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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   康熙六十一年九月,伴在德妃身边的我们,随御驾从热河返京,进驻畅春园。
      时值深秋,园子里的树有一半转了金黄或橙红,虽然不如围场的白桦林漂亮,也总比宫里的围墙栏杆通气。
      院外有一座凉亭,在石桌边搁一小炉子烫上酒,摆上几碟点心、数样鲜果,便跟冬冬两个自娱自乐。忽见弘历沿着游廊往这边走来,待到近前,请安后问:“婶娘,怎么没见五姐姐?”
      我指了指左手边的假山,回道:“她上那儿捉麻雀去了。”
      那假山由许多太湖石堆成,高低错落,倒真像一座小山包。冬冬拿纸卷做弹药,用弹弓打鸟玩,刚才好像中了一只,她跑去捉“活口”。
      “哎呦!”是冬冬的呼声。
      我赶紧起身跑过去看。只见她半靠着一根石柱,曲着右腿,看到我就泫然欲泣地道:“额娘,我崴着脚了。”
      我蹲下检视她的脚踝,发现果然有些肿,碰到一下,她便娇声呼痛。我安慰道:“没事儿,回去擦擦药酒便好了。”看她身边只跟了小丫鬟朱儿,便吩咐道,“去叫两个太监过来,抬格格回去。”
      朱儿忙答应着去了。冬冬却扁着嘴道:“额娘,地上冷。”
      “那你别躺着了,我搀你下去。”我说着要拉她起来。
      “不行,疼!”她抓着我的袖子,眼泪汪汪,赖着不肯动。
      这丫头又撒娇!都齐我耳根高了,还当我能轻松拎着她走吗?不禁失笑道:“那怎么办?我可搬不动你。”她便抱着我的胳膊不放,噘嘴望着我。
      “婶娘,不如让我抱五姐姐下去吧。”这时弘历从一块奇石后面探出头来。
      冬冬没想到他也在,见他出现先是一愣,而后立刻将耍赖撒娇的小孩样全收了,戒备地看着他。
      我瞧着和冬冬差不多高的少年,笑问:“她可不轻,你行吗?”
      他不答,只是肯定地迎视我。
      我没理冬冬扯着我的袖子摇头,对他道:“那劳烦四阿哥了。”
      弘历点了点头,弯腰将冬冬打横抱起,看模样并不十分吃力,倒是我小瞧他了。冬冬初时并不愿配合,但被颠了一下,便立马抱住他的脖子,恐惧地盯着他脚下,深怕他力有不逮将她摔出去。
      刚下了假山,竟碰到来给德妃请安的弘明。冬冬娇声唤道:“二哥!”弘明瞧这阵势,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她淘气,扭了脚。”我回道。
      冬冬放开弘历,向弘明伸出手去,弘明便把她接过,抱到凉亭里放在铺了锦褥的官帽椅上。
      朱儿领了两个小太监回来,我示意她帮冬冬脱了鞋除去袜子看看伤势。冬冬瞧见自己肿得老高的脚背,吓得真要哭出来。我笑道:“过两天就能消肿,只怕你活蹦乱跳以后,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命小太监去回总管太监,传太医来看看比较好。
      朱儿蹲在冬冬身边,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盖上,用丝巾盖住,轻声安抚。
      东云送上毛巾给我擦手,笑着说:“迟些舒嬷嬷知道了,不晓得会怎样生气呢。”
      朱儿闻言害怕起来,我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没事,怪不到你身上去。”我见弘明和弘历还在一旁站着,便让他们也坐。闲聊中,向弘明问:“你额娘身子还好吧?很久没见弘映了,他们夫妇最近在忙什么?”
      “太医说额娘是受了寒,服了几剂药已经好些了,太医嘱咐入秋之后要注意保暖,且须服丸药慢慢将养。弘映就快当爹了,忙着在家陪媳妇。”弘明笑回道,看了看我又道,“您瘦了呢!”
      我道:“这一夏太热了……”
      冬冬插口道:“额娘这些日子都没什么胃口。赶明儿我让厨房再捣鼓点新鲜花样。”
      正说着话,一名眼生的太监急匆匆地过来,低声禀道:“各位主子,万岁爷往这边来了。”
      一众人赶紧起身,弘明说:“到正殿接驾吧。”
      那太监却急道:“回主子,来不及了,御驾已经过了前头游廊,眼见就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沓沓脚步声,皇帝的肩舆穿过月洞门径直向我们而来。众人齐齐行礼,连冬冬也扶着朱儿的肩勉强跪下。皇帝在总管太监的搀扶下步下肩舆,抬了抬手道:“平身吧。”
      冬冬撑着朱儿站起,然后一跳一跳地靠向我。皇帝疑惑地望着她问:“丫头,你怎么了?”
