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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玲珑彩-7 ...

  •   未免弄脏了衣裳,我学她将衣袖都撸得高高的,衣摆也撩起来扎上。末了,她还为我系上一条围布。
      光滑的手臂从我胸前环过去,轻微地擦过我的下巴。陌生而好闻的味道一瞬而过。
      我恍惚地站在那里,而她在我身后仔细地系着围布边上几条细带。觉得像在寝宫里丽妃为我穿衣的情景,但又有些细微的差别,说不上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石板上,中间隔着一台拉胚的盘子。
      拉胚的泥盘缓缓转动,发出吱吱的声响,她一边摇一边教我将陶土放上去。
      两手粘上了湿湿黏黏的泥,起先觉得冰凉,随着盘底转动,手里的泥胚渐渐暖了起来,也略微有了形状。
      换我转泥盘,她仔细地用两手托着灰褐色的陶土泥,轻轻往上一提,一只罐子的雏形就出来了。我好奇地伸手碰了碰,那泥罐立即歪了脖子,像是要瘫下来一样。
      丝绦幽幽地抬眸瞥我一眼,我忍不住笑出声。
      她伸着乌黑的手朝我指了指,意思是让我自己来做。
      我刚才见她做了,并不难,于是大胆地试了几次。
      没想到我稍微一用力那泥胚就瘪了,或者歪了、或者干脆瘫成一堆。有些事情看别人做轻而易举,就像那几个少年举着竹竿捉蝉,我却怎么也捉不到。
      丝绦用一种看朽木的眼神看着我,叹气。
      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有些汗颜,拱手道:“师父,恕学生愚笨。”
      她又做了一次给我看,从头到尾她都全神贯注,屏息凝神。那个时刻,她的世界仿佛只有拉胚盘那么小。
      我想我还是做不到,因为她离我这么近,叫我怎么能全神贯注看着脏兮兮的泥巴而不去看她?
      许是太认真了,她在流汗,几缕湿湿的头发垂在肩头。镂花的纱衣也湿润了,粘在肌肤上,肩膀和锁骨的线条便很分明地映入我眼帘。
      瓷一样的人儿,透着湿润的红。
      在简陋的木屋里,脚下踩着泥沙,闻着陶土的气味,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心间缠绕。我想我真的喜欢她了,生平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心跳快得不像话。
      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叫我不得不相信命运。所以我是被迫喜欢她的,已经极力克制了,是命运逼迫我喜欢上她。
      这样想,心里好过了很多。一切都是命,我无能为力。
      外头骤然阴了天,豆大的雨点打在屋顶上噼噼啪啪地响起来。
      我从前很不喜欢雨水,但现在很喜欢,因为下雨,我有借口多呆一会。
      院里晾了许多瓷器,工人们纷纷跑出去用支架支起一张篷布,为瓷器挡了雨,自己淋个透。丝绦也紧张地跑出去,沾满泥土的手在围布上擦了几下,在刚刚搭起的篷子下面来回走动检查。
      不一会她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碗。
      素胚未上釉,一个接一个的小孔密密麻麻布满了小豌。我还记得这是玲珑瓷,那些孔是她亲手雕出来的。这只碗像是刚做好不久的,还未干透就湿了水,有些变形。
      丝绦无奈地将碗扔在了一旁,神情有些沮丧。
      我说:“都怪我。”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上回去看你就下雨,这回又下雨,要不是我,你的碗就不会淋雨,你也就不会白费功夫了。”
      她总算笑了,两手伸到背后去解围布。
      看她的样子有些吃力,我说:“我来帮你。”走到她身后,依次解开三条系带,我故意慢吞吞的,喜欢离她这么近的感觉,喜欢有意无意地触到她的身体。温暖的,潮湿的身体。
      雨越下越大,整个木屋里嗡嗡响,只有我们两个。脑子里冒出荒唐的念头,然后为自己感到羞耻。
      围布终究摘下来了,什么也没发生。
      丝绦去东边的架子上取了一幅画来,又端了笔墨叫我题字。
      画上是一座竹屋,半面荷塘。我未作多想,提笔写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的眸子亮亮的,尽管仍然隔着一层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是欣赏。
      我搁下笔,问她:“你喜欢李义山的诗吗?”
      她点头,拿笔在另一块空白的瓷板上写:你认为此诗是寄给谁的?
      我不假思索答:“友人。”又反问她,“难道不是么?你觉得是寄给谁的?”
      她端端正正写了个“妻”字。
      就这一个字,令我心里莫名其妙有了感触。妻是正室,是家的所在。我有皇后,有嫔妃,但是多年来一直没找到家的感觉。
      我并不认为这首诗是李商隐寄给妻子的,但没有反驳她,只挑一挑眉,顺着说下去:“那今日我借花献佛,将它送给你。”
      丝绦蓦然反应过来中了我的套,好气又好笑地瞪着我。
      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不明的暧昧,也极想看她害羞的样子,可惜她面如常色,连耳廓都没变红。有小小的失落,我紧张兮兮,她却若无其事。
      丝绦将那片瓷板收了起来,走到窗边去看雨。
      雨势很大,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是这么安静,自在。我随意地靠在窗框,说:“我打算昨天来看你的,可惜出了点意外。”
      她歪着头看我,认真地听我说。
      “听说知了可以炸着吃,于是我想尝尝鲜,和我弟弟一块儿吃油炸知了。谁知道半夜里闹肚子,病了一场,这两天光喝药了。”想起那盘“炸金蝉”,我的胃里又在翻腾,自己找罪受不说还连累了察德,我都觉得好笑。
      丝绦也笑了,随手拾起一块泥在窗台上写:公子身娇肉贵。
      我可不喜欢她这么看我,狡辩道:“我们关外山高险峻,去打猎的时候什么野味没吃过,可是这中原的野味实在难以消受……若换了你吃,说不定会要了你半条命去。”
      她用手和着雨水抹去了窗台上的字,又写道:吃过,逃难时。
      我一怔,方才的自在感全无。不禁想着她这样的孤弱女子在战乱时吃过多少苦头。而她又会多恨我们夏族人。没有了玩笑的心情,我郁郁地看着她写的字在雨水中渐渐模糊、化开,最终随流水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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