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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五十三章 悲戚戚弘晖终归去 乱糟糟心意再难依 ...


  •   第二天,莲儿看到正在洗衣服的我和所洗的衣服,惊得瞠目结舌。
      哭湿了,不洗干净了还给人家,不礼貌。不亲自洗,也不礼貌。
      “小,小姐。”她结结巴巴。
      “昨日我睡不着,十四阿哥与我谈心时给我披着的,他走时,忘了带走。”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强。
      “奴婢来洗吧!您先用早膳。”她弯身扶我。
      “不用了,我只想找些事儿做做。”想着她刚刚的话,我道:“怎的称‘奴婢’了……”
      正说着,一句并不熟悉的声音传入了耳廓。
      “淸玥姐姐!”
      头一转,年秋月正带着丫头,缓步走了过来。原本沉静的眸子隐隐德透出燃起的喜悦,微红还漾在她的双颊,如白玉上窜出的一抹烟色,典雅而神秘。
      本不用在意什么,见到他们相处一起的情景不过只有那么两次,可就算如此,她对胤禛的感情,我也知一二。如今,又算得偿所愿吗?一身的粉红,身份的标志。
      不过,她是该得意些的。
      望着一步步走着,青铜的耳环,宝石下垂着的红梅。他们兄弟俩各有的一份,一模一样。呵,胤禛的终于是给了她,年秋月。
      德妃认定的,德妃想要的。

      “姐姐好!”细细的一声,瞅了瞅我正洗的衣服,她的眉微微一蹙。
      愣了一瞬,我清了清手,起了身,想着还得给她行礼,却被她一手扶到,握起了我有些发抖的手。
      “快别多礼,我是看自己与姐姐的院子隔得近,特意过来与姐姐一趟,去给福晋,敬茶。”说着,她又咧嘴笑道:“妹妹刚过来,也不知福晋是个什么脾气,有些什么喜好,幸好有姐姐,还望指点一二。”
      定了又定,尽量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扯了扯嘴角道:“侧福晋言重了。福晋热情温和,你大可自在,不必拘谨。”好不容易憋出了这些话,很累。
      “真的吗?那便好了!对了,姐姐,”她瞅了瞅盆里的坎肩,弯开了眉眼,对我道:“姐姐是在给爷洗衣服吧!肯定是啦,不然怎劳动你亲自动手?”
      我依旧扯了扯嘴角,也没想过解释。

      仓促之中,就被她挽了手,一路往前厅走去。胤禛一身藏青,正从她的院子里出来,像是在找什么,遇到我之后,目光瞬间一滞。
      你今天不用上朝的吗?四爷。
      原来你娶了她,第二天就可以不用去上朝。
      心凉得可以,我挣开了年秋月的手。她不知是会了什么意,往胤禛身边走去,请了安。温柔地说着话儿,两人一前一后往前厅走去。脚步一顿,我想回屋,莲儿伸手一挡,对我把头摇了再摇。

      厅里,小厮拿来了蒲垫,年秋月就要跪下敬茶。
      “谁让拿垫子的!”胤禛略沉的声音一肃,“侧福晋身子弱,礼就免了吧。”
      那拉氏愣了下,挥了挥手,小厮应声退下。
      我和宋氏站在一旁,等着给新侧福晋行礼。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原本不就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么,历史记载里头,年秋月几乎达到了专房之宠,专房之宠。
      那拉氏喝了她的茶,李氏受了她淡淡的平礼。宋氏在我之前,先对她行礼请安。松了松手,我就要屈身,依旧被她一把扶住。
      我不解,她轻轻笑着,深深地望了眼我道:“姐姐是不知道,出嫁前,皇阿玛居然亲自召见了我,赏赐了许多。妹妹我,着实是受宠若惊。”顿了一顿,她握着我的手突然一紧,道:“皇阿玛说,姐姐虽不是侧福晋,但与别人可是不一样的,府里的一切需与侧福晋同等。您说现在您的一拜,秋月怎敢受!”说着,她又转向胤禛笑道:“姐姐在爷心里头也是颇重的。昨日爷喝得有些醉,但还是不忘去看眼姐姐。”望着目瞪口呆的我,她又笑了下道:“姐姐莫要惊讶,我也是刚刚寻你之时听到了你与莲儿说的嘛!爷,您不知道呢,姐姐一大早的就在洗您的衣服呢!”
      满屋子的静里头只有她一人轻笑的声音。
      她是什么意思?我明明说的是十四!
      胤禛昨天也去看我了?那他也遇到十四了吗?
      不过,总之我洗干净了衣服也是要让他转交的,若是又从我这里变得不清楚,以后谁的心,也别想静了。
      “是吗?”胤禛望着我,冷笑的眼神揪着我的心:“一大早的,自己洗衣服?”

