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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十四胳膊上架着一只苍鹰,它通身灰褐色,体形比普通公鸡还大点。我一走近,那鹰便转过脑袋,用栗色的圆眼盯着我,我则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尖利的喙。十四对我笑了笑,松开缚在鹰腿上的皮绊,一抖胳膊,那鹰扑棱一下就滑入空中。它在坡下御营层层叠叠的帐篷群上空盘旋数圈,便飞往远处山岗,惊得那边栖息在桦树林间的鸟雀飞散。
      是秋天了。东边的草场已届金黄,而西边起伏的丘陵,则被覆盖其上的树木渲染得五彩缤纷,深绿、浅绿、淡黄、橘色、火红……而打在身上的风,也开始有深秋的寒意。十四给我披上斗篷,揽着我问:“还冷不冷?”
      我摇头。他又道:“明儿你不用一早起来,等围得差不多,我差人叫你。”我对这安排没意见,反正就算早去也只能添乱。
      但第二天,我也没睡成懒觉。十四起身出发没闹醒我,但那螺号的“呜呜”声真如魔音贯耳。睡不着,只好起来。围场的清晨真的很冷,我不得不裹上冬装御寒。皇帝和王公大臣们全部离开了,只留下值守的护卫与洒扫做杂事的仆役,整个营区空空荡荡的。
      我没事便去左近的草场林地遛马。四周是奶油般的浓雾,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林间的雾便金灿灿地透着光。这时,便一点也不后悔早起受冻了。
      十四直到中午之后,才叫人来带我去打猎。围场野兽特别多,触目就是狐狸、兔子、狍子,全被驱赶得犹如惊弓之鸟。我射了一头马鹿,几只狐兔鼠狼之类的小兽,便罢手了。见一群梅花鹿从眼前奔过,便想起在热河和京城等待的几个小娃娃……捕头幼鹿回去,他们一定会喜欢吧。这样想着,便策马追上去,并呼唤身后的郭科他们准备网兜活捉一头。
      鹿群涉过清浅的小溪奔出林地,却不料迎接它们的是另一拨猎手乌沉沉的箭矢。我勒住缰绳,也阻止后面跟上来的随从们,想着那边别拿我们当靶子才好啊。
      对方为首的人抬起右臂,制止手下继续放箭。待两边慢慢驰近,我才看清原来是太子。
      我摊了摊手,笑道:“太子请。”
      太子脸色并不好看,冷眼看着鹿群逃散,“哼”了一声道:“我还跟他们争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索性向他一点头,便拱手告辞。刚想驭马离开,太子却单骑靠近了些,低声说了句:“那晚,对不住了。”
      我一愣,抬头见太子神色窘迫,正拿捏着回答的措辞,忽听身后马蹄声渐响,似又有数骑接近。太子的神情立刻又变为冷厉,不发一言,转身就打马离去。
      我也勒转马头往回走,迎上急急赶来的十四。他靠过来,抓住我的缰绳问:“他是不是又刁难你?”
      我摇了摇头,答道:“他这回又没醉。”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太子。一回到京城,“说了算”的那个人便再次废掉了储君。

