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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李浩的房间和我的格局差不多,只是他的架子床雕花比较朴素,也没有廊庑,跟我那房中房似的的拔步床相比,显得小巧多了。
      圆画桌上摆着一盆珠兰,淡黄色粟米一样的花虽细碎,却极香。这是李漠从苏州花市带回来的,据说比一般的花期长,一共两盆,一盆给了李淑,一盆给了我。我有些不惯馥郁的香味,便让李浩摆在他房里。
      李浩正坐在书案前写信,我等他这边完了,跟我的一起叫人送出去。老爹关心老爷子和家里近况,所以我给他的回信总是很仔细的。靠窗台听着“唧唧啾啾”的鹊鸣小睡了会,李浩终于完成了他的信件工程。
      “都好了?”我问。他比我要交待的人多,狐朋狗友、同窗、表兄弟,我还猜是不是也给容惠写了。
      他拿出一沓封好的信封,道:“其他的早就好了,就是刚收到十四爷的信,赶着给他回。”
      我恍若未闻,只把我的那封递给他。他将信件堆叠整齐,招来小厮拿出去。
      他坐到我旁边,道:“姐,十四爷问他给你的信都收到了没有,还问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十四的信都堆在匣子里,我没拆,隔几天就扔一封进去,不知道积多少了。原来想不去理他也就是了,不料他对做这种无聊事的兴趣竟然一直不褪。李浩见我没反应,继续道:“十四爷还问了姐姐身体可好,有没有不适,饮食起居如何等等。竟连咸淡口味也提起,当真奇怪……姐,他府里要雇厨子?”
      我瞪了他一眼,道:“他家雇不雇厨子跟我何干?他中邪了,你也跟着一块儿?”
      李浩抓抓后脑,笑道:“也是。”
      十四那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啊?他要的,不是都给他了吗?什么事情淡一淡,也就过去了,何必再来纠缠不清?
      说话间,一个小厮撞进门来,气喘吁吁地道:“太、太爷,不好了!”

      我们在老爷子屋子外面碰见了李淑,她冰凉的手一直抓着我的,直到老爷子榻前才放开。“爷爷。”她跪坐在床前的木踏板上,轻声唤道。
      老爷子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缓缓眨了眨眼,动了一下手指。李淑握住老爷子的手,道:“爷爷,你休息一下,我不吵你。”
      李淑在房里陪着老爷子,二叔把其他人都叫到隔壁院子。一直陪着老爷子的刘叔回道:“太爷一早还好好的,中午喝茶呛着了,便一直咳嗽,下午就、就这样了……”刘叔说着开始抹泪。
      二叔又望向同德,他一躬身,道:“陈大夫诊过脉了,说是照他开的方子吃两副,若不见效,则须另想他法。”
      “说了等于没说,蒙古大夫!”李溶冷哼道。
      三叔跟二叔商量着,让堂兄去请城里回春堂的卢郎中来看看。另外,也赶紧写信给老爹。

      老爷子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吃了药,也没见起色。李淑衣不解带地随侍榻前,晚上累了就趴在床沿睡。看到二叔他们担忧的眼神,我便对他们道:“我会照看她。”
      老爷子清醒的时候,会很艰难地跟我们说:“累着了吧?回去……回去……”
      李淑一边给他按摩胸口顺气,一边微笑道:“不累,爷爷。”
      他便又问:“饿不饿?去吃……东西。”
      然后又昏睡过去。
      李淑什么都要亲自来,一日下午,去隔壁房看煎着的药。我听到“咣啷”一声,便嘱咐了丫鬟们先看一会儿,自己到隔壁去找她。只见李淑盯着地上砸烂的药罐发呆,抬头看见我,眼泪就那么涌出来,“我真是没用……什么都做不来……”她抱住我,抽泣着:“涵姐姐,我怕……”
      我拍了拍她,安抚了她一会儿,她却伏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让人把她搬去对面厢房,这两天也真是够她撑的。
      半夜里,老爷子醒来过,他握着我的手腕,连同系着的红绳一起,紧紧抓住不放开,直到又陷入昏迷。
      第二天,李淑仍旧回来。老爷子醒来的时候,看到我们两个伏在床侧,微微地笑着说:“丫头……以后,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就是要快活……”
      李淑点着头,却硬是把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
      老爷子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次数也越来越少。他有时清醒地看见叔叔们,就会颤抖着抬起手,嘶哑地说:“老大……”
      二叔握住他的手,流着泪安慰道:“爹,大哥在路上,就回来了!”
      老爷子听了,便暂时安心,沉沉睡去。

