉的屋子,我想的居然是:终于得救了。聂靖的师傅俗家姓蔡,法名唤一澄,性格大概是十分孤傲。只跟聂靖说了两刻钟的话,见了锦颜一面,无关的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到。跋山涉水了这么多天,该办的事原来只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幸好她没有当晚撵我们下山,好歹多留我们住了一宿。
      我缓过劲来,当然不会放过日出和云海奇景,对于佛光却也不怎么期待便是了。舍身崖上,我绝忘不了远眺贡嘎雪山浮在天边云层之上那种震撼。

      回到里镇,我便开始筹划第二年春天去康定看贡嘎山。有一个麻烦是,钱被我用得差不多了。除了用在从杭州一路游览到峨嵋半年的衣食住行上,还有给锦颜的新婚礼物——缅甸流入的翡翠手串。聂靖好久才发现锦颜戴着那个,向我问道:“你花多少钱买的?”我答:“不贵,三百两而已。”看上去非常幽绿透亮的石头,这个价的确是不贵。
      当我后来坦白告诉他,我把钱用光了的时候,他说:“我说服不了乐乐把那个手串四百两卖了。你想不想试试?”
      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的?这家伙真是不知所谓。我在心里长叹一声,暗自念叨,还是得想些别的办法弄钱才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纯游记结束,狗血有所指望,下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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