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叁缄

74、我与我（七）

　　最后还是颂璟想到办法了，她在原辞离开北稷的时候，招呼不打就叫人给他送过去，不给他拒绝的时候。

　　我们坐在城门口的大树上看着原辞走。他一直是很好很好的人，对师友忠义、对家人亲恭，所以为他送别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绵延在整条柳道上。今年春天来得格外早，柳树发嫩芽也早，听说，这都是因为原辞。这是天上仙对原辞加入司命宫的礼赞，就像皇帝们即将成为皇帝时，都有天上神迹做指引。

　　“我还能见到原辞吗？”

　　“看命。”

　　“哦。”我想颂璟的意思是不能。小白和立冬分别趴在我肩头，呜呜嗷叫，我摸着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别哭。

　　颂璟突然说，你想哭的话也可以。

　　可是我不想哭。虽然我不会读书，但很多事情不读书也会，比如希望原辞好好的。

　　昨天从早到晚，原辞都挨着我，给我讲他准备了四季衣服、三餐吃食，还有一些零用钱，分别放在谁谁这里。他怕我忘记是哪些人，又特意带我去见他们，拜托他们记得照顾我。

　　晚上的时候，原辞又要把白天说过的事情再说一遍，但我不想听了。我把小白和立冬推到门外面，拉着原辞的衣袖到床榻上去。我想亲原辞，还想做亲吻之外的事情。

　　我又矮又小，但我心里藏着颂璟，颂璟一点也不小。有时我觉得颂璟比原辞还大一点，尽管总是原辞照顾我们。

　　但是原辞卧在床榻上，压着他的衣襟就只是笑。明明一天都闷着脸，这个时候却笑个不停，以至于我连他的嘴唇都咬不住。他说这是聪明的颂璟在做决定，还是小颂璟在做决定？

　　颂璟出来说，我们是一样的。

　　原辞就笑得更高兴了，好像我做了很好笑的事情。颂璟跟我说，因为我引诱他的方式太拙劣了，我把小白关在门外时，原辞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顿时很泄气。我一件事都做不好。

　　原辞是不是也听得到颂璟在和我说话？他在我耳朵边说，颂璟一直很好，好到我不敢轻率撷摘。他说等他回来，等他能保护我的时候、他有底气跟我说成婚的时候。

　　好奇怪，原辞跟我说这些，比亲吻还更让我发昏。

　　在这个我努力生活但依然只显得我很笨拙的世间，有原辞这样的人存在，就像黑暗里想到明天的日出一样让人安心。原辞要离开我了，真好，他就平平安安地成仙。

　　***
　　原辞离开北稷后，我还像以前那样住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有时那个照顾我的姑姑会来同我说话，有时是原辞的朋友们会来看望我，有时五哥哥也会来，像逗小白一样逗我几句。

　　很多时候，笙笙会来。她好怕我孤单，更怕没人管我，我会像墙角下的花一样枯萎掉。她代替了原辞，日日从家拐道在宫门口接我去上学，在马车上咬着小笼包给我扎辫子。

　　她也教我画眉毛，打腮红，还有额头上点花瓣。她画得那么好，我说我好像变成别人了耶。笙笙笑得埋头到我怀里，说笨蛋笨蛋，你本来就美得像画里的小人呀。

　　我摇头说我不美的，笙笙才美呢。

　　笙笙就捧着我的脸，特别特别认真地说：首先，颂璟的心特别美。小白生病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养小白，我也没有坚持，因为我也会怕。可是颂璟就敢养，只有颂璟敢。颂璟的心像最澄澈的湖面，一眼就叫人望见湖底的小鱼儿，也照出人心的不干净。然后呢，颂璟的眼睛里装着天上的小星星，睫毛又浓又密，像夏天的小扇子一样，扇一扇，有人的心就会被风拂动咯。最后，在喜欢颂璟的人的眼里，颂璟总是最美的，比如原辞，比如我。

　　我不是很懂笙笙说的话，但是听到就好高兴呀。我挽着笙笙去学宫，和她坐在一起读书，书上的字变好看、夫子的话更好睡、从窗台飞来的蝴蝶也更有意思。

　　笙笙喜欢我，我也喜欢笙笙，我每天都去找笙笙玩，有时天晚了，就与她睡在一个被窝里，我们说着话，直到谁先睡过去。笙笙的爹娘还有祖父都疼爱她，她一个人住特别大的院子，院子里四季的花都不同。春风吹过，院子里花花绿绿像笙笙变幻的裙摆。夏天许多萤火在花间飞，我们转着小扇在花灯下扑流萤。秋天、秋天的时候，颂璟让我不要老是去找笙笙。

　　我说为什么，原辞送了西胤的珠子项链给我，我想送一半给笙笙。

　　颂璟说，笙笙不差我的，她有东丘的美玉了。

　　我们悄悄走去学宫的书苑里。隔着一道道旧木搭的书架，我从一卷卷书之间，看见笙笙在秋天稀薄的阳光里，倚着小窗读书。一个蓝衫男人在她不远处小坐，他指尖转着一朵金兰花，阳光在花瓣上流转、明灭。我看不见他的正脸，只看出他在笑，很浅很浅，像笙笙前日在宫宴上那样。