      *********************

      然而,老爷子到最后还是没能等到爹回来。去世前一天,他见到站在一旁的李浩,还说:“你那混帐老子,真慢哪……”到了晚上,就高烧不退,呼吸困难,后半夜开始不停呓语。我伏到老爷子唇边,只听得清反复的几句“姐姐,我不是忘本……”“……爹,儿不孝……”
      我忽然觉得心酸无比,凑近老爷子耳边道:“爷爷,你对得起所有人。”
      黎明时分,一家人都围聚在弥留之际的老爷子床前,三叔跪地轻唤:“爹,等等大哥!”
      老爷子只剩眨眼的气力,我们都知道他在等,等见他唯一不在身边儿子最后一面。但上天一向吝于施舍——特别是时间。老爷子在清晨的阳光里静静地去了。

      爹到的时候,就只见到满眼的白色——门前的过街棚和长幡,我们身上的孝服和束发的银簪,内堂柩前垂下的大幕和祭幛……老爹“扑通”一声跪在祭案前,痛呼一句:“爹——”,便栽倒在地。傍晚一醒过来,就又跪到灵堂去。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急赶,使爹的眼里布满血丝,二叔怕他支持不住,便劝道:“大哥,起来吃点东西吧。不怕自己扛不住,也要顾着两个小的。”
      爹看了看跪在身后的我和李浩,仍旧摇了摇头道:“二弟,就让我多陪爹一会儿吧。”
      二叔见说不动他,只好道:“那就劳大哥守前半夜,过了子时,我和漠儿来换你。”然后又叮嘱了李浩几句便出去了。
      就这么静默着,膝盖和腿从酸痛到麻木,也没感觉多不可忍受。思维变得飘忽,晃出这间屋子,越过院墙的黛瓦,拂过沾了夜露的樟树枝叶,淌过晃动着月亮的溪流,飞过虫蛙交响的田野,立在山岗之上,听松涛回响……这是老爷子去的方向吗?
      “小涵。”
      老爹在叫我,于是我回来了,向前倾了倾身,应道:“在。”
      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道:“累了吗?回屋睡去吧。”
      我摇了摇头,笑道:“没事,爹。我陪着您。刚才就是想起了爷爷。”
      爹听了眼眶又泛红,出神道:“我刚才也在想爹,不知道他老人家这些年咳症有没有好些?这咳嗽的毛病,还是康熙六年,剿犯边的罗刹人落下的。浸在黑龙江的冰水里打一过仗后,伤了肺,到了冬天就呛得厉害。爹腿上也有旧伤,十七年,爹跟爷爷——就是你们曾爷爷守永兴,那战打得惨啊,城将破的时候吴三桂死了,吴军撤围退走,这才保住了性命。爷爷受了重伤,没养回来,病了两年还是去了。爹小腿上的伤也反反复复,始终好不全……”
      李浩抽着鼻子,我挪动到爹身边,扶着他的手臂道:“爹,爷爷这会儿可能正跟曾爷爷闲聊数落您呢。”
      爹“扑”地笑出眼泪来:“对啊!真想再听爹骂一句‘混帐东西’,可惜再不能了……”然后老爹又说起曾爷爷来,“小时候,爷爷最宠我。每每闯了货,爹祭出棍棒铁尺的时候,爷爷都护着我。总想着长大了能跟爷爷和爹一样,做骑□□湛杀敌勇猛的将军,爷爷夸我有志向,却要我读书,说爹当年多聪明刻苦,可惜我笨,学得慢……爷爷十九年冬天临终的时候,爹还在湘南,爷爷在病榻上一遍又一遍问我云贵平了没有,我知道,爷爷是在盼爹回来,云贵平了,爹就能回家来了……没想到今日,我也一样没赶上……”
      这夜,我和李浩守在爹身边,静静地听逝去的故事,也许将来,我们也会讲给小辈们听……

