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八回 道有神台惊鸟开 ...
-
下午酉时，神祭巡狩早已开始，司仪高喝开格，黑龙舞打头阵，举着火把的壮汉吞酒喷火，一把熊熊烈火高涨上天。
来人噼里啪啦炸起鞭炮声，白烟缭绕中抬着神轿大步跨入视野，囔闹喧天。
“吉时已至，神相垂怜祈福驱瘟命——”
路上家家户户把门出，踮着脚跟、伸长脖子张望，对着神轿使劲招手。沿街楼上的姑娘们身着明艳袄裙，随乐声起舞，向下撒下花瓣，见有几片花瓣恰好飞到底下一位公子头上，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神轿之后，几座神台由四匹白马拉行，两侧人高马大般的护者手持长枪随行，队伍中穿插着几位脚踩高跷手扛旗的彩偶，个个剑眉星目，玉树临风。
台上一阵锣鼓齐鸣，弹琵琶瑶琴的、拉二胡吹笛箫的扮神侍者皆穿一袭白衣，金色花边，裙摆层层叠叠，脸上覆着金银半面。
随着鼓声渐起，神台上一道人影旋身舞剑，黑金覆面，金纹红袖扬起，黑色下裳翻飞，青铜项饰华丽夺目，腕上嵌宝金环摇响，周身系着的金色流苏，在剑光掠影间飞扬晃动。
当两名神侍跃台敬酒时，他挥剑挑起一只黑漆瓷杯，杯中承酒，当即甩几式剑招。那酒杯飞起又稳稳当当地落在剑身上，一滴不洒，他拿起一饮而尽，瓷杯被送回桃木案上。
可能是太过紧张，两位神侍回头时额头撞了一下，酒杯一抖，还是稳住了。祀酒实在辛辣，明柃放回去时很想嘶一声，但想起祭祀的规矩的，他勉强忍了下来。
不过很快，他也顾不上规矩了。
人群中，似有一抹青影走过，手执长剑，束发低尾，脸色苍白如纸，却无人在意。他口中念念有词，目光投向台上之人时，空洞无神，随即亮起一缕幽光，“我看见你了，尊主大人……”
楼上，慈晦靠着栅栏，里穿红衬衣、下着黑裳，外配一件黑色对襟长衫，无聊甩了下两条红绳。他无意间瞥过去，看见对方的模样后，一时间有些愣神。
只见那青影飞身掠过众人，落至神台上，握剑就是一劈，明柃下意识抽身抬剑格挡住，“铮——”
长剑相撞，发出一声悠长铮鸣，仿佛龙吟，惊得楼阁处坐着的族长族母拍桌而起，神祭未到最后关头，绝不容外人干扰。
几声鼓乐间，台上两人已过数招，却僵持不下。
礼剑手感并不舒服，又不好在台上唤出渡风剑，祭祀服更是碍事。明柃索性在避开长剑时绑起束袖，以便打斗。那青衣人也讨不了好，戴着斗篷，远些便看不清他的脸。
几招后，明柃也认清了对方不过是被手中长剑驱使的一个傀儡。真正的危机，应当是那把剑。而且，明柃转身与长剑擦过时，撇了一眼，好像在哪里见过它的样子。
一时间未认出来，是因为记忆中的它，还是柄被折断的剑，后来更是剑身粉碎一地。
楼上，族长族母攥紧了栏边，死死盯着那柄散发不祥气息的长剑，称得上是一把魔剑！剑格上花纹复古，雕着龙纹，细看竟与礼剑有些相似。
“礼剑是按三千年前大尊主随身佩剑样式打造的，可那把佩剑早已折断，怎么会出现在这？”族母不可置信地失声惊呼，抬手就是一拍身旁的族长，“快去禀告仙盟的人来——”
周围百姓慌忙躲闪去，又忍不住探头凑热闹。长枪护者根本敌不过青衣人手中的长剑，眼看有人被打下台，明柃无声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只能加快祭祀进度。
他甩剑横至眼前，左手食指轻轻一弹，宛然有龙吟自剑中响彻全场，震得所有人耳旁都是一阵嗡鸣。青衣人同样受到这股影响，身形微颤了下，下手反而越发狠厉。
明柃再次挥剑，剑尾留下一抹墨色残影，如持笔作画。黑墨在空中凝聚，逐渐形成一对高大龙角，龙首隐现，身躯修长。
祂张开那双金色竖瞳，将底下人群尽收眼底，不带任何一丝情感地注视着。
唤出黑龙虚影的同时，明柃压剑欺身刺向青衣人，不想对方手中长剑在瞬间碎裂开，无数碎片浮在空中。