      “回玛法,我扭伤了脚。”她嘟着嘴回道。
      皇帝挥手道:“那还站着?快坐下!传太医瞧过没有?”
      总管太监一躬身,上前拂了拂亭柱间的美人靠,皇帝便先坐了,见冬冬一直粘在我身上,于是道:“十四家的也坐吧。”
      这是谕旨,我也不用客气,搂着冬冬就坐到对面。其余人当然只能站着。
      皇帝看起来精神不错,但坐下之后咳声不止,大太监忙抚拍他的背部助他顺气。又有一名太监捧上痰盂,却被他推了开去,只接了毛巾拭了拭唇角。待呼吸平稳,他便向冬冬问:“丫头,疼么?”
      冬冬泪水盈睫,却摇头道:“不疼。”
      “呵,都快哭出来了还说不疼!”皇帝笑着刮她鼻子。
      “真不疼。”她格格笑着偏头,却又皱眉问,“玛法,头疼好些没有?您刚才还咳嗽呢,吃的药不管用么?或许是太医上回的方子不好。”
      皇帝微笑着倾身,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你这孩子……”
      冬冬抚了抚头顶,眨巴着眼望着祖父。皇帝看着她,叹了口气,却向我闲问了一句:“十四家的,朕怎么觉得,你竟比初次见时瘦弱了许多?”
      我一愣,怔怔回道:“回皇上,这……大约是胃口不比当时……”十几年了,人都不可避免走向衰老,又岂是独我一个青春不再。当年神采奕奕的“黄先生”,如今不也发辫花白,日渐消瘦憔悴。
      皇帝似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嗯,食不知味。”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更不知如何接口,索性沉默低头。
      皇帝转而向冬冬问道:“丫头,想你阿玛吗?”
      “想。”她回道,“玛法,阿玛能回来过年吗?”
      “怎么不能。”皇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便即起身。我们忙跟着起立,皇帝嘱咐了总管太监传太医给冬冬看脚伤,之后便起驾回清溪书屋,不知是改变了主意,还是本就没打算进内院。
      后来回想,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皇帝。

      入冬后,皇帝健康状况并不算好,但大概是好动性格使然,他仍坚持循例往南苑行围。之后,因这次行猎受了风寒,便回到畅春园静养。皇帝虽卧病在床不理朝政,可每天冬冬去请安时,也总会召她进去说一会儿话才让回来,前几日还赏了一个鹿角做的圈椅。
      德妃近来也身体欠佳,晚饭后听宫女念了一段经文便早早歇下。这日深夜,值事太监慌慌张张地回禀,皇帝病情突然恶化。德妃被从梦中惊醒,闻讯便要赶去御驾所在,宫人极力劝阻,她也知此举与礼不合,只得作罢。
      整宫的人一夜未眠,冬冬既担忧又害怕,问我,“额娘,玛法不会有事吧?”我只能搂着她轻声道:“但愿上天保佑。”生老病死,无人可免。只是每当亲人面临劫难时,我们总忍不住祈祷,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离去。
      黎明时分,仍没有来自御前的任何消息,我们只稍适梳洗,也没人有早饭的欲望。近中午时,一名太监冲进来,“砰”地跪到德妃跟前,伏地悲泣着禀道:“万岁爷驾崩了!”
      德妃闻言一口气回不过来,晕厥过去。宫女太监手忙脚乱要搬她上炕,我上前一步,让他们安静些,放德妃靠在圈椅上,松开她襟口的一粒扣子。至于轻声唤“娘娘”的,掐人中的,便随他们去。德妃不久便悠悠醒转,却并没有哭天抢地,只攥着我的手不住流泪。倒是那回事的太监抱着她的双脚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娘娘,娘娘,您可千万保重啊!万岁爷遗命传位于四阿哥,您如今可是太后娘娘了啊……”
      “你说什么!”德妃厉喝一声,从椅子上倏地弹起。
      我耳边犹如惊雷炸响,怔忡良久,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康熙朝随着皇帝的离去落下了帷幕,争储之战尘埃落定,历史的进程如我所知,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忧心。
      那太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道:“娘、娘娘,恕罪……”
      德妃两颊犹有泪痕,却直直盯着那太监的双眼,问道:“你说皇上传位四阿哥?”