      刚过了新正元旦,左右无事,老九他们就邀了要好的兄弟几个在家里开宴。折子戏是老节目,我看得索然无味,对瓜子和蜜饯也没什么胃口。正克制着打哈欠的欲望考虑是不是溜出去给自己找点乐子,八福晋便附耳笑道:“你要是困了,叫九弟家的给你找个屋子靠会儿。”
      “不了,不妨碍大家看戏。”劳师动众的热情消受不起。
      八福晋挑了挑眉,问道:“对了,上回裕亲王福晋要我问问你,你的衣裳都是找哪个铺子裁的?”
      “啊?”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又抬起我的胳膊,摸着袖子道:“我看这件的料子也不错,花色挺好看。菊花琉璃扣儿颜色既亮又通透……”她抬起头望着我又道,“哎,我说,你的东西怎么就看着比别人家好?”
      我抽回胳膊,汗颜道:“都是我娘家妹子的铺子里做的。”李淑一套套送过来,头上戴的,身上穿到,甚至肋下腰间挂的荷包、香囊等小饰物,我用得合适,想来好像也没结过帐。
      八福晋便问:“是那位淑儿妹妹吧?铺子叫什么名儿?开在哪条街上?我好跟人回话。嗯,赶明儿我也逛逛去。”
      我一一答了。同席的贵妇们都静下来听我们说话,接着便开始群起讨论衣饰打扮。我也搭不上话,只好坐一边喝茶。
      “各位嫂嫂。”一只手搭到我肩上。
      八福晋她们抬头看向我身后,纷纷唤道,“老十四”,“十四弟”“十四爷”……
      十四搀我起来,对她们笑道:“各位嫂嫂请坐,我就来找她说几句话。”
      八福晋轻笑一声,道:“去吧去吧,你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十四便携了我的手拉我出了两道格门,靠栏杆边上,凑到我耳边说:“冬冬闹着要找你,现下八哥十哥他们还哄着,过会儿我让傅有荣把她送你那边去。”
      我点了点头,惊奇地发现戏台上的表演换成了颇为新鲜的水袖舞。跳舞的五名女子身材窈窕,舞姿曼妙,粉绿色的水袖长足有一米多,却个个收放自如。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十四便圈着我问:“你喜欢看这个?”
      我反问道:“嗳,你觉得哪一个最美?”
      十四过了几秒才明白我的意思,摸着下巴沉吟道:“嗯……我觉得左起第一个。”
      我抬头看他,道:“我看最中间的女孩子动作柔软,脸上神态也自然,最是好看。你怎么说那一个?”
      十四反驳道:“我觉得那个眼睛生得好。跳舞让人欣赏就是叫人看美态流露,顾盼生辉才叫漂亮嘛。”
      我皱眉道:“光眼睛美有什么用?舞蹈最要紧是灵性,其次是身段。”
      “哈哈哈……老十四,没想到你也有跟她叫板的时候!”这声音,除了敦郡王殿下不作第二人想。
      十四无奈地摇头,对我笑了笑,轻道:“晚上九哥备了紫蟹涮锅,你尝尝喜不喜欢。”
      这个倒是好消息,不禁低头将紫蟹黄的鲜美先行想象一番。

      晚饭前冬冬吵着要跑去院子里玩雪,却盯着廊下的一只八哥不肯走,还指着它说:“妈妈,你看这个鸟儿跟表姨的一样。”她说的表姨便是婵雪,她在家不喜欢管比我还年轻的婵雪叫“娘娘”吧。其实两只鸟哪里像,不过是同一品种,全都黑漆漆而已。
      这只八哥会扇着翅膀说:“您来啦,吉祥如意,吉祥如意。”逗得冬冬“格格”直笑,也引得她心痒,伸手就去抓它的尾羽。虽被我阻止,那鸟还是受了惊,在铜架上直扑腾,还说:“您慢走,再来啊!”我心想,这是哪个店铺里养的迎客鸟啊!

      木炭在铜涮锅里“噼啪”作响,清汤已经滚了,冒着热气。一旁服侍的丫鬟们先把紫蟹下锅,再把拼盘里的桂鱼片、羊肉片、鸡脯肉片、虾仁瓣儿也拨进去涮。我嫌冬冬捣乱,让东云给她夹些颜色鲜艳的菠菜菊花瓣儿吃着玩。八福晋尝了一壳子浇了调料的紫蟹黄,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巾拭唇,道:“这东西小是小了点,倒是顶鲜。”
      我说:“煮了紫蟹连汤汁也鲜香了。不过吃人涮好的火锅不算有意思,最好一人一个小锅,自涮自捞,才叫有滋味呢。”
      八福晋笑道:“有人服侍你还嫌。好,下回我们试试,不准下面人动手,看谁能褂子上一滴汤水也不沾。”

      宴后第二天,老九差人把那八哥送来了。来人回道:“九爷说,五格格喜欢这雀儿,就叫小的送来给格格玩。”
      我看了看那鸟,问:“这是雌的还是雄的?”
      那人抬头疑惑得看我一眼,答道:“回福晋,是雌的。”
      “那就留下吧。代我谢谢你们爷。”我道。婵雪那只彩儿是雄的,正好送去做伴不至于干架。
      听说这两年婵雪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入冬便又病上了,一直不见痊愈。开春之后,婵雪渐渐好了,我却不知怎么的染上个类似感冒的小征候,却就这样病得一个多月还要卧床。我很少生病,一病就这么大阵仗,药石无灵,也不晓得什么缘故。

