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聊斋新编第七章 ...

  •   1. 素衣游记

      话说沪上有一女子名曰林素衣,原是金陵制片厂里颇有名气的青衣,却因前尘情伤,生出几分颓唐性子。平日里只拣半旧棉衫穿着,胭脂水粉一概不用,随身行囊里除了几册闲书,便只一罐安神丸药。这日受友人所托,参与一档《浮生游记》的节目,同行七人中既有歌坛前辈梅先生,亦有新晋武生程砚。旁人见她终日素面朝天,账目算到一半便揉着额角发怔,暗地里笑她“糊涂”,她却浑然不觉,只倚着车窗看云,暗道:“形骸既疲,何苦强作欢颜?”

      行至大理一处荒废茶马古寺,夜半忽闻东厢传来哽咽之声。素衣披衣寻去,见一缁衣老尼蹲在廊下,对着枯败兰丛垂泪:“当年与他在此种兰立誓,如今兰枯人杳……”素衣见那老尼腕间红绳与自己所戴一般无二,心下触动,取随身药罐倾出清水浇灌。说来也怪,那枯兰逢水即生新蕊,老尼身影渐淡,化作青烟绕树三匝,留下一支碧玉兰簪在石阶上。次日程砚见素衣鬓边新簪,笑问来历,她只抿嘴一笑:“原是别人落下的念想,暂替她守着罢。”

      众人深入黔东南苗寨,忽遇浓雾弥天。素衣与梅先生落在队尾,忽见雾中现出光影流动的墟市,往来魂魄皆持心灯一盏。一垂髫小童拽住素衣衣角:“姐姐可愿用三年忧思,换看他真心?”素衣侧首见程砚正在雾中寻她,却摇头轻笑:“真心若需交易,与商铺货品何异?”话音方落,梅先生忽然高歌破雾,声震林樾,但见万千心灯汇成星河,照亮归途。素衣扶住气喘的梅先生,觉她掌心温暖,恍若幼时祖母抚慰,眼眶忽热。

      终至玉龙雪山,宿在冰川湖畔。是夜素衣见湖面凝冰成镜,照见前世因果:她原是月宫斫桂的仙娥,因怜惜一只折翼玄鹤,私折桂枝为它续命,被贬凡尘。那玄鹤转世正是程砚,而梅先生竟是当年为她求情的司药仙姑。忽闻冰裂之声,镜中现出药王法相:“痴儿可悟了?执药不医己,守诺反困己,才是心病根源。”素衣取出随身药罐尽倾湖中,但见千里冻湖春水潺潺,岸边顷刻兰馥满谷。

      返程航班上,素衣望着舷窗外云海翻涌,忽对梅先生道:“从前总觉心里压着巨石,如今竟像被春雨浸透的泥土,虽沉却暖。”忽见程砚递来温茶,三人相视而笑。待到节目播出,观众皆道她眼中阴翳尽散,似回到大学时代般澄澈。某日素衣整理行囊,见那支碧玉兰簪已生新芽,遂移栽窗前,日记本上墨迹渐干:“原以为温柔是缄默承受,今方知,勇敢摊开掌心残雪,才能接住他人赠予的春光。”

      2. 邀星归

      话说南海之滨,有一座孤城,名唤“望海”。此城虽琼楼玉宇,直逼云汉,然城中之人,皆是些利锁名缰之辈,终日碌碌于脚下三寸地,倒无人肯抬头看一看那苍穹的变幻。偏生在城东一栋高楼的顶层上,住着一位青年,单名一个“野”字,表字“辰安”。这辰野生得一副清隽模样,性情却与这尘世格格不入,不喜那推杯换盏的应酬,亦不慕那穿红着绿的富贵,只觉自己是个暂寄此间的过客,魂魄深处,总似有根无形的丝线,牵着他,要引他归向那渺渺的星河。