      “是,是。”那太监磕头回道。
      “不会的,不可能……”德妃身体摇晃,挥开宫女的搀扶,撑住椅子的扶手,又问,“你是不是听错了?不是十四阿哥么?”
      我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德妃竟会失言失态至此!且不说作为一个母亲偏心到这种地步让人匪夷所思,就她刚刚说的那些话,难道就没想过日后会给十四惹来什么样的祸端吗?
      “万岁爷是传位给雍亲王,奴才不曾弄错!”那太监惶恐地答话。
      德妃兀自摇头不信,像失魂似的目光涣散,口里念着,“不会的,不会的”。
      我忍不住上前,急唤道:“娘娘!”她抬头看我,神情茫然,我紧紧握住她双手,柔声道:“娘娘请节哀!”虽然知道皇帝的故世对她刺激太大,但还是希望她冷静下来,恢复一点常态。
      “回娘娘,四……皇、皇上在殿外候见!”另一名太监奔进来禀道。
      我与德妃一样,一时间有些茫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皇上”是指新君。今日遭逢大变,人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连熟谙宫中礼仪的太监也显得慌乱无着。新皇帝并没有真的“候”在外头等待太后的召见,不一会儿就直进了内殿,同来的竟还有十三。太监宫女急急跪了一地,他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跪于母亲面前,悲声道:“额娘,皇阿玛宾天了!”
      德妃望着他一身孝服,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哀声恸哭,忽然向殿门外冲去:“皇上,我要见皇上!”
      新皇帝膝行几步,拦住母亲,泣道:“额娘,额娘,皇阿玛他已晏驾西去了!”
      德妃一把将他推开,竟有些恶狠狠地望住他。新君大概没料到她作此反应,落空的双臂还未及放下便愣在当场。我大急,深怕德妃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幸好她只是跌坐于身后圈椅上,哭喊着:“皇上,皇上,您就这么走了,叫臣妾孤零零的怎么活在这世上?让臣妾随您去吧,皇上!”
      只见新皇脸色极其难看,咬牙道:“皇阿玛已去了,若额娘不保重,让儿子何所瞻依?”
      十三也膝行上前劝阻,德妃也不看他们,道:“你们不用说了,皇上这一走,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可恋的?不如就此随了去伺候万岁爷。”
      新皇道:“额娘若执意如此,儿子也无颜面对天下臣民,只有追随额娘而去。”
      话说到这份上,德妃竟一点不肯让步。十三只得道:“皇上已发旨西宁,飞马传十四弟回京,额娘难道忍心让儿臣等都无脸面苟活于世么?”
      德妃眯起眼瞪向他,问道:“你还记得你十四弟吗?”接着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他,冷笑道,“哼哼,你好!真是好兄弟啊!事到如今你还唤我额娘做什么?”
      十三脸色煞白,垂头回道:“儿臣惶恐!胤祥做错的,太后只管责罚,还请娘娘不要因怒伤身。”这话里便没有再称她为“额娘”。
      德妃睨了他一眼,便转头不再理他们。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却拿母亲的固执毫无办法。母子二人互不给台阶下,就此僵持在那里。我跪在十三身侧,不想看他继续难堪下去,拉了拉他的袖子,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将皇帝带走。他点头,向德妃一叩首,道:“娘娘,皇上将率臣等即刻护送皇阿玛遗驾回宫,还请太后也早做准备。”说完便搀皇帝起来,拉着他往外走:“皇上请移驾。”
      我起身走到德妃身边,温言道:“娘娘,要随万岁爷回宫了。”见冬冬跪在角落啜泣,便道:“冬冬,还不过来扶着娘娘。”冬冬这孩子大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模样有些失魂落魄,听我唤她,倒也听话地过来搀着德妃。

      回到紫禁城内约是傍晚时分,乾清宫已经陈设好灵堂。德妃在梓宫前伏地恸哭,直到身体实在支持不住,才由我们扶着回到永和宫。冬冬哭肿了双眼,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我哄她睡下,再到德妃寝宫,服侍的宫女回话说娘娘已经安置,我便退了出来。
      一个人静下来,才有心思好好回想今天发生的事。皇帝过世了,直到刚才见着梓宫,还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忆起多年前在西湖边,他赠的扇坠助我解了一时之困,又忆起婚后他对我们的关怀,还有一直以来对冬冬的疼爱照顾……这位慈爱的长辈,终是离我们而去了。十四收到这个消息,会怎样伤心呢?更何况,现在向他发出旨意的,是已经成为新皇的兄长……他那样踌躇满志,又是这种个性,真叫人担心!