      晚饭刚过,莲儿收了衣服回来时,胤禛也已进了院子。
      十四的衣服静静摆在桌上,对面的胤禛心比我乱。
      “昨晚,你真的来了?”原本,我没想过先开口对他说话。可我对自己说,你要是真来了,我可以小原谅你一下。
      “来得不巧,是吗?”冷冷的目光,拧了拧眉。
      “滚。”我脱口而出。
      “对不起。”眼前一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怀抱,紧紧地挣不开。
      “噢……”一阵闷哼,我咬着他的肩头,一阵紧一阵松。
      “你就是一个混蛋……”
      “对不起。”
      哭得累了,眼泪鼻涕便直接擦在他的身上。
      “让你的侧福晋明儿个一大早为你洗衣服去吧!”恨恨地说着,我又道:“不,让她今天就洗了吧!”
      “就不劳她了,她也不能抢了你的活,抢了你的,额,衣食父母。”
      “哼……”实在没憋住,想起几年前对他说的“衣食父母”,不由得一笑。
      这才过了多久,物是,人非还是、是?

      “十四的衣服,你还给他吧。”我轻轻道,“别怪他,好不好。他什么也没做,我们也什么都没说。”
      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他沉沉道:“好。”
      “昨天三阿哥他……”想了想,我还是问出了口。
      “不用管他,能顾好你,已属不易了。”
      撇了撇嘴,心想道,你活该。

      ——————————————————————————————————————————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为了不想碰面,一连十几天除了必要的请安,我都没有出过院子,即使是请安也是特意挑了时间的。不过再伤心也禁不住闷的我,还是支开了莲儿玲珑,独自一人往马厩走去。
      不出门不知道,外边有关于年氏盛宠的言语已经满天得飞,有说双喜临门的,也有说旧不如新的,还有比美的,唯一共同的反应就是遇上匆匆直走的我会连忙住嘴行礼。
      好不容易清静了许久的脑子继续混乱,直到杜方带着白衣女子那弯熟悉的笑容向我走来。其实,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杜方这么自在的笑容了。上一次,是在三月十五。
      “慕湮姐姐!”抑在喉底的一声,我忙含住眼里的微热。
      轻轻点了点头,她一眼的疼惜之中也有着毫无掩饰的愤怒。
      “格格,这位姑娘说要见您。”杜方弯身道。
      “多谢,你忙吧!”
      说完,我望着她,这种感觉,仿若隔世。
      “你,该笑的。”她淡淡地说着。
      “陪我出去,我们去骑马,好吗?”我握起她的手,拉着她就往马厩跑去。她一愣,顺手反握过我的,手却轻掐过着我的腕。