      爹原是从任上请了假赶回来,爷爷去世,便往上报了丁忧。爷爷的丧事,由李漠全权操办,倒是显得隆重而得体,停灵五七之后发引。出殡当天,鼓乐、旌旗、伞扇、僧道前导,三十二人抬柩,爹与叔叔们号泣而行,孙子辈的紧随其后,另有提炉提灯的家人一路飞撒纸钱,我和婶婶堂妹等一干送殡的女眷则坐白布蒙成的马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延伸近一里。
      途中每若干里设一路祭,除邻近乡里素来交好乡绅外,居然还有府道县衙的宾祭棚。我想这一定不是老爷子的意愿,恐怕是堂兄或者叔叔们从权的安排。不过爷爷既去了,大约也不会在乎这些俗务了吧。
      爷爷去世后第六十日,往墓地祭奠,诵经放焰火完毕后,换下缟素孝服,丧礼才算告以段落。老爹按定例须在家守孝三年,只是初来时匆忙,又是刚上任,一干事务还没从上一任手中交接清楚,这又得交给下一任了。只得再回一趟奉天府,把官印等事情处置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也不知能不能赶上百日祭。不过叔叔们说,赶不上也不打紧,他们会应付,周年祭总是不会错过的。
      因为守孝的关系,李浩也势必不能参加今年的乡试。我只好对他笑说:“再等三年吧。瞧你胎毛还没掉光呢,要是让你中了举,赶明年又能捡好运得个进士出身,那就不知道天下要有多少饱学士子羞愤自尽了!”
      李浩恼道:“我都十七了,哪里还算小!”
      我笑道:“会说这话的就是小。”
      他“哼”了一声转过脸不理我,过了一会儿平了气,又转回来对我道:“姐,过几日我为着监学的事得回京一趟,你陪我去好不好?”
      “再说吧。”我口气淡了,沿着竹径往回走。却见到李淑迎面而来,她拉住我的手道:“涵姐姐,跟我来。”
      我正好摆脱李浩那小子的追问,由她拖着进了老爷子的书斋。这个屋子没了主人,显得格外静谧,格局摆设都一样,却让人感觉空旷了许多。李淑放开了我的手,熟门熟路地进了里间,掏出把钥匙,打开了立橱的门,她向我招了招手道:“涵姐姐,来。”我走到她边上,她指着柜子里的东西道:“爷爷说,右边格的给我,左边格的给你。”
      左右一式的明代白地瓷盘,只是给李淑的是橘色酱釉牡丹富贵花纹,给我的则是青花山水。我抚摸温润的釉面,赞叹道:“好一幅江山入画!”
      李淑却捧着她那个,道:“我却喜欢这颜色,看着暖和吉祥。”
      “所以说,爷爷好眼光。”我道。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晚上回去的时候,李浩把一个信封交给我,无奈地道:“这是十四爷夹在写给我的信里的,要我一定亲手给你。”
      我捏着手里的信,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拆开。李浩观察着我的表情,继续道:“他说,你不回没关系。只要你看到了,让我知会他一声就行。”
      我迅速浏览了一下,然后把信折回原样,塞进撕开了口子的信封里。李浩紧张地盯着我,问道:“都说什么了,姐?”
      我平淡地笑了笑,答道:“没什么,只是几句闲话。对了,我跟你一块儿回京吧。”
      李浩睁大了眼道:“姐,你、你是要去见他?你们……”
      我却打断他道:“等我写好回信,你帮我一块儿递走吧。”
      他见我不愿再谈,纵是满腹好奇怀疑,也不再问了。
      对十四洋洋洒洒三张纸的长信,我回了三句话:生而无情,勿再牵挂,不复见。要多明白的话他才能懂我的意思?管不了,我只能这样写了。既然千里之遥和数月的日子还是绝不了他的念头,那就避得更开些吧。

      随着壮观的挑驮队伍,进入仙霞山脉深处,然后便必须在岭上唯一的古镇住一宿,才能继续赶路。
      算来我离家也有些日子了,走时留下一封信给爹,说明我只是效仿徐振之以遍游天下为平生之志。虽然李浩还是免不了被责难,有这封信在总还是好些。也免了爹因为我不告而别,怀疑是被人绑票的忧心。老爹会担心会难过吧,但是我留下,恐怕麻烦更大。等过几年,我大概便可以回去见他们了,虽然对不起爹,还是要请他养个老姑娘呢。睡吧睡吧,明日,便能由仙霞古道入福建了……

      ------------
      题外话在右边框里
      忽然觉得我很勤劳……睡……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周末去玩了,所以没写字……更了一点……别打我,千万别打我。
    TO alazea:太感激了,归路的处女长评啊!扑上去亲晕了~~
    TO 星梵:你的留言我看到了(每个留言我都会很仔细地看,非常感激花时间看文,还留字的大家),谢谢喜欢四也喜欢李子。他们分开之后,要一起喜欢他们不容易。亲亲~~
    TO 午夜兰花:你看得好仔细。^_^,看来我们爱好很像,下次一起去考据吧(不过清代历史我不太行,爱考吃喝玩乐),握爪~~
    TO g:李爹的确要报丁忧,在家守孝三年,准确的说,按清定例是27个月。可惜了刚补到的道台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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