      他房中有一架祖传的铜胎望远镜,形制古朴,镜身上镌着些鸟篆般的符文,非今人所能识。每逢夜幕垂垂,华灯初上,他便推开那扇通往天台的重门,将自己的一腔心事,都交付于那片由亿万星辰织就的静默之海。

      时值孟夏,熏风微动。一日夜里,辰野于镜中,竟窥见了一位远客。那是一颗彗星,初时黯淡,如沧海之一粟,又似广寒宫里嫦娥遗落的一滴清泪,正悄然向此间行来。若非辰野心细如发,眼光独到,几乎就要错过了。天官署循例,为其录名入册,称之“阿特拉斯三号”,不过是个冰冷的代号罢了。然在辰野眼中,此星却分明带着一股鲜活的灵气。

      自那夜起,辰野的梦境便起了变化。往日里不过是些支离破碎的幻影,如今却夜夜都有一位女子入梦。那女子身着一袭银色纱裙,立于一片流光溢彩的星云之间,其身形起初如烟笼芍药,朦胧不清。然随着那彗星在夜空中一日亮似一日,她在梦中的容颜也愈发清晰可辨。真真是生得“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一双眸子却如深潭,能将人的魂魄都吸了进去。

      辰野壮着胆子,在梦中问道:“敢问仙子是何方神圣?”

      那女子并不启唇,只伸出春葱般的玉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辰野顺势望去,只见她胸前竟嵌着一颗幽蓝的晶石,约有指甲盖大小,正一明一灭地闪着光。辰野不觉“啊”的一声,惊出一身冷汗来——那晶石的模样,竟与自己打娘胎里便带来、贴身佩戴的一块陨石,分毫不差!

      正自发怔,忽觉脑中响起一个声音,空灵悠远,似非人间之语:“我已独行四千七百载,只为赴这一场宿世的约定。”

      辰野霍然惊醒,忙伸手探入怀中,握住那块温润的陨石,只觉竟有些微微发烫。他自此便如着了魔一般,遍览古籍,寻访异闻。终于在一本名为《山海拾遗》的残卷中,寻得了几句谶语般的记载:“太初之时,星陨化魂,一为石,一为客,石守尘寰,客行天外,待日亲月满,当合二为一,同归太虚。”

      这“日亲月满”之期,经他推算,竟与天官署预测的“阿特拉斯三号”抵达近日点的那一日,丝毫不爽!

      天官署预测的消息一出,不啻于平地起了一声惊雷。阖城之人,乃至天下之人,都沸腾起来,人人引颈以盼,要亲睹这千年不遇的奇景。然天官署的预测却又给这火热的期盼浇上了一盆冷水,道是此星客体质清虚,恐难承烈日之威,多半会在抵达近日点时,迸裂成万千尘埃,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世人闻之,无不嗟叹,都觉一场天大的繁华,终究要以一场心碎的悲剧收场。

      独有辰野,心中反倒一片澄明。他依旧夜夜入梦,与那星辰仙子相会。二人亦不再多言,只在梦中并肩立于银河之畔,看星起星落,云卷云舒,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懂她的孤寂,她亦知他的归心。

      转眼间,那万众瞩目的日子便到了。

      是夜,万里无云,星河璀璨。全世界的目光,都汇聚于那颗拖着长长彗尾,如飞蛾扑火般冲向太阳的星客身上。众人皆屏息凝神,心中或惋惜,或期待。只见它离那烈日越近,光芒便越盛。就在众人以为它即将化为灰烬的一刹那,奇景发生了!它非但没有崩解,反而如凤凰浴火,于那炽热的日冕之中,陡然爆发出亿万道银蓝色的华光!