      “姐姐随意挑一匹吧。”走向清儿,我对她说道。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扬长而来。我一惊,以为是胤禛,却见弘晖小小的身影打马而下。
      “清姨!”他脸上一喜,小跑了过来,扯着我的手臂道:“清姨怎么不陪弘晖读书了,邬先生走了,戴先生好严!”他嘟着嘴道。
      “戴先生?”
      戴铎?戴铎已经入府了。扯了扯嘴角,胤禛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邬先生走的当日来了新师傅,原来就是戴铎。
      “是的!还有,额娘总不让我去找您,她说您近日很忙,清姨,你忙什么哪!”
      “我,我……”
      正吞吐间,慕湮姐姐却推了推我,又一把拉过了弘晖,搭着他的双手转了个圈,我一怔,她似乎笑得有些勉强。
      “哎呦,小世子长得真是精神,来,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说着,但手却并未放开。
      “你是?”
      “弘晖,她是我姐姐。”
      “是吗?那也是弘晖的姨娘啦!”
      “乖!”
      说着,移开在慕湮身上的目光,弘晖又走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衣袖道:“清姨,弘晖想求您一件事儿!”
      望着他仰着的头,和无法视而不见的他愈渐消瘦的脸孔,我道:“好,什么事儿,我都答应你!”
      “清姨,弘晖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出过府上过街市了,额娘不让出去,可是弘晖的身子已经好了!求您看在弘晖刚刚还练习马术的份上,就带弘晖去玩吧!我知道,就算是被阿玛发现了,阿玛也不会怪罪你的!”他求着拽着,我撇头望见慕湮姐姐并不舒坦的脸色,许她是有话要说。
      我扬了扬嘴角,对弘晖道:“要清姨答应你也行,我数十下,自鸣钟的秒针走十下的时间,你要是能够从这里到门边跑个来回,我今儿就带你去!”
      “好!清姨说话算话!”说着,伸出了细长的小指。
      心一酸,我也迎了上去,与他拉了勾道:“说话,算话。”

      身一转,他撒腿就跑,我还没来得及数,忙着跟上。望了望身边的慕湮姐姐,听她扯了扯嘴角道:“病入膏肓,且随他愿。”
      病入膏肓,且随他愿。

      康熙四十三年,记得清清楚楚的年份,我何必要再听一遍,可真的,他明明近日十分的精神,十分的。

      “到啦!”重重地喘气,他一把扑到了我的怀里,“到啦到啦!清姨才数了8下,到啦到啦!”
      轻轻拢着他,任由他暖暖的身子也暖着我的心。

      没有骑马,我和慕湮姐姐一人一手牵着,将他护在中间。我房里的桌上留了张字条,也许那拉氏会急坏,但若让她知道了,弘晖也甭想出来了。
      从内城到外城,除了路过几处贝勒府,其他地方他几乎都是跳着走的。从看卖艺的到杂耍的,从套圈圈到和坊间的小孩子们踢球,他满头的汗,兴奋劲儿却一点没减。
      走着闹着,两人都跟着慕湮姐姐,毕竟我们都不认路。

      “清姨,弘晖有些饿了。”他摸了摸肚子,望了望我。
      “好啊,过了拐角,咱们去吃好吃的!”
      “恩恩!”
      正说笑着,拐弯处有一家正在修葺的酒楼,油漆和水抬上抬下的,忙得不亦乐乎。
      弘晖撇着头细细看着,嘴里赞着设计的巧妙和装扮的富丽,我和慕湮姐姐笑着应声,还未置对面的摊铺,忽然间耳边几声:“喂,啊……”
      “哎呀呀……啊……”
      支起的脚手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瞬间晃悠着散开,眼见就要倒了下来。匠工们面露的惊恐,刺耳的呼喊从众人的惊惧中混乱开来。

      下意识地抱住了弘晖,就要跑开,募地身上忽然来了一股劲儿,忽然间已经被推了开去,轻飘飘地转到了十几米外,侧身瞧见慕湮姐姐正飞身而起,踢起了地上的木板,一块接连一块竟像有人在下面拖着一般不偏不移地接住了下坠的匠工们。最后虽也是跌在了地上,混水的泥沙溅了一身,但力道大大地减弱,众人各自看看,一点事儿没有。
      围观者齐声唏嘘之后忙鼓掌叫好,全都拥到了慕湮姐姐的身边,情景却比方才更乱,嘈杂一片问着她的来历和功夫。