      “福晋,吃点东西吧。”舒嬷嬷端上来一碗粥并几碟小菜。
      我喝了几口,便觉饱了,于是放下调羹,向她问道:“嬷嬷有府里的消息吗?”
      舒嬷嬷摇头:“回福晋,先皇驾崩,宫中戒备森严……过几日奴婢或有机会回府看看。”
      我点头道:“明日大行皇帝大殓,弘明他们都会入宫举哀,少不了来给娘娘请安,或许能见着吧。”
      舒嬷嬷福了福:“福晋今儿一定累了,还请早些安置。”
      “嬷嬷。”我想了想道,“十四爷就要回京了,你在外头多打听着点,如有什么变故……”
      舒嬷嬷皱眉深思,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大殓礼时,皇家女眷进乾清宫,王公贝勒、文武大臣则进乾清门,瞻仰先帝遗容,并于梓宫前举哀。我和冬冬一律跟着德妃,在宫门前遇着宜妃,她神情恍惚,脚步蹒跚,似没看到我们,被宫女们搀扶簇拥着先进了殿去。德妃也不在意,随她之后率我们鱼贯而入。只是进到殿内,这次序排位便有讲究。如今德妃为新帝生母,自然地位最尊,而那拉氏为新帝嫡妻,当紧随之。但因大行皇帝新丧,太后太妃及新帝后妃都未正式册封,这大概也让司礼太监着实犯难。
      那拉氏跨过殿门后,便领着李氏年氏向我们走来,德妃面无表情地看她行礼。我退后一步避开,侧头便瞧见完颜氏。一名太监向德妃一躬身,延她往首席。我低着头,打算插到完颜氏之后的位置去,便有机会跟她交换一下消息,而且这么做不管论身份高低,还是论长幼顺序,都是合适的。
      但德妃突然攥住我的手,另一边又牵了冬冬,扫了眼那拉她们,就径直往首位走去。我暗叹了口气,心想既这样了,也不去看那拉她们脸色,亦步亦趋地跟着德妃。

      漫长的仪式十分耗费精力,等全部进行完毕回到永和宫,连我也觉得精疲力竭,更别提德妃了。但她却未表现出疲态,坐在炕上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凌厉,挥退了太监宫女,独留下我。
      她盯着我的脸,迟迟不开口。我想知道她缘何对我不满,便垂头站着等待发落。过了足有五六分钟,在我有些走神的时候,她忽然问:“你甘心吗?”
      我不解,抬头看她。
      “对着老四家的那些人行大礼,甚至你那妹子……哼,往后你也要向她低头了!”德妃直盯着我的眼重复了一遍,“你甘心吗?”
      她这样问,让我不禁觉得可笑,回道:“我也许该不甘心,但娘娘您,无论如何也是太后,又何必这样跟皇上过不去呢?”这话说得轻佻了,但眼前这位恐怕也听不进稳重的话。
      她先是一呆,继而捶着引枕怒道:“你唤他皇上?你居然就这么认了?你以为十四那孩子也能认了么?”
      “我就怕他不认。那大概会是一桩祸事。”我答,然后反问,“娘娘,先皇……是不是跟您说过什么?”她虽然偏爱小儿子,但这样反常,总该有什么原由吧。
      德妃闭上眼,点头又摇头:“有些话,不明说出来,我也是知道的……”呵,可现在看来,分明是“不知道”。又或者,其中有什么变故,但如今也无关紧要了。她睨着我道:“原来看你总觉得有股子傲劲,没想到也不过如此。你跪安吧。”
      “是。娘娘还请想开些。”我行了礼便退下。明知没用,临了还劝一句。她连我也怨上了,能有什么办法?

      皇帝驾崩七天之后,是新帝登基的日子。礼部提前一天,将大典时的仪注奏禀皇太后知晓。其中最有关且紧要的是,典礼开场新皇帝需向皇太后行礼。德妃听了太监回禀,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皇帝御极,受王公大臣们朝拜是正经,跟我行哪门子礼!”