      那一瞬间,整个夜空都亮如白昼,那光芒之盛,竟将一轮皓月都比得失了颜色。它不再是一颗凡俗的彗星,倒像是一朵在宇宙中悍然盛开的、由光与尘织就的巨大优昙婆罗花。世人为这出乎意料的壮美而癫狂,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然则,此时的望海城中,那座高楼的天台之上,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只余晚风习习。

      辰野的房中,陈设依旧,那架古旧的铜镜,镜身上的符文似还有余温。书案上,一方素笺被镇纸压着,上面只留下一行清秀的墨迹:

      “儿今归矣,勿念。”

      后据当夜观星者言,在那彗星光芒最盛之时,曾见一极微小的黑点,自尘世中飞升而起,如一粒微尘投入烈火,瞬息之间便融入了那片绚烂的光海。紧接着,那朵盛开到极致的“光之花”,便似有了灵性一般,缓缓调转方向,拖着愈发华美的光尾,向着来时那无尽的黑暗深处,飘然远去了。

      它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亦是孑然一身。然所有见过那奇景的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它,似乎是带着什么,一同离开了。

      异史氏曰:“噫!世人皆以血肉之躯为生,以七情六欲为念,又岂知此身不过是暂寄的皮囊,此情不过是暂住的客栈?辰野之事,看似荒诞不经,实则道尽了那‘本来面目’四字。所谓‘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这千古的叩问,或非指向父母之邦,亦非指向黄土之垄,而是指向那我们早已遗忘的,来时的星河。

      你我于这红尘中,偶感的一丝莫名孤寂,对那星空的一缕无端向往,又焉知不是那沉睡于魂魄深处的‘星子’,在幽幽地叹息?所谓生死,不过是一场轮回的表象。死,非是终结,或只是那倦游的魂魄,终于寻得了归乡的路,脱去这身沉重的行头,重归于那片璀璨而永恒的故里罢了。你我皆是客,不过早归晚归而已。”

      3. 灵猴报恩记

      话说黔地深处,有一座山城,名唤“凯州”。城中有一座荒废多年的园子,唤作“百兽乐园”,乃是前朝一位姓杨的乡绅所建。如今传到了一位名叫杨守诚的后人手中。这守诚先生,是个实诚到有些迂腐之人,守着这破败的园子,穷得叮当响,却总也舍不得关张,只说要给城里的孩子们留个念想。

      这园子,说好听了是“百兽乐园”,实则不过是个“百兽潦草园”。园中光景,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那本该是“国宝”熊猫的馆舍里,竟卧着几只染了黑白两色的松狮犬,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权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那“猛虎坡”上,也非斑斓猛虎,而是几只画了虎纹的土狗,见了人只会摇尾乞怜。至于那“百鸟朝凤”的所在,更是离谱,唯见几只芦花鸡、珍珠鸡,领着一只昂首阔步的大白鹅,在泥地里寻食,那鹅见了人,还要伸长脖子“嘎”上两声,倒比那正经主子还有气势。

      门票呢,也只收十五个大钱,还不够买几斤草料。如此光景,自然是门可罗雀,若非守诚先生东挪西借,这园子怕是早就成了荒冢了。

      园中最有来头的,当属一只公猴。此猴并非凡品,据说其祖上曾是峨眉山得道的灵猴,传到这一代,虽失了法力,灵性却未泯。它被守诚先生收留,取名“悟空”。这悟空生性顽劣,竟在半年前,撬开锁头,逃出了园子,在外逍遥了数月。后被官府捕获,送将回来。自此,它便如换了一只猴,整日里不饮不食,只抱着膝,蹲在笼角,一双眼睛里,满是怨毒与不甘,死死地盯着每一个过往的游客,仿佛在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我猴穷!”