      而我更是早已惊立一边,天,这是真的吗?这、这、这、这、这是功夫??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厉害的功夫?顾目再望向慕湮,她两袖轻拂,嘴角丝丝含笑,眉宇间仍若雪抹寒梅般轻松自如又让人真觉清朗似遗世而立。

      “哎呦。”
      正愣神,一个没站稳,被身后一排排奔过来叫好的人潮给挤倒,和弘晖跌在了路边。不用吧,哎呦,果真是人多力量大。
      “弘晖,你没事儿吧。”忙拉着他的手起了身,给他拍着身上的泥土。他摆了摆手说没事儿,人就要往前挤:“清姨,慕姨的功夫好棒,弘晖要去和她玩。”
      “哎哎,别别,现在人挤,你可别瞎窜!”
      人潮的声响太大,以至于我没注意到已经到了身边来了人。
      “阿,阿玛。”直到愣着的弘晖扯了扯我的袖子。
      一把拽过弘晖,胤禛看我的眼神冰到了骨子里。

      “你就这么恃宠而骄吗?”
      抬眼望着他,我以为我听错了。
      “殷先生。”慕湮不知何时到了我身侧,握住了我的手。“好久不见,慕湮斗胆说一句,殷先生的忘性莫要太大。”冷冷的讽刺,我已经不知所措。
      “姑娘何出此言。”被我直直盯着的他,闪过目光,缓缓道。
      “恃宠而骄?难道是慕湮我眼拙,没看出来淸玥的‘宠’在何处,还是殷先生记错了这个‘宠’?”
      “对不起。”
      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我转身就走,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穿过人群,穿过屋宇。心内酸楚一点点地膨胀,脑中除了“离开”两个字再无其他……风不知何时起了,准确无误地刮过我的颊廓……

      跑到腿软,胸腔中气息不接,不得不停了步子……
      眼睛怔了又怔,好熟悉的这里。好熟悉的那块草坪。
      这里的夜空曾经绽放的烟花,这里曾经响在耳边的誓言……

      “啊……”我嘶哑地叫出了声。
      “淸玥。”身后停下了急急的脚步。
      背着身,我冷冷道:“走。”
      他几步走到了我的身边,抓紧我的双臂道:“刚刚我也是急了,你要知道,看着架子倒下来,你和弘晖都在下面,还不知道跑开,我……”
      “你担心的是我,还是弘晖?”想着他刚刚拽过弘晖的急样,真是一个父子情深,不离不弃。
      “他只是个孩子!”
      “那你就可以这么说我了吗?”
      “谁带他出府的?谁只留了字条就又私自出府了?你行事前可懂要替旁人想想,替福晋想想?”
      “也替你这个慈爱的父亲想想,是吗?”
      语一噎,他定定地望着我。

      使劲咽了咽喉中已起的血腥味,我说:“怎么了?现在你追来不担心弘晖吗?”刚问完,转而又冷笑道:“我说么,慕湮姐姐怎么没来,帮你送弘晖回去,对吗?”
      吸了吸鼻子,我甩开了他的手:“别用你碰碰别人的手,来碰我。”
      “放肆!”他半吼了起来。
      “我就是放肆,对你放肆,对福晋放肆,对侧福晋放肆,对世子放肆!我就爱我行我素!还有,在我生长的地方,这叫个人自由,不像是你的府里,做什么事儿没通过您的同意,就叫私自,就叫放肆!”
      吼出了声,我望着他倾尽全力地笑着,笑得眼泪的苦从舌尖漫入喉头。
      “胤禛,不,四郡王。”我指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钮姑禄•淸玥,从这一刻开始,所做的一切皆从本心,有碍着您的地方随您处置,那是您的权力,也许,就是到您休了我的那天。最好,不过!”
      说着,我转身便走。离开脚下似乎变得硌脚的草坪,我以后,再也不要、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这块草坪!
      一阵匆忙的声响,他打马走在了我的前面。

