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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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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实在很不习惯被人碰触,尤其是女人。
她身上那股体香携着被窝里的暖意直往鼻尖里窜。
裴越缓吸了一口气,一再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妻子,不是旁人,该要适应与女人相处,身子却本能极缓极轻地挪出被窝,慢慢下了塌。
帘帐掀开,微风滚进来,夹杂着刻意放低的脚步声,明怡睁开了眼,视线定了一瞬,才发觉自己钻到了床榻正中,又迷迷糊糊挪回去。
裴越去了一趟浴室回来,已然发现明怡睡去了里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再度上塌眯了一会儿,早早上朝去了。
这一日天气阴湿冰冷,明怡有些不适,没去上房请安,青禾挥退下人,亲自照料她,替她泡了一番药浴,捏了捏筋骨,看着面色微白的她问,
“好些了吗?”
明怡披着袄子躺在东次间的炕床上,阖了会儿眼,闻言掀开眼帘,青禾担忧都写在眼里,她抬手抚了抚小丫头的鬓角,“无妨,好着呢..”
青禾放心,继续替她舒缓腿部的经络,不料明怡指腹从她鬓角滑落至她面颊,捏了捏她皮实的脸蛋,“若是允我一口酒喝,那就更好了。”
青禾:“......”
狠狠瞪了她一眼,小脸鼓成鱼鳃,就是不松口。
明怡笑,不逗她了。
傍晚,再度收到裴越回来用晚膳的消息。
主仆俩喜滋滋地等在堂屋,心想着今晚定又有烧鹅吃了。
可惜裴越的菜系,几乎七日不重样,明怡希望落空。
这一夜是没能吃到烧鹅,但次日,老天爷就给她送机会来了。
“你说什么?婆母叫我去管厨房?”
明怡刚起床不久,付嬷嬷进来伺候她梳洗,便传达了大夫人荀氏的指示。
付嬷嬷照旧给她梳了凌云髻,笑道,“可不是,夫人的意思是,少夫人进门也有几日了,这个家迟早得交到少夫人手里,如今得慢慢学着些。”
实话是荀氏打算用厨房试一试明怡的深浅。
裴府庶务档口多,但厨房绝对是里头最吃力不讨好的活,伺候的都是天字号难伺候的主儿,平日要看人脸色,还得忍受主子们的挑剔,当然,也有油水可拿。
这么个地儿,可不是真金火炼场?
明怡缺乏与内宅妇人打交道的经验,不会琢磨她们的心思,也不在乎,于她而言,管厨房那就等于想吃什么有什么吃的。
她立即笑起来,“正好,闲着也是闲着,那我就管一管。”
少顷,用过早点,携着青禾高高兴兴往厨房去了。
裴府可不是一般的大,走了大约一刻钟还多,方抵达裴府西北面的厨院。
路上付嬷嬷告诉她,“裴家有内外两间厨房,外厨房管着阖府大宴,内厨房只供应嫡枝三房的膳食,外厨房隶属总管房,不归咱们管,今个儿少夫人要管的是内厨房。”
说白了,内厨房就是给长房,二房和三房一家子提供伙食的。
挑开一斜长的横枝,跨过一月洞门,便抵达厨院,这一带已毗邻府外的高墙,高墙外是一片林子,各地供应的野鸭野兔之类就被圈养在那儿,远远的,甚至还听到一片公鸡打鸣的声响。
大约是荀氏早有吩咐,进了院子,十几位管事嬷嬷已经候在里面了,个个垂首请安。
付嬷嬷将人送到便离开了。
明怡没急着发话,而是吩咐她们,“你们先忙吧,我自个儿逛逛。”
大家便散了,散是散了,不过一只眼睛却留意着明怡,不知这位乡下来的少奶奶是个什么谱。
厨院有两进,第一进西厢房是库房,存放公中的山珍海味,譬如人参燕窝一类,东厢房则是管事们的值房,所有厨房有关的账簿名册均在这儿,过了穿堂进去才是后厨,正北是灶房,左右则是打通的备厨间,里面有很多高高的货架,存放着各式各类新鲜的时蔬,从角门出去还有个跨院,这里挖了一个池塘,种了一片竹林,眼下初冬,竹林已枯,改植了几珠梅树,冬日赏景,夏日么,便可纳凉。
池塘边上安置了几个大水缸,里面养着今日要吃的水鲜。
为首的一个嬷嬷带着明怡将厨院逛了一圈,眼瞅着明怡在水泊边停下,便笑着问,
“少夫人,这里冷,不若奴婢引您去值房喝口热茶吧。”
“不用。”明怡立在池塘旁,抬眸望了一眼明澄澄的冬阳,“今个儿阳光好,你端来把椅子,我就在这歇一会。”
嬷嬷依言给她送来把圈椅,明怡嫌圈椅坐着不舒服,换了把躺椅。
躺下之后,她就没说话了。
嬷嬷见状,拿不准她的意思,“少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明怡道,“准备只烧鹅,午膳我就在这里用。”
嬷嬷默默点了点头,“还有旁的吩咐吗?”