见状，他下意识想要收回剑，青衣人却抛开剑柄，双手抓住了礼剑剑刃，竟是要当众抢礼剑。大风四起，吹落了对面的斗篷，看清那张面孔，明柃瞳孔不由得放大。
青衣人，不，严格来说算不上青衣人了。他的那身青色衣袍被疾速风化，变作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袍，手脚脸上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肉，化成一具白骷髅，脸上划过几道黑色裂纹，眼框中漆黑一片。
骷髅张口，牙齿上下颤抖着，扭头对底下人吐出字道：“退——”
他才说了第一个字，在场人脑海中却像听见回音似的，许多声音叠在一起直击灵台，常人无法承受住。
明柃离得最近，只觉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清晰的回音，顾不上头疼欲裂，他将黑龙面具往上一移，开口问道：“你是当年那群‘葬衣人’里的一员？”
闻言，骷髅歪头动了动，眼眶中燃起丝缕蓝火，回道：“什什么什么什……”
天上，黑龙只是虚影，并非真正的大神尊显灵，但也承载着大神尊的神力，有自己的脾气。祂颔首，见自己的尾巴还没出来，那双竖瞳眯成一条细缝，俯冲袭向台上的人，精准避开旁人，目标明确骷髅。
空中飘浮的碎片如星耀闪闪，纷纷击向黑龙，却穿了过去，只好回到地上的长剑柄上，又变回了一把好剑。
乐声不休，慈晦抬脚从彩绸布带上飞过，甩手施术丢了过去。骷髅没有武器，又不肯放开礼剑，只是抬起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龙角要撞上的那一瞬，护阵闪至骷髅面前，挡下了这记撞击后，散作星光落了骷髅一身露水。
地上被忽略躺尸的长剑刹时爆发出浓郁黑气，黑龙疾速反应过来，在黑气侵袭过来前飞回空中。尾巴还未成形，飞不起劲，祂回头瞥向明柃，给出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明柃扯了扯嘴角，这种时候还要接下去跳祭祀舞吗？但这毕竟是大神尊的一部分，不能不敬。趁骷髅分神之际，他夺回礼剑，向后跳开一段距离，所幸神台够大。
骷髅捡起长剑作势要冲上去，被黑龙拦在前头，便反手将长剑抛了出去，明柃抬手挥剑打飞。
此时虚影已有十丈长，勉强够格，黑龙迫不及待地从礼剑甩出尾巴，但明柃还未停下输送的法力，场面顿时失控。
不断有力量涌出，凝聚成黑龙的身躯，整条街的光线都暗了下来，天空几乎被那条黑龙占据。
慈晦跃至阁楼顶端，望着越发庞大的黑龙，他蹙起眉透着一丝焦虑：“……献错供品了，师父。”
又一次飞地上的长剑时不时震动，似在发话。明柃一时间消耗太多法力，有些脱力，勉强用礼剑支撑着身子，抬眼就见那个骷髅又伸手来抢礼剑，两人随即在台上拉扯起来。
谁也不愿让谁，远一些的长剑震得更厉害了，大有要蹦过来的意思。
明柃喘着气儿，与骷髅对视问道：“……你究竟是谁？”
骷髅似乎脑子还不大清醒，盯着明柃的双眼道：“你你是你尊尊主尊主主——”他抬脚就要往上踹去，明柃拽着礼剑后退一步，骷髅一脚落空，明眼都能看出它的失落。
“你你不尊是不尊主大尊是人——你是谁？”有一瞬间他的声音清楚地钻进了明柃的脑海里，回音减弱，只是稍带点杂音。
“我不是大尊主。”明柃回答他。
他气冲冲道：“放切！你你还能召唤黑龙黑不是大主尊主不能能是谁大主人尊主内？你别装——”
明柃黑了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
“你有尊尊主气息我不能可认错认！你抢我剑作甚剑？”
“这不是你的剑，你的剑在那。”
两人齐头看向飞出神台后掉到地上孤零零躺着的长剑，骷髅沉默了一会：“哦，我看错了——不不对我一介书生哪来剑的那就根本是不我的我！”
“那这也不是你的剑！”明柃气道。
“不信剑有里有龙你关龙把剑里快放我家龙出来出来——”