      来回事的两个司礼太监面面相觑,又不敢对连皇帝也拿她没辙的皇太后说什么,只好灰溜溜地回奏去了。
      皇帝吃了上次的苦头,大概也怵了母亲的脾气,这回便没亲自来找钉子碰,而是派了说客——吃过晌午饭,老八在永和宫外递了牌子请求觐见。
      老八隔着帘子请了安,中规中矩地恳请皇太后接受皇帝行礼,好使新朝第一次嘉礼能顺利开场。德妃将手里的联名折子翻了翻,往炕案上一搁,问道:“哦,八阿哥,你如今是什么总理事务大臣哪?”
      老八答道:“回太后……”
      “什么太后?哪年哪月下的册文?”德妃厉声打断。
      老八并未惊乱,叩头后改口道:“回母妃,皇上命儿臣、十三弟、马齐,还有隆科多总理事务。”
      “隆科多啊,哼哼……”德妃冷笑数声,却问,“八阿哥,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亲耳听到你皇阿玛传位于他吗?”
      老八愣了愣,便紧抿双唇,低头不语。
      德妃挑了挑眉,也没追问,叹了口气道:“跪安吧。”
      我送老八出去,快到宫门时,他忽然停下来:“新朝的年号定下来了。”
      “哦,那么,来年就是雍正元年了。”我回道。
      “原来你听说了啊。”他笑道,然后盯着我问,“现在这样,很合你意吧?”
      他们居然都迁怒到我身上来了!我失笑:“八爷请稍安毋躁。说句大不敬的话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敛了笑,道:“十四弟在路上,估摸着还要十二三日才能到。”
      我点头:“他快到的时候,能不能给我递个信。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去迎他。”我收到十四最后一封信,是大行皇帝驾崩前五天,如今估计是联络不上了。
      他看了我一眼,道:“你我都清楚十四弟的脾气。不过眼下,你还是先顾自己吧。”说完就带着他的人跨出门去。这家伙什么意思?是认为新皇帝会拿我出气吗?呵呵,恐怕“陛下”目前还没那个空吧。

      登基大典的事,母子俩来回拉锯了几次,德妃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在梓宫前接受皇帝行礼。
      这之后,虽然德妃不爱听,我还是硬着头皮劝说,请她就算为了心爱的小儿子也好,不要跟皇帝弄得太僵。她也不是不明白其中厉害,冷静之后,对长子倒是温和起来,只是对我更冷淡了。
      但是这种缓和并没有维持几天,当她听说为了避圣讳,皇帝其他兄弟的名字里的“胤”字要改为“允”字,至于十四,因为“祯”字的读音跟皇帝的“禛”字发音相近,还要改成“禵”字,她便不受控制地大发脾气。“他的阿玛给他们兄弟起的名字他也要改!不要祖宗,忘本!”德妃捶床大哭,“我可怜的儿,什么都没了,现在连名字也要叫人夺去了!”
      有宫女劝道:“娘娘,您别哭坏了身子!要不您跟皇上说说,皇上是您亲生,您的话,万岁一准能听。”
      “咣啷啷”,德妃挥臂扫落炕桌上玻璃容镜和白玉盘,瞪着眼恨恨道:“他对那隆科多一口一个‘舅舅’,好不亲热!哪里还当我是他额娘!”说着把紫檀木嵌玉如意也掷了出去。
      至此,我明白这母子二人的结,旁人再无办法。

      我一直等着十四回来,但是直到大行皇帝故去二十七日释服,仍旧没有他的消息。皇帝每天来给德妃请安,她唯一问的就是十四现在在哪里,得到的答案都是在路上。当然,我知道二十多天,快马从西宁到北京,一个来回也够了。德妃没多久也明白了,就不再问,只是每次见皇帝,必要求见她的小儿子。
      一个月,我知道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所以,我请德妃让我出宫。冬冬暂时还是让她留在宫里,等看看情况再带她出去。
      德妃看着我,道:“你去吧。”
      我恳求道:“请娘娘赐我一道手谕。”没有这个,我恐怕出不了宫门。
      她便叫太监写了,盖上她的金印。
      凭着这张条子,我顺利地出了紫禁城。回到贝子府一瞧,十四也没在府里。府里的三个女人都显得惶惑不安,完颜氏告诉我,弘明打听出来,十四是被软禁在城外某处。十四在觐见先帝梓宫时,不肯向兄长行君臣之礼,公然挑衅新帝的权威。这事在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有身处禁宫的我,还一无所闻。
      完颜氏说,为了见十四,已经让弘明和弘春去求过老八,老八的回答是,现在还没办法,再等等。我明白老八的难处,对完颜道:“等明儿,我去找找十三爷,兴许有用。”
      她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让我去碰运气。她又向我问道:“对了,你怎么出来了?在宫里有娘娘护着,这一出来就跟我们似的,成了砧板上的肉。”
      我笑道:“要真是满门抄斩还能漏了我?万一只是抄家,我不是还得回来盯着我的值钱东西么?”