      晚上睡不好,白天总昏昏沉沉地躺着,有时候无聊了,就找本书翻翻,可老觉得精力不济。十四一般近傍晚时回来,今儿有些迟了,天擦黑还没见他。
      “福晋今儿好点没……”外间传来十四与东云的轻声交谈。想到他他就来了。
      不一会儿,他就进了里屋,坐在炕沿探了探我的额,轻道:“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去。”
      我摇了摇头,回道:“不想吃。”嘴里老有股苦甜的味道,吃什么也尝不出味来,再说也实在没胃口。
      “东云说你今天就晌午喝了碗粥,不吃东西怎么行?不想吃也得吃……”他用手背抚着我的脸颊轻道。
      我瞧东云端着药碗进屋来,便撑着坐起些,笑道:“不想吃也得吃的东西来了。”
      十四接过药碗,浅抿一口,道:“有点烫,撂一会儿再说。”说着给我调整好靠垫,拉高些被子,又道,“刚才裕亲王家的广善来了,我跟他说了会话,所以过来晚了。”
      我“嗯”了一声。他又端起搅拌了一会儿的药碗,尝了尝,笑道:“这会儿行了。”他要用汤匙喂我,我拧眉推开调羹,接过药碗一鼓作气喝下大半。
      吃完药,他又要劝说我吃东西。我缩进被子里,闭上眼道:“我困了。”
      他没办法,给我掖好被子,道:“那你睡会儿。”
      我听到丫鬟们退出屋子的脚步声,却知道他还没走,在屋里轻轻踱步。过了一会儿,就传来揉搓纸张的声音。我好奇,披上棉褂起床看看,就见他立在书案前将一张纸捏成一团又展平,看一会又揉皱了,如此反复。我抢过那团纸,挑眉问:“你在对我的药方做什么?”
      他立刻扶住我的背,急道:“你怎么起来了,小心着凉!”
      我望向窗外:“好暖和,快暮春了哪!今年都没看到桃花。”更糟的是也没吃椿芽和蕨菜的欲望。
      他环着我,轻道:“那些御医老说你没大碍,可怎么一直都不好?听你夜里一直咳嗽,我就……”
      我拍了拍他的背说:“我会好的,我保证。”
      他把脸颊贴到我鬓边,吻着我的耳际道:“你好好的就好,不用向我保证。”

      第二天,容惠来看我。
      自从生了这个病,小妹不用说,几乎天天来陪我,容惠也经常往我家跑。完颜氏她们隔三差五过来问个好,而每日来探病的妯娌,还有远近亲戚的福晋们,也是络绎不绝。十四说,我要是累,就闭门谢客得了。我笑他说,人家来探望是好意,要是窝着不见人,他们还以为我真病得快不行了呢。
      容惠带来了李浩的信。信里除了几段对我缠绵不退的病势表示焦虑的文字之外,其他内容还是挺有趣的,比如这一段:“任上事务繁杂琐碎,常有鸡毛蒜皮缠上身来。有一日,一对小夫妻吵架凶了,左邻右舍告到县衙,我便化写了前人的批词——‘夫妇口角,闲来无事;两邻相告,没事找事;本县没空,一批了事。’——让衙役贴到衙署门外的八字墙上。”
      十四回来见我笑,就问什么这么有趣,我就把李浩的信给他看,他也是觉得新鲜,大乐一阵。
      李淑到京的时候,我的精神已经有些起色。

      李淑跟我住了半个多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开始,我信她‘特地来陪伴病中姐姐’的说辞,后来发现她情绪有些奇怪,便找她的丫鬟惜桂探问,才知道另有别情。惜桂掩不住眼底好笑的意味,悄声说:“小姐听说那位范四公子也来京城了。”
      “谁是范四公子?”我好奇地问。
      惜桂附耳道:“就是山西介休范家的四少爷。小姐为了避他才想回杭州的,听说堂小姐病了,便先至京城探望。”
      什么样的人李淑也招架不住?不禁笑问:“你家小姐讨厌那范四公子吗?”
      惜桂摇头回道:“不知道。看不出小姐喜欢他……不过他一缠上来,小姐就头疼。”说着掩嘴而笑。
      “涵姐姐。”李淑挑起竹帘,目蕴寒光朝惜桂瞪去。
      惜桂吐了吐舌,低头跑出屋去。
      我笑着对她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微噘嘴,道:“涵姐姐,明儿我回家去了。”
      “走得真急。”我道,“那位范公子如此可怖?”
      她皱眉道:“那人恬不知耻。”
      我笑道:“若真是如此不知廉耻的下作人物,你应该义正严辞迎头痛击才是。而不是一听说他出现,便惶惶不安,乃至落荒而逃。”
      “涵姐姐你不知道!那无赖有多难缠……”她急红了脸,却止住话头,微怒而窘迫地看着我。
      我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反正我也好了,你想回家就回去吧。”
      她低头“嗯”了一声。我想起件事,又道:“对了,你帮我带李南去江南玩几个月吧。省得冬冬老为难他。”冬冬似乎不待见李南,我病着的时候没精力照管他们,最近几日才知道冬冬逮着机会就欺负他。
      “好。”李淑点头同意,又笑道,“我挺喜欢这孩子,赶明儿让他做我儿子好了。”