      一回府,那拉氏便在院子里等着我们。不,是我和四郡王。

      她一见我,便急急走了上来,先俯身对胤禛行了礼,拉下有些气色并不算好的面孔复转向我说:“淸玥,现在的你已于往日不同,往日是客,如今是四爷的人。既是府里人,就要守规矩,今日一事太过随便不说,弘晖有病在身,你的思虑是不是太不够周全了!姐姐望你能约束一下,宫里头规矩严,妹妹不是没吃过苦头。”
      “行了。”胤禛出声拦道,转向我说:“你回房吧。”
      屈身恭敬一拜,我并没看他一眼,肃声道:“今日带弘晖出去,是我故意不说,其中缘由,已不重要。总之,再给淸玥一个选择,我亦会如此。福晋生气,理所应当。多谢福晋轻责之恩。”
      说完,我便提了步子,走向小院。

      “慕湮姐姐?!”回到院子时,慕湮姐姐居然还在等着我,一脸的焦急。
      “可回来了!”她咬了咬唇,道:“你还想留在这儿吗?”
      “不想。”微微扯着笑,我道。
      “那我带你走,他不会找到你。”
      走?走到永远见不到他的地方。心刀刺一般得疼:“我是要走,不过不能随姐姐走。”
      “为什么,他根本就是个嘴上说得好听的人!”
      我一惊,她和胤禛从未有过交谈,怎说得这么肯定。
      她也募地一愣,又接道:“就算做了,做的也不多。”
      “西北郊有一处庄园,不知慕湮姐姐可愿与我同去?”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骄横。
      晚饭也没吃,我直接背着包袱带着俩丫头,和慕湮姐姐出了门,上了马车。
      对他,一个招呼都没打。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疼我,看着我走,他一语未发。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生气,至少我还是没能狠得下心。选择离府,却选择了京郊的明园。那个我只住过一晚的庄园,那个穿越以来最美的一天。
      一路上,躺在慕湮姐姐怀里,心,却无法安宁。

      庄子里没人,慕湮便同我一起住了下来。这次她和洛易大哥回京城,会呆得久些。
      白天,一起去京郊骑马,或是看洛易和慕湮下棋。就算不懂,我也会看得入神,那种认真,那些个招数、神态,像极了胤禛和邬哥哥下棋时的样子,像极了。凝神匀气,全部的心思寓于指尖,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一盘棋,只有相互交换的心思,楚河汉界不过各凭本事。一来一往,硝烟又都化于怡情。而我,做了好几回真君子,观棋不语。
      晚上,慕湮姐姐会陪着我说话,说到说不下去,说到我自动沉默……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往前翻页。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关我的,往往更短。他们不久还是走了,四海到处,飘渺踪迹,那是我走不到的地方。
      桃花败了,海棠谢了,梨花纷飞了,槐树又开始了一季的飘香。没有什么能长久,也总会有替着你继续下去的那些,或事、或人、或情。

      夕阳下的初夏光阴,风有些微苦的热。
      今儿一下午和几个看园子的婶子待在菜园里,除草浇水收豆荚,心里是欢喜的。用心就能栽培出的果实,是简单的。
      回屋子前,路过一方莲花池。熟悉的清香勾出心里熟记的小院,那里的莲花也该正好。甩甩脑袋,念起了远方的邬哥哥。我与他一封书信也无,烦时翻来看的不过是他离去前留下的一纸言:
      菡萏出淤泥却白,乃其性也;牡丹累众口反绝,乃其情也。岂因泥而厌白莲,或因俗而唾花王?
      观人,颜为先,易成错;心为主,性能识。心之所依,性之所立,境可迁,情难变。
      勿因世,或为俗,过沧海,再无云。