明柃着实不想跟他一般见识，对天发誓，他是真没有违法关押龙，蛟龙纯属特殊情况，他也不想的。
相较这边两人的争执，那头黑龙没人管，已经放飞自我了。一般来说，这种超危神兽是决计不能放出来祸祸苍生的。慈晦走过伸手捡起地上的长剑，抬起食指叩响剑身，轻声道：“出来。”
话音落完，剑身由尖及上涨出浓郁的黑色，一条黑红色的长龙从剑中冲向云霄，猩红的竖瞳令人忍不住心生颤意，连带着长剑也飞了上去。
骷髅抬头，幽火直直盯着那条怪异的长龙：“这谁？”
“你不认识？”明柃也抬起了头，“我还以为是你要救的龙。”
听到这话，骷髅安静了会儿，说：“长得确实很像我家龙，我家龙有那么大吗？”
天空上方，两条龙火速打了起来。黑云翻涌，狂风雷电交加，底下人聚得越来越多，个个伸脖子想看清天上。
整整两条龙啊，这辈子值了，负责奏乐的神侍扮演者不约而同想道，乐器奏响更加起劲了。
唯有族长抬头看着天上的龙，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大神尊不要怪罪下来。族母观察台上的骷髅：“那是「葬衣人」？怎么会在太阳底下跑出来……真奇怪。”
骷髅看了一会便低下头和明柃对视：“啊……是你。我记记起来了你你们你们九个人九有死了有——”明柃猛地打出一记法术，将它击飞，堪堪倒在神台边缘，骨头相互摩擦了几下，一阵酥麻。
明柃眼神冰冷地盯着骷髅，提剑来到他跟前，抬手阻止了别人上前：“退后。”
底下护者迟疑地对视一眼，还是后退了。骷髅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缓缓道：“现在是我在地上了，原来那真的是我家龙。”
“当时你也在？”明柃问他。
骷髅眼中的幽火好像在看他，又不在看他，只是说着话：“我见过你们，快十二年前的时候，你变化真大，差点没认出来。我是不是害了你们中的谁？”
明柃：“……不是你害死的。”
那天上，长龙颔首见骷髅倒地，当即放弃与黑龙缠斗，俯冲而下，被它操纵的长剑则更快一步飞了下去。明柃迅速侧身反手抬起礼剑，须臾间与长剑撞过，迸出火花。
那柄长剑直直没入神台不见影子，将神台定在地上动弹不得，四匹马都趴了下来，不敢乱动。
在长龙下来前，黑龙抢先甩着龙尾将明柃卷起，飞至云间，再次和对方干起架来。明柃第一反应就是抛出祭祀剑，紧接整个人都被缠紧实带走，身上的力道逐渐，他已经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咔嚓声响。
再不挣开，可能就再也挣不开了。他勉强从缝隙中空出右手腕，飞快结阵术阵。慈晦在底下啧了一声，伸手去拔陷进台底的长剑，将法力注入其中。
剑身微微亮起，先涌出银蓝色浪花，转瞬又变为如火般绚丽的红浪。慈晦举剑对准天上那两条龙，不等旁人阻止，他已然甩身投出那柄长剑。
一道道光圈扩散，那道火红烈鸟般的残影毫不掩饰地冲上云端，扑散聚集的乌云，露出明亮蓝天。
此时，明柃结阵成功。两头龙相撞之时，阵法在黑龙尾部炸开，龙尾虚化，明柃周身一空，从云中坠落，抬眼恰好对上黑龙的视线，不带任何情绪的轻瞥。
明柃与长剑只隔着两尺距离擦过。
四力在空中齐撞一头，汇成一轮黑影挂在高空，又如太阳般刺眼，明暗相间。这场神迹只持续了一刹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狂风冷浪被掀起向四周滚去，渐渐散开。
明柃无暇顾及黑影去了哪，眼下他还在空中落着，右手抬起欲施法，却见掌心闪过电花，黑色阵印骤然亮起。他果断锁住右手灵台，改用左手施术缓冲。
待安全落地，底下一群人蜂拥而上，慈晦将长剑丢至骷髅身边，跑到明柃那边似是想上前。然而他一看清明柃手上的阵印，便缩了一步低下头。
骷髅起身，垂着的手晃了晃，飞剑便飞至手中。众人拿起武器要抓他，不料击中那一刻，他已化作一缕黑雾炸开。