      冬冬听说的时候,李淑已经带着李南上路了,她当即找我大哭大闹,吵着也要去杭州。我说:“你不能去。”
      她扁着嘴,抓着我的手臂猛摇:“我也要跟淑姨去杭州玩……就要去嘛,呜呜呜……”
      “谁叫你是皇格格,老实给我在京里待着!”我被她吵得头痛,便不耐地道。
      她被我一吼,静了两秒,然后竟哭得更大声。
      我无法,只好给她擦眼泪鼻涕,柔声道:“你要是去了,妈妈会想你。”
      她这才渐止了嚎啕大哭,哽咽着爬到我身上来,把花猫一般的脸往我胸前挨。

      久病初愈,除了去宫里请安,还得礼节性地往各府走走,以答谢众女眷的探望关心。首先去的是老八那里,因为比较熟,索性带着冬冬去他家玩上半天。
      冬冬对老八的盆景和金鱼感兴趣,老八也随她,只让下人小心别让她砸了花盆之类的弄伤自己。尽管东云和奶娘已经百般小心,冬冬还是摔了他一个黄晶棋盒。老八却不怎么心疼,反而和她满屋子拣棋子儿玩。老九老十带着一堆瓶瓶罐罐来找老八的时候,冬冬正和他用墨汁涂黑了手,在白纸上画鱼虾(我看鸡爪还比较像)。
      老十兴奋地道:“八哥,看看瓷作新烧的东西!”
      老八把冬冬交给老九抱着,立刻有小太监端来清水供他净手。冬冬两只黑乎乎的手,不客气地去抓老九的耳朵,结果可想而知。我也对那些瓷器好奇,八福晋便连哄带骗地把冬冬带去找她家格格玩儿了。
      老十指着一个青底粉彩兰花水洗道:“这是九哥找的珐琅料,色泽不错吧?”
      老八接过棉帕抹干手,一件件仔细端详,有时用手指弹弹器物的外壁,却没说话。老九和老十面面相觑,老十忍不住追问道:“八哥,怎么样?”
      “还有别的底样吗?”
      “有。”老九也不犹豫,让随从拿出一叠纸样交给老八。
      老八翻看了一会儿,挑了几张,然后又交给我,笑问:“你觉得那些瓶儿怎么样?”
      我浏览着手里的画稿,挑了一张金鱼的,道:“我喜欢这两条鱼,就单用红色画白瓷杯子上一定有趣。”
      老八便对老九道:“按挑出的样子再做几套,色彩淡雅为佳。”
      老九答应了,而后又问:“对了,鄂海移督川陕,湖广的缺应由地方上依次递补,这个事儿顺理成章,就是要写个折子跟皇阿玛提一提。”
      我听他们谈论这个,便踱到门边,准备去院子里逛,却听老八道:“不,先别急,好好的事儿别办坏了……还是让十四弟上这个折子吧。”
      我回头见老九微一愣,继而笑道:“对,让老十四说合适。”
      老八望向我笑问:“你想上哪儿逛去?”
      我答道:“我去找冬冬,来了许久,也是时候回了。”
      “你待着,我让人去叫。”老八对侍从吩咐了一句,又对我道,“后天我和十四弟就要随皇阿玛出发往承德了,家里肯定事忙,你早些回去也好。”接着又转头对老十道,“十弟,待会儿你送她回去。”
      我说不用,老十便挥手道:“得了,往常我也不跑这个腿!你现在这模样,风一吹就倒似的!”