      过沧海,再无云……

      他想说的,早已说明。
      相隔千里,彼此珍重也就足矣。
      只是,这大好夕阳,何时才能把酒谈心?夏香陪伴着他,可会时常念叨着曾经?倒是他们还在一处,还在一处便好。

      “嘭……”
      刚跨进厨房的小院,里头汤碗打碎的声音让我一惊。正要看看怎么回事,窗外望进去,莲儿脚一跺,竟扭头呜咽了起来。
      “姐姐……”玲珑放下手中的活,看了看地上,扯着莲儿道:“姐姐哭什么?锅里头还有,再盛一碗吧!”
      “总是喝这个,到底是见个什么用呢!这些日子小姐哪喝得下,她心里已经够苦了,还得喝这些个东西……咱们搬来这里快一个月了,也不见四爷来!难道真是有了年侧福晋,就把,把咱们小姐忘了吗?倒不如小姐未嫁的时候那般好,即便是客,心里也自在。邬先生也不在,小姐心里的话何处去说!”
      我垂了垂睑,身子往窗后靠了靠。
      “我跟着小姐的日子不长,却也知道四爷待小姐是极好的。眼下虽是不闻不问,可咱们日常所需没有一样是少了的。年福晋,毕竟是侧福晋,小姐还是莫比的好,比了,只会自个儿伤心……”玲珑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说什么呢!”莲儿神色一肃,甩开了玲珑的手。
      “好姐姐,我说错了,你不要气。”
      “小姐不需比,小姐是真伤心!”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盯住了地上打碎的汤碗,道:“这汤,是苦,可慕湮姑娘说的,总是要喝的。”
      只听玲珑定定地道:“若是小姐,能为四爷生下……”

      “小姐,你来啦!”
      我一惊,莲儿说着,脚步已急急而来。一旁的玲珑蓦地收住了话,愣了下,也跟了出来。
      脑袋愈重,可累她们跟着我伤心,倒真是我的错了!

      五月十四,又是一夜月将圆。
      他来时,雨很冷。一个坐着,一个立着。
      他不会十五来,十五按例,那是属于福晋的。
      他不会十五来,不会在我们结婚的周日来。
      他拥着我,那熟悉的檀香,幸好,只有一引檀香……

      静默,彼此呆了一宿。我看着月亮从东到西,照了我一夜。
      为了赶早朝,他仍是早早地走了。触到额前那个冰凉却又湿热的吻,我还与的,仍旧是一行泪。

      自那日之后,他仍旧是一连半个多月没来。我有些急,但为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按胤禛的性格,只要有一点希望的事情,他便不会放手。要么不开始做,只要做了就必要做到。
      他既有了挽回我们感情的心,就不会半途而废。除非……
      “莲儿,莲儿……”一层阴影拢上心头,我疾呼出声。
      “何事,小姐?”
      “快快,你快回府,看看,弘晖怎么样了!”
      “是,是。”

      莲儿回来的那个下午,我就收拾好了东西,重新回到内城,回到那个府。
      这一天,六月初五。
      弘晖走的那天,六月初六。
      池中的小荷刚开,我记得那两年的莲子,我拨了很多给他吃。
      我记得我们下过池子,光着腿,捞了很多藕,沾了一身的泥。
      我记得,胤禛气呼呼的样子,替他洗了腿,却被我泼了水……
      那个小小的书屋,没有人再笑着说要学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也没有人甘心被我用墨汁在脸上肆意地画乌龟……
      可如果,画一次就能长寿一天,我愿意昼夜不停……
      呵,那你的脸该成怎样?福晋看到了,是不是要把我给踢飞了……