      一日,有一位游手好闲的后生,将这园中的种种怪状,拍成了一段影像,传到了那“飞书”之上,本意是想取笑这园子的寒酸。岂料,这影像一出,竟如投石入湖,激起千层浪来。

      天下人见了,初时皆是捧腹大笑,都说这是哪来的“草台班子动物园”。然则,当那守诚先生面对“飞书”上无数的镜头,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局促不安地搓着衣角,一五一十地道出自己的窘迫与坚持时,风向却变了。

      “没钱请真熊猫,只好委屈几只狗狗,让孩子们看个乐呵……”“那猴儿,是心里有气,怨我没本事,让它也跟着受苦……”“十五个大钱,是怕再贵了,城里那些穷人家的娃儿,就进不来了……”

      一番朴实到令人心酸的话语,竟比任何华美的辞藻更能打动人心。一时间,嘲笑变成了同情,同情化作了敬意。天下人仿佛着了魔一般,竟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向这凯州小城,都要来亲眼看一看这只“复仇的灵猴”,见一见这位“最实诚的园主”。

      园子门口,车水马龙,一票难求。守诚先生看着那雪花般飞来的银钱,竟有些手足无措。

      然则,怪事也随之而来。

      自园子爆火之后,那只名叫“悟空”的灵猴,眼神中的怨毒竟一日日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它不再瞪视游客,而是每日面朝东方,仿佛在虔诚地祈祷。

      一日深夜,守诚先生查账归来,路过猴山,忽见那悟空的笼中,竟透出淡淡的金光。他凑近一看,只见那悟空盘膝而坐,宝相庄严,竟似一位入定的老僧。而在它身前,赫然站着一个身披破烂袈裟、手持锡杖的鬼影!

      那鬼影,面目不清,似是一位游方的野和尚,身上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香火气。他见守诚先生来了,竟缓缓转过身,对着他合十一礼,口吐人言,其声如古钟般嗡鸣:“杨善人,贫僧乃此山土地,受这猴儿日夜祷告所感,特来相告。”

      守诚先生吓得魂飞魄散,正欲呼喊,却被那鬼影抬手止住。

      “善人勿惊。”土地神道,“你可知,你这园中看似潦草的生灵,皆非凡品?那几只‘熊猫犬’,乃是山中守墓的‘谛听’后裔,能辨人心善恶。那‘百鸟园’中的白鹅,实则是此地水君的化身,在此避一劫难。你因一念之善,收留了它们,它们便在你这穷困潦倒之际,合力为你演了这一出‘指鹿为马’的戏码,引来人间富贵,以报你的收留之恩。”

      “至于这灵猴,”土地神又指了指悟空,“它并非怨你,而是怨自己无力报恩。它‘越狱’而出,是想去山中寻些仙草灵药来为你换钱,奈何法力尽失,终被凡人所擒。如今见你功德圆满,它心愿已了,这便要去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悟空的身体,竟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道金光,直冲云霄,消失不见。而那土地神的鬼影,也对着守诚先生再次合十,缓缓隐没于夜色之中。

      守诚先生呆立当场,如在梦中。次日,他再去猴山,笼中已是空空如也。而那园中的“熊猫犬”、“老虎狗”、“大白鹅”,也都恢复了寻常犬鹅的模样,再无半点灵气。

      自此,百兽乐园虽有了钱财,却也失了那份“仙气”。守诚先生用赚来的钱,建了真正的熊猫馆,请了真正的非洲狮,园子变得光鲜亮丽,却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潦草而又真诚”的独特魅力。

      异史氏曰:“世人皆以眼见为实,以富贵为真,却不知这世间,有多少‘真’是假,又有多少‘假’是真。那凯州乐园,初时虽是‘指狗为熊’,荒诞不经,然其背后,却藏着一颗最纯粹的善心。正是这颗善心,感动了那些看似卑微的生灵,引来了那看似虚妄的‘泼天富贵’。

      故而可知,世间最可宝贵者,非是金玉满堂,亦非是声名显赫,而是那一点不计得失的‘真诚’与‘善良’。你以诚待世,世间万物,哪怕是瓦石草木,魑魅魍魉,也终会以诚报你。待到繁华落尽,回首再看,方知那潦草岁月里的真心,远比这金堆玉砌的现实,更接近那大道的本源。所谓‘大道至简’,诚哉斯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