族母快步过来，又不敢伸手碰明柃，怕碰着伤口，脸上疼惜道：“快去叫大夫。你怎么就对悲神出手了？刚才你徒弟也是——”
“被下神罚印罢了，过段时间就好。”明柃将手藏入衣袖中，转头看向站在那的慈晦，“你还好吗？阿慈。已经没事了。”
“师父快去疗伤吧。”慈晦语速明显加快，末了又补上一句，“抱歉，师父。”
明柃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闹事的家伙彻底消失了，这场神祭被强行中止，可中途有两条龙现身的消息，却迅速传遍了整个仙门。消息顺着道讯符、灵书传信或千里传音扩散，从偏远门派到有名宗门，无不知晓此事。
大夫看着明柃满身青紫的勒痕，汗流满面地处理好伤势，开完药方后便走了。明柃思考了片刻，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再不炸，他可能就要做第一个被自己召唤出来的龙勒死的人了，估计会上《修仙风险事项必要醒事》，那太丢脸了。
因受伤，明柃被安排了休息，打算和朋友们联络下感情，然后他就被几百只颜色各异的千纸鹤淹没了。
……这么多？他沉默住了。神罚印还在他右手掌心上缓慢转动着，若非及时锁住灵台不让它蔓延，怕不是要当一段日子的废人了。
慈晦来时，明柃还在回消息，抬眸瞥了一眼：“听他们说你动了那把长剑？”
“嗯。”慈晦盯着他，缓缓回道，“那个印子很快就会消了。师父，是需要那把剑吗？”
“我现在确实需要拿到它。你不用担心，又不是有意冒犯，大神尊犯不着让神罚印跟我一辈子。”明柃耐着性子说，他刚抱起双臂，疼得嘶了一声，又放下。
“师父你还好吗？”
“不好，肩上有些疼，你帮我涂会儿药。”
“……哦。”慈晦依着话为他上药。
明柃伸脚挪在左边，褪下半边衣物，露出背上一处处的淤青。感受到冰凉的触感，酥酥麻麻的，有些痒，惹得他被碰到的地方瑟缩了一下。
“我见过那把剑。”他忽然开口，“当时还并非这般模样，也不知那骷髅对它做了什么。”
慈晦身体有些僵硬地坐着，闻言回道：“那家伙应该还在附近，他不会跑的。”
明柃若有所思，又被冷不丁抹上的药膏打断了思绪，让他有些不适，终是忍不住催促：“你能不能快点？”
背后传来了慢吞吞的声音，“……我不太熟练。抱歉师父，是不是弄疼你了？”
明柃：“不，是你力道太轻了，那样药效不好。”
说一出口，明柃就后悔了。他揉捏着自己的手指，脸上神色略古怪，不禁咬住下唇。慈晦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只是手冰凉得太折磨人了点。
好不容易上完药，两人皆是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穿上衣服后，他听到了对方的关门声，便倒在被褥上，抬手挡住脸，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翻涌的心绪。
他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枚蝶梦丸服下，试图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先睡个觉再说。
事实证明，这不是个好决定，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反而会触发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片段。于是乎，等到了晚上，明柃带着某种怨念醒来，是彻底睡不着了。
是夜，无眠。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十八回 道有神台惊鸟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