      那几天,那拉氏哭昏了过去。胤禛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府里是铺天盖地的白。
      李氏在前头招呼着前来吊唁的人,我担心着胤禛,遂往书房走了过去。
      若泠守在门口,见到我,眼神冰冷。我还没开口,她抢了先:“四爷吩咐了,谁也不要来打扰。”
      年氏也正往这边走来,听到若泠这么一说,步子一顿。望了望我,眼神有些尴尬,又望了望若泠,眉微折了折。
      若泠仿佛晃过了神,屈身请安。
      我一顿,哦,我也该请安的。
      可鬼使神差的,我竟一步上前,推开了书房的门。若泠要拦,却没来得及。
      “格格,你。”
      我扫了她一眼道:“有事儿不用你担着。”
      合上门的一刻,我看到了年秋月眼中的不可置信。可这些,与我无关。

      立在窗前,背影沉重的比悲伤,还要浓。
      该怎么做已经由不得我,一切真的是,鬼使神差。
      我伸开了手,从背后环住了他,双手交握。侧脸贴在他背上,再倔强的固执,一触到那面熟悉的温热,一瞬间,就是崩塌。
      一双手猛地覆住我的,尽管全是冰凉。
      “别走……”已是沙哑的声音,他身子轻轻抖着:“别走,别再走了……”
      “不,不走了,再不走了……”抱着他,眼泪汩汩而出,无声地湿了他的白袍。
      一抽一抽地哭着,第一次,他在我的面前,掉着泪地哭。泪珠打在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手背上,一下、一下、一下下……可就算掉着泪的哭,他依旧不能嚎啕,不能尽兴,只能呜咽。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他,任他的背颤颤地抖着,任我的手被用劲的握着,骨头间的搓磨疼得我咬破了唇。

      哭完了,他也轻轻替我拭干了泪。望着他满眼的血丝,凌乱冒出的胡须,青筋突突跳着,嘴唇已微微发白。哭过的双眼平静得出奇,古井无波下,全是惊涛骇浪。
      想让他稍稍休息一下,他却摇了摇头,让我去了后院,自己去了前厅。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得撑着。

      德妃来了,大家全都去了厅前。灵堂的白实在让我触目惊心,充斥的哭声,仿佛要将我的脑袋炸开。呆了一会儿,寻了个空子,我往屋子走去。
      刚走至书房前,十四快步已经追到了身后。他望着我,竟是满脸的心痛和气愤。
      我一惊,这个气愤实在来得有些不明不白。定了定神,我刚要行礼,就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臂,带近了身前。
      “十四爷!”我惊呼出声,听到动静的若泠掀帘出了屋子,侧对着十四。见他拽着我,若泠一语不发,便往前厅的方向走去。
      糟了。
      心下暗觉不好,却听十四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你知道你瘦了多少吗!你这么为四哥,值得吗?”
      用劲甩开了他,我道:“你发什么疯!弘晖刚走,你这个做叔叔的,就不能让他走得安静些吗?”
      “我就是受不了了!你看看你住的多大的地方,年秋月住的又是什么屋子!”他冷哼道:“你只知道在他抱着别的女人的时候,一个人掉眼泪,却还要压着性子对他这么好!秦淸玥,你是这样的人吗?当初闹着回扬州的劲儿哪去了?!”
      “十四爷,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真是奇了怪了,千挑万选地他要这个时候发火,看他气得青筋直跳的样儿,又不像是假,可这气到底从哪儿来呢!
      “为什么,你宁可做一个格格,也不愿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一个箭步,他又握住了我的肩:“他娶了一个又一个,我的正福晋却一直空着,你不知道吗?你不懂吗?”
      “十四爷!您先放手吧……”
      “年秋月的婚事是他自己求的!你知道吗?知道吗?”被他剧烈地晃着,耳边充斥着他的愤声,我一时有些迷糊。
      “你说什么?”一愣一抬头。
      “早在前年,你还在选秀期间,他就向皇阿玛求了年秋月的婚事,你知道吗?他为何求的不是你,为什么?就因为你傻,你傻的可以!”
      “你骗人。”淡淡地说着,仿佛我镇静如泰山。
      “额娘今日亲口对我说的,亲口。你知道吗?你看看呀,额娘赐的耳环如今戴在谁的耳朵之上!既不给嫡福晋,既要给心里的人,那为何那人不是你?如果可以,我宁愿你跟的是十三哥,十三哥!”他吼出了声,莲儿在一旁求着说着,却被他甩了开去。
      立在一旁的我,脑子开始发木。是他自己求的?不是逼不得已吗?怎么是自己求的?还是在我选秀的时候!?!
      十四,这种事,不能骗人呢!