　　我不理解那时她看见了什么，以至于她原本靠在我肩头大笑，忽而又那样浅浅笑，脸颊也偷偷移到我身后。正如我此时也不懂这个男人究竟是在看湖里的小天鹅，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颂璟松了口气，说：我们不要打搅笙笙，让她也走吧。

　　“走去哪里？”

　　去东方，大海边。

　　***
　　今天学宫没有课哦，我躺在床上，光着脚，举起搭在靠墙的床架间。小白爬到床顶，立冬在我肩窝里蜷着，朝闻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天蓬就在地上滚……大家都很无所事事。

　　我这些天都不去找笙笙了，大家也不去。然后大多数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百无聊赖。我想让颂璟出来读书，这样我就不用管身体了，但是颂璟最近都好累，白天常常在睡觉。

　　我想是颜朔找她太频繁，想叫颜朔别老过来。可是颂璟越来越不爱让我见颜朔，她说颜朔很坏很坏，让我不要靠近他。

　　我说那你也不要见他了。颂璟就说，不要你管我的事。

　　颂璟好凶。

　　“咚咚咚”，谁在敲门，吓得小白从架子上掉下，正中我的肚子。我张牙咧嘴地从床上跳起，跑去开门。秋天凉凉的风从门洞灌入，我的裙子像花苞一样鼓起，又被人快快裹住。

　　笙笙抖开一件粉色的外衣穿在我身上，她揉我的脸颊说：“果然没有穿好衣服吧。立秋啦，天气会凉的。”

　　“你、来了？”

　　笙笙点头说：“你怎么不来找我呀。我忙完了，不想再等着你来，就先找你咯。”

　　忙完了？笙笙带我出城去采秋花，我才知道她忙什么——那个浅笑的男人架着马车在宫门外等我们。

　　我在男人和笙笙之间来回看。男人就呛着了一样咳嗽。笙笙不管他，拉着我上马车。

　　“兰期，符兰期。”笙笙认真地说，“等冬天过完，我就和他订婚。再过两年，我便要去他的国家了。”

　　“去他那，做、做什么？”

　　马车平稳地出发了，笙笙的脸颊像晚霞一样红，“要成婚的。就像你将和原辞做的那样。”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心说我不会和原辞成婚啦。

　　笙笙又说：“东丘在大海边，海洋和天空一样湛蓝。你想和我一起去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直一直住在一起。兰期也觉得你是很好的人，如果你想去的话，他会为你安排好行程的。”

　　“九公主可曾见过大海？”符兰期掀起车帘，微笑问我。

　　我摇头。符兰期就说：“笙笙也不曾见过。那等你们来，我用最大的海船带你们出海捕大鱼吧。”

　　他好像是对我说着话，但目光总是偏向申笙几分。真好，符兰期很喜欢笙笙呢。

　　很多人都喜欢笙笙。颂璟这时候懒洋洋地说。笙笙很漂亮，学宫里很多公子少爷喜欢她。

　　但笙笙都不喜欢他们，她喜欢符兰期。不像对原辞，她的目光总是马上移开。在符兰期这里，笙笙的目光总有回应，她望向符兰期，符兰期便有些含蓄地笑了。

　　我偷偷问笙笙，为什么要嫁给符兰期呢。

　　笙笙说，因为他会脸红。

　　他与笙笙在宫宴上对视时，笙笙落落大方朝他笑，他倒是很快很快就败下阵，摸着鼻子挪开目光。他的耳朵红透了，然后笙笙渐渐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每次看见笙笙都会脸红。倘若笙笙直视他，他便好像被正午太阳照着那样，很快便低下头，过一会又假装不经意似地看笙笙。

　　笙笙说，她喜欢愿意在她的光芒下低头的男人。

　　“但是、但是很多人都……”

　　“那不一样的。”笙笙说，“学宫里的男人都是不得不服我。他们喜欢我，是想把我摘下枝头。对了，原辞不一样。倘若我想在学宫拿甲等，原辞会不动声色地让给我。我原以为这是他也心仪我的意思呢，后边才发觉不是的，他只是不爱与人起冲突。你瞧他喜欢你的样子，他简直想要时时粘着你，想要肌肤相亲、想要耳鬓厮磨。”

　　“啊……”

　　笙笙一副了然的模样，偷偷说：“我看到啦，你们在藏书阁里……我没有告诉别人。”像是要让我放心，也像是要与我分享秘密。她说：“昨晚我和兰期去赏月……我碰了他的脸颊……”

　　“那你们……”

　　“没有。”笙笙笑得好开心，“兰期脸颊红得像颗西瓜。”笙笙再次说：“等你和原辞成婚了，来找我们好吗。到时在东丘，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你的。”

　　我还是很认真地点头。只有我和颂璟知道，我不可能和原辞成婚的。等笙笙成婚离开，我也不会再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