“没有了,你去忙吧!”
嬷嬷一头雾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瞧见青禾朝她摆手,方一步三回头离开。
平日里但凡府上进了新媳妇,第一桩差事便是来厨房,所以这里的管事已是见多不怪,而这些少奶奶们来厨房,第一步必定是查账目,查完账目便开始排除异己,再一步就是安插自己的人手,为将来捞油水铺路,这一套流程,嬷嬷已是门儿清。
头一回见上来就要只烧鹅的。
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当家少夫人,得听她的。
嬷嬷一走,青禾在明怡身旁蹲下,
“姑娘,太太让您管厨房,您打算怎么管?”
今日是个难得的暖阳,明怡不一会就将面庞给晒暖和了,她睁开眼笑道,“管厨房,不就是管人么,这不是家常便饭?”
明怡调教人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那些年多少刺头在她手里不是乖乖听话?
说完,明怡撑着把手打算起身,“吃人手短,我还是得进去瞅瞅...”
不料青禾从她那句话里生了几分领悟,抬手拦住她,
“不必,杀鸡焉用牛刀?师傅好生坐着,看徒儿替您把厨房管了。”
不等明怡反应,便见青禾大马金刀往内院走,明怡看她雄赳赳气昂昂那架势,提醒道,“你收着点,别吓着人家。”
“放心吧。”青色的身影一溜烟消失在角门。
明怡眼看她走远,把青禾搭在她身上的那件披风给扔开,抬步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方才为何在池塘边停下,那是因为,她闻到了酒香。
不用说,酒窖就在附近。
沿着池塘边的石子路来到南面的水榭,到此处,酒香欲浓,可见方向对了,正要循着味儿去,忽然左手边抄手游廊下来一人,只见那人一身月白长袍,高高瘦瘦,手里拿着把玉扇,优哉游哉往这边来了。
上回敬茶宴见过,明怡认出来人,“十三弟?”
那唤做十三少爷的男子一愣,这才发觉水榭台阶处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咦,嫂子?嫂子您怎么在这?”
十三少爷裴承玄是裴越的嫡亲弟弟,大夫人荀氏生了一女两男,大女儿已出嫁,大儿子便是裴越,小儿子便是这位十三少爷裴承玄。
裴承玄今年方十二岁,个子还没明怡高,见着明怡,连忙拱袖施了一礼。
明怡下了台阶来到石径边问他,“十三弟怎么来了这偏院?”
十三少爷往前方一指,“这可不是偏院,这是我们裴府的酒窖...”
话没说完,恍觉失言,慌忙住了嘴。
来对地儿了。
明怡眉开眼笑问,“这么说,十三弟是来喝酒的?”
裴承玄见明怡看穿自己的目的,倏忽一下就白了脸,“没没没,嫂嫂,您弄错了,您也看错了,我今个儿没来这里...”说完掉头就走。
明怡抬手拉住他衣袖,稍稍用了一把力,就把裴承玄给扯了回来,裴承玄被她牵了倒仰,踉踉跄跄稳住步子,无奈看着她,“嫂嫂,我错了,您可千万别告诉我兄长,我真的是走错了地...”
明怡截住他的话头,“无妨无妨,那李太白不是有言,‘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我如今奉命监管厨房,职责在身,我领十三弟过去。”
裴承玄愣愣看着她,不敢置信,“嫂嫂,您真的不怪我?”
“为什么怪你?喝酒乃真丈夫也,那些不爱喝酒的,才是异类!”
裴承玄脑海忽然闪现长兄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顿觉明怡说的对极了,一时以为自己寻到了知己,“嫂嫂果然见识非凡...”