      “别哭。”柔柔的一声,脸上一暖,眼泪正被绢子轻轻地擦着。“那件坎肩,你不洗才好呢……”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又变成了自己求的?
      “淸玥……”眼前一黑,他已将我牢牢扣进了怀里。
      我这时才回过了神,下意识地挣扎着,他却越勒越紧,我粗喘着气,打着他:“放手……”
      “住手!”略带嘶哑的一句吼声,“你给我放手!”
      十四的身子一抖,手松了松,我顺势挣了开来。
      莲儿忙着拉过了我,瞬间胤禛已经一拳挥向了十四。闷吼了一声,十四倒退了几步,稳住了身子。
      很熟悉的那种镜头,曾经嗤之以鼻的狗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背着我,胤禛气得发抖。不远处德妃的神色,呵,我也懒得反应了。
      忽地,胤禛手一举,指着十四手里的帕子,愤声道:“谁让你拿的,谁给的!”
      心一凛,远远望了过去,那绣着海棠的白帕子如何这么眼熟!
      “那,那怎么像是小姐的?……”莲儿微微嗫嚅道。
      ……

      “呵,呵。”苦笑的胤禛退到了我的身侧,嘲讽的目光铺天盖地而来,那一身的白,与此时的天地一色的白载着他失望心痛的神色如冰一般将我的心震住,一时间我欲出口的话皆没了底气:“你替他洗坎肩儿,他留着你的帕子,挺不错啊!”
      “不,不是这样。”我心里虽存着气,但眼前的事情却也真无法解释。
      “还要怎么骗?嫁给我,只愿做一个格格,连侧福晋也不屑,是吗?”
      “可笑,四哥你给得起她一个福晋吗?”十四插道。
      “住口!”回过脸,胤禛吼着。
      “行了,别说了。”五指揉了揉脑袋,我开口道:“何必给我侧福晋呢,您亲自求来的和年侧福晋的大婚,我还搅了你的‘唯一’不成?”
      说着,我回转了步子,拖着身子,朝里走着。
      “你给我站住。”尖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德妃吧,应该是。
      不想见到她,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你谁啊。脑子里莫名地有个声音在说着,我继续拖了步子往里走。
      “放肆!”身后的步子快了起来。
      有病,谁跟你放肆。
      可腿软却走不快。

      “娘娘……”
      “滚开。”莲儿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又有人从身后拽过我的手臂。
      我募地被拉转了身,德妃的怒容刚入眼帘,一个巴掌已经甩了过来,指上的粉红有些尖……
      “额娘……”十四惊呼出声。
      眼前一晕,我跌在了地上,酸麻的左颊一丝温热滑入嘴中,血腥味儿蔓延开来。
      “啊,小姐!”莲儿夹着哭声扑了过来,用力地拽着我。
      模糊间,一只脚甩了过来踢向莲儿。想也没想,我右腿也踢了出去,那人的脚一拐,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大胆!反了你!”德妃惊呼手颤颤地指着我,惊呼着。
      皱了皱眉,我瞥了眼地上摔着的嬷嬷,怎么摔得不是德妃!
      莲儿却被我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磕着头。
      想要起身阻止她,脑子却猛地一晕。是啊,我也似乎两夜没睡,没劲儿了。

      还在迷迷糊糊地甩着脑袋,身子已经被凌空抱起。眼一睁,胤禛望着我,眼神却是空洞。二话没说,他抱着我就往院子走去。
      手绕着我的肩,却再未看我一眼。
      “你,你……不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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