      初夏城里热气蒸腾,老八的园子却颇凉快,回去的时候便慢慢散步。奶娘抱着冬冬和东云她们跟在身后十米左右,老十则跟我并排走着,他老皱眉睨着我,我奇道:“你老这么瞪我做什么?”
      老十哼了一声道:“我瞧你两个月瘦了这许多,气色也差,难怪老十四前些日子老担着心。”
      “现下好很多了,过些日子自然会胖。”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却道:“嗯,这样就好。你要好好当心身子,老十四以后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要是册了太子,恐怕……”
      “什么?!”我猛地顿住步子。
      老十疑惑地看着我道:“怎么了?还不知道皇阿玛属意谁呢,八哥也好老十四也好,都是自己人。将来真要是老十四登了位,你少不了贵妃皇贵妃的尊贵,别老对自个儿这么随随便便不上心……”
      心里一阵阵地寒,我打断他絮絮叨叨地数落,咬牙问:“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十四自己的想法?”
      “谁的意思不是一样?”他抓了抓耳朵,脸上的表情仿佛我问了极其可笑的问题。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坐在堂屋里等着十四回家,从未这样急切想和他说话。
      他回来得比平时还早,一见我便笑着粘上来:“今儿去八哥那玩儿了?这么早回来?晚些的话,我便去接你。”
      “十四,我有些话想问。”望着他满面春风,我吸了口气排除犹疑。
      他挥手打发了傅有荣等,拉着我往内房道:“好,我们去里面说。”他环着我坐炕沿上,倒水也不起身,把我夹在他和炕桌之间,手里拎着茶壶,眼睛却盯着我的脖子,对着我耳后的碎发吹气:“我后天就走了,你还是不肯和我一块儿去么?”
      我压住他另一只拿杯的手,他看着我笑,似乎很高兴,放开杯子反握住我的手,唇便压上来。我一低头,伸手按住他的肩,道:“我不是找你来亲热的。”
      “我们不是在说话么?”他吻着我的耳垂,一手摩挲着我的肩膀,笑问,“你想问什么?”
      “你现在还支持八爷吗?”我对着他贴在我唇边的耳低声问道。
      他笑容一僵,稍放开我,却没有回答。
      “或者,你觉得可以取而代之?”
      他刷地站起,脸上没了表情,望着窗外沉声道:“这是男人的事,女人不需要问。”
      我抿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道:“如果我一定要问呢?”
      他转头盯着我,好一会儿才道:“不论什么事,你想知道,我都不会瞒你。”他蹲下身,握着我的手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想你不要反对……”
      “你知道我不可能不反对!”我抽回手道。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似乎有些茫茫然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呢?”
      他起身缓缓往外走,我拽住他的袖子,问:“你有那么多的兄弟,你非要凑那份热闹不可吗?”
      “对,以前,有太子,有这么多兄长,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很敬重八哥,以前是现在也是。但眼下的情势,我想我不会比那些处心积虑的哥哥们差。我也是皇阿玛的儿子,为什么我不可以?”他唇角带着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狂热。
      我觉得恐怖,却仍揪着他不放:“你觉得你一定会赢吗?我不想你败,更不想你赢……”两种结果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即使明知他胜不了。但是说完我却觉得自己愚蠢无比。从未试过像今天这么失态,这么没有分寸!我跟他这样根本谈不到一块儿,也许应该尽早结束这场失败的对话。
      可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铁箍似的攥紧,冷冷地问:“你不想我赢?那你想谁赢?”我一挣没挣脱,只见他脸色青白,咬牙切齿地道,“你是想他赢吧?一直以来你都想着他不是吗?”
      瞬间,疲惫挫败都被愤怒所取代,我使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手腕像脱臼一样疼,但这也没能唤醒我丁点理智。我望着他冷笑道:“呵,你想说这话很久了吧?说出来也好。那我也不妨坦白地告诉你,是,我的确认为你不会赢!”
      “你!”他额头上青筋尽现,双眼死死地瞪着我。
      我并不看他暴怒中扬起的右手,只盯着他的脸,等待那一掌挥下,扫落我的傲慢,也打掉所有忐忑和牵挂。
      然而,那一耳光却始终没有落到我脸上。他的呼吸逐渐平缓,原来高高举起的手轻柔地贴到我颊边。“我不会打你的。我答应过一辈子对你好。”他捧着我的脸轻吻,“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我闭上眼,突然发现自己非常可笑,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还是掉进同一个窟窿。
      十四最后吻了吻我的耳际,放开我,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去。
      这天晚上,他婚后第一次住回他原来的院子。一直到他出发往热河,我也没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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