二人就这么来到了酒窖前。
所谓酒窖也是一个四合院,而与厨房不同,这里幽静异常,四下绿荫繁盛,就连那寒风也跟着惬意了许多,唯一不妥之处就是,一张长案横在穿堂前,长案后坐着一四十来岁的管事,他身着青袍,留着一小撮长须,淡淡往来人扫了一眼,就垂下眸干自己的活去了。
明怡还是头一回造访此处,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着裴承玄。
裴承玄一瞅那管事的神色,就知道兄长下了命令,他是拿不到酒了,转念一想,今个儿有嫂嫂在身边,顿觉生了几分底气,扬声对那管事道,
“柳伯,嫂嫂如今管着厨房,说是要拿两壶酒去灶上烧菜,还请柳伯通融,拿两壶给嫂嫂。”
明怡觉得这个借口找的也极好,坦坦荡荡看着管事。
那管事见这两位主联袂而来也很是头疼,起身施了一礼,“请少夫人安,请十三少爷安。”
然后看着裴承玄,“家主吩咐过,十三少爷不能饮酒。”
裴承玄知道自己早被裴越下了禁令,指着明怡,“嫂嫂也不行?”
管事道,“少夫人的名讳昨夜也被报来了此处。”
裴越显然有先见之明,自明怡三番两次找他讨酒喝,便防着她这一手,传令过来,给明怡下了禁酒令。
明怡脸都绿了,“什么意思?”
裴承玄顿时泄了气,一面兴致缺缺往回走,一面跟她解释,“酒窖这儿有个名录,但凡上了名录的人,不许取酒。”
明怡:“.....”
天杀的裴越。
一点活路都不给她。
明怡是个豁达的性子,回去这一路,就跟十三少爷给混熟了,分别前,还嘱咐对方,“你兄长也没错,你年纪还小,是不能吃酒,待过了十五岁再吃不迟。”
*
朝中休沐有条例,但凡官吏新婚,给允三日假,裴越这几日连着去朝堂,被皇帝得知,今日早早把他赶回了府,下午申时三刻,裴越回到书房,几位管事照旧进屋禀报诸项事宜,前面几位都是族中重务,直到最后一位便是些琐碎的小事,诸如太太今日身子有恙否,十三少爷读书安分否....
不料今日那管事的便禀了,
“今日少夫人得太太令接管厨房....只是在进了厨房没多久,便跟十三少爷去了酒窖...”
那年轻矜贵的男人一直坐在案后就没功夫抬头,直到听了这句,缓缓抬起眼,目光在管事脸上定了片刻,“当真?”
这种事管事的岂敢开玩笑,讪讪道,“暗卫亲眼瞧见。”
裴越嘴角一抽,清隽的眸色慢慢浮现怒意来,“去,将十三少爷请来。”
裴承玄的书房就在裴越隔壁,平日对着这位兄长是要多远躲多远,今个儿显然没来得及躲,就被带了过来。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死个痛快。
于是行至门口,承玄整衣正冠,清了清嗓子大步迈了进去,熟练地绕过博古架来到裴越的案前,不等裴越发话,扑通一声利索跪下,
“兄长,我错了,我今日不该去酒窖,我再也不敢了。”
嗓音字正腔圆,十分洪亮。
裴越手里捏着书册,淡淡掀着眼皮,“一个人去的?”
“那是自然。”决不能出卖嫂嫂。
裴越舌尖抵着齿关,盯着他慢慢露出一丝笑色。
裴承玄一看他这样,就慌了,“兄长,我没撒谎。”
裴越徐徐说到,“我有说你撒谎了吗?”
裴承玄脊背冷汗滚滚而下,以兄长之神通广大,定已然知晓真相,他一咬牙,“哥,一人做事一人当,真的不关嫂子的事,是我听说嫂嫂今日管厨房,骗她去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裴越真的被气笑了,但眼底一丝笑容也无,“哦,你不说,我还不知你嫂嫂也去了呢。”
裴承玄:“......”
完了。
收拾完裴承玄,裴越回了后院。
暮色四合,灯芒被雾霭缠绕,如流烟。
廊庑下照旧候着两人。
裴越手里拿着两册书,视线静静在明怡身上落了落。
明怡对危险有天然直觉,敏锐觉察到裴越神色不对。
但一顿饭下来,裴越一言未发,明怡也摸不准他的意思。
裴越意思很明了,不能妨碍她用膳,等用完再问她的罪,
果然,夫妻坐下喝茶时,裴越就质问上了,
“夫人今日去了酒窖?”