      完颜氏苦笑道:“最好是诛九族,那就一了百了,干净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砰砰脚步声,管事太监慌慌张张地奔进来,扑通跪地:“福晋,福晋,不好了,宫里来人把府给围了。”
      完颜氏脸色惨白,跌坐在官帽椅上。我向那管事太监道:“不好什么?我回来连口水也没喝上,叫人泡壶好茶去。顺便问问怎么回事儿。”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最后一句终是泄了底气,哪里真的视死如归?
      管事太监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去。
      不一会儿,一个干瘦的太监进了屋来,向我和完颜氏打了个千,直起身道:“给二位福晋请安了。奴才奉旨,请侧福晋您回宫。”
      我挑眉问:“奉旨?奉谁的旨?”
      那太监笑回道:“回福晋,自然是奉了万岁爷的圣旨。太后她老人家这会子也想您了,召您回去呢。”
      “一派胡言!欺人太甚!”还没等我说话,完颜氏便跳起来。她气得浑身发抖,拿起个珐琅瓶子就掷过去,正好砸中那太监膝盖,痛得他“嗷嗷”直叫。她还不肯就此罢休,抄起地上大瓷瓶里的鸡毛掸子追着他打,边打边骂:“你们这帮狗才,在外头耀武扬威不够,竟还欺上门来!”
      完颜氏这口气大约也是憋得久了,这回找到个口子,就一下全爆发出来。不过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在骂人这方面恐怕还不如我,比如三字经之类是肯定出不了口的。那太监叫着“救命”满屋子乱窜,最后竟躲到我身后来。我夺了她的掸子,安抚道:“消消气,打死他也不抵用,别浪费那气力。”
      这时弘明和弘映闻讯赶来。弘映将我护在身后,弘明见母亲气喘吁吁,还直掉眼泪,便红了眼,一脚踹倒那太监,道:“狗奴才,跑来这儿撒野,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弘明,行了。”我道。
      弘明对他“哼”了一声,扶母亲坐下。弘映轻问道:“福晋,您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儿。”我摇头笑道。
      倒是那太监鼻青脸肿,一边抹泪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鬼嚎什么?还不快滚!”弘明踢他屁股。他也不敢反抗,任小太监扶起,蹒跚着往门口去,刚要跨过门槛,却撞到了一个人。他退后两步,抬头一瞧,惊道:“十七爷……”
      “十七叔。”弘明也叫出来。
      十七阿哥轻应了一声,缓步进了屋来,一脸局促地走到跟前,就是不说话。我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七分,道:“胤礼,为了这么点小事,皇上竟还派你走这一趟?”现在该叫“允礼”了,只是我一时没想起来。
      “十四嫂,我……”他尴尬得不敢看我,咬着牙低下头去。
      “十七叔,您不能……”弘明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
      “弘明,别难为你十七叔。”我拉过弘明,拍了拍他的脸,笑道,“照顾你额娘去。”弘明不情愿地放开十七,走到他母亲身后。弘映还拉着我不肯放,我握住他的手,道:“你阿玛不在,府里就靠你们兄弟了。”他垂着头,轻轻唤了声:“额娘。”
      我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转身对十七道:“十七爷,走吧。”

      十七阿哥将我又送回了离开还不到一个下午的永和宫,德妃大概早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到我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下去歇着吧。”

      我又开始了禁宫中的生活,与以前不同的是,服侍我生活起居的太监宫女全部被撤换。我的活动范围更小了,只局限于永和宫里我自己的院子,除了晨昏定省外,就连去给德妃请安,也要总管太监批准。还好冬冬每天能来陪我说一会儿话,虽然只有那么一个小时,也给我带来不少安慰。
      这天她哭着问我:“为什么四伯伯要欺负我们家?”
      我拍着她道:“不要紧的,过些时候就好了。”
      她抽噎着说:“今天我在小姨那儿见到他了,我讨厌他,不跟他说话!还有弘时哥哥、小五他们,我不要理他们了!”
      我叹气,给她抹眼泪:“那是大人的事,跟他们没关系。”
      “额娘,我要回家,我要见阿玛!”她抱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
      我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额娘会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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