明怡猛地抬起头,对面的男人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一身干干净净的袍子,不染纤尘,
“我就是去转转,”为了给自己找点底气,明怡说,“吃不着,还不能让我闻闻味了?”
瞧瞧,还有理了?
裴越神色不动,“一个人去的?”
明怡闻言没有立即作答,裴越耳目一定遍布全府,撒谎显然是靠不住的,她痛快承认,
“不是,我路上遇着了十三弟,便连哄带骗,把他忽悠去了,家主,”明怡拍了拍胸脯,“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跟承玄没干系,他是碍着嫂嫂的体面,被我挟持去的。”
出卖兄弟的事,明怡没干过。
裴越笑起来,“你们都还挺讲义气的。”那笑容映着冷清的眉眼,实在叫人犯怵。
明怡脸色一僵。
看来是露馅了。
两手摊摊,“下不为例成不成?”
裴越慢腾腾拨着旁边的茶盖,没回她这话。
明怡急了,起身绕了他一圈,“那就罚我一人?”
裴越盯住她,她不服气又无计可施的样子,还怪有趣的。
为这点事罚她还不至于。
裴越把捎来的两册书递给她,
明怡视线顺着他白皙的手指,落在那册书上,张仲景的养身之道。
明怡顿感头疼,重新回到他对面落座,眼神定定看着他问,“家主,你这是管束我吗?”明眸轻眨,带着几分猎奇的光芒。
裴越被她盯得略生几分不自在,先是反思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旋即意识到对方是自己的妻子,顿觉理所当然,
“夫妻当相互扶持,我不管你,谁管你?”
她举目无亲,一无所靠。
他是她唯一的倚仗。
明怡双手交叠,托腮闲闲望他,“给我口酒喝,往后我服你管。”
裴越:“......”
他这是娶了何方神圣?
裴越被她气得心口疼。
半刻钟后,明怡耷拉着脑袋将人送出门。
无疑,不仅酒没指望,还被他引经据典训了一顿。
古板,无趣,没有情调,这是明怡对裴越的评价。
裴越已然出了门,眼见她不服气,折回身,廊庑的六面羊角宫灯在他眼底流转出一片玉色,男人语重心长盯着她,
“夫人,惜身....”
还待说什么,这时,门口快步行来一总角小厮,看着像是裴越的书童,他远远立在穿堂廊庑下朝裴越躬身,
“家主,刑部齐大人来访。”
刑部侍郎齐俊良正奉旨查使团宝物被劫一案,这个时候来寻他,定是有要事。
裴越闻言敛住神色,又看了明怡一眼,语气放缓,“冬日风凉,夫人早些歇息。”说完,便抬步往书房去。
明怡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口,脸上情绪顿时收得干干净净,压低嗓音问身后的青禾,
“手脚干净吗?”
青禾也一改平日嬉皮笑脸,冷肃回,“手脚倒是干净,就是没得手。”
明怡负手往院中走了两步,“我记得你说过,除了你,还有几波人对使团下手?”
“没错。”
明怡再度望了一眼深黑的苍穹,眼底神色越发寂然。
刑部侍郎夜访裴越,定是探查到了什么。
“来了这几日,府邸的布防瞧清楚没?”
青禾顺着她视线张望四周,“瞧清楚了,整个裴府外松内紧,布防严密,外周高墙每一箭之地便设一角铺,明有家丁巡逻,暗有侍卫把守,等闲人瞒不住他们,而其中,姑爷的书房守卫最为森严,十步一岗,每一个死角都布有高手,视线足够覆盖所有角落,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说到此处,青禾叹着气,“说句不夸张的话,要我夜闯刑部大牢都可,姑爷的书房我是一步都不敢近。”
看来去书房偷听的路行不通,明怡转念换了个主意,“刑部大牢你不必闯,但是刑部侍郎府邸,可一探究竟。”
青禾眼神一亮,“明白了。”
明怡拍了拍她的肩,“今晚去,我要知道刑部侍郎查到什么地步了。”
“遵命。”
青禾送明怡回房,随后从浴室的小门绕出来,扫了一眼确认无人盯着她,沿着墙壁行至转角处,纵身一跃,身法极其诡异地滑进屋檐下,随后如一道青烟似的消融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