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无是亦无非》蓦然回首

2、一章

　　黄昏，太阳开始收起它火一般的热情，为拉萨碧蓝如洗的苍穹白云染上温暖的橘黄。
　　暮色缓缓笼罩拉萨，大昭寺的金顶在夕阳中闪着夺目却不耀眼的神圣光辉，落在寺前广场上密密麻麻虔诚地嗑着长头的朝圣者身上，像是在为他们赐福。
　　寺院雪白的围墙外，八廓街上人群熙攘、万头攒动，四处挂满五彩经幡，一切都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

　　今天是藏历正月十五，一年一度的酥油花灯展。晚上，僧人们会用加色酥油捏制成奇花异草、亭台楼阁、飞禽走兽以及各种佛教故事，搭起花架，沿街点燃，象征吉祥如意。每年的今日，全拉萨全西藏的人仿佛都涌进了八廓街，百姓载歌载舞，从半夜一直狂欢到天明。

　　不过现在灯展尚未开始，人们或悠闲地漫步，或挑选路边货品，更多的人转着经筒拿着佛珠以顺时针方向绕着大昭寺转经，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属数十个结队同行的少女。这些平日对转经并不热忱的姑娘们会在新年期间将自己装扮一新，以最美的模样走在八廓街上.此刻转经于她们已不只是对佛祖的虔诚，也是展示自我风采的重要途径。她们脸上带着快乐自信的笑踏着轻盈步子前进着，忽然，领头的少女停下脚步，顺她的视线看去，前方独自站着一个男孩。

　　男孩约莫7、8岁，头戴金花帽，身穿红色黄绸边宽襟藏袍，系深蓝色腰带，有些磨损的靴子上沾着泥土，他静静站在一角，闭眼转着一个木制转经筒，稚气的脸上神情竟是超乎其年龄的沉静与虔诚。

　　少女初来就看见过他，没想到转了一圈之后男孩还在这里，甚至连位置都没变过。于是她走到男孩身前弯下腰，柔声问道：“小弟弟，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每年由于太过热闹，经常会有孩童走丢的事情发生。

　　停下转经筒，男孩睁开眼，也许没想到会有人来向自己问话，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没有回话。

　　少女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仔细打量，发现男孩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嫩，双颊因太阳的照射透着健康的红晕——如此俊的模样，长大之后不知该有多少女孩为他倾心呢！
　　这样想着，少女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软软的，像豆腐一样。

　　“和家人走散了吗？”

　　男孩显然被少女的动作吓到，他瞪大眼睛，猛地后退一步，脸似乎更红了。这次，他终于开口，稚气的声音没有这个年龄的男孩普遍的尖细，而是软软柔柔，就像甜甜的红糖糕。

　　“我、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说罢，似乎看出少女想要再捏一下的心思，男孩快速向前方跑去，好象后面有怪兽在追。

　　好一会儿，确定看不见热心的少女之后，男孩喘着气在一座红色草墙的三层楼房前停下。初来拉萨的他当然不知道这里就是清王朝驻藏大臣衙门所在，只是敏感地发现大部分人似乎刻意绕开这座宅邸，与它保持距离。
　　好奇中，男孩不自觉又走近几步，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同，却听见楼房旁边的巷子里传来奇怪的声响，于是又向那里走去。

　　古老的巷子昏暗狭窄，弯曲地延伸，似乎连接着无尽的黑暗。这让大人都觉得莫名压抑的气氛却丝毫没有影响男孩，他慢慢前进，终于来到略显宽敞的巷尾——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围成一圈，对着里面似乎倒在地上的人拳打脚踢，口中恶毒的辱骂让他们失去了孩童该有的天真无邪。

　　过着单纯宁静生活的男孩还是第一次直面人性的丑恶，强烈冲击下，他楞在一旁无法反应。
　　兴奋状态的打人者并没有发现这位“观众”，倒是被攻击的孩子突然将脸从土地上抬起，透过人群望了过来——即使处于劣势，漆黑眸子却仍闪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光采，好似来自地狱的业火，冰冷却猛烈地燃烧着。

　　目光相接，□□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心猛烈地跳动，也让他回过神来。

　　“不要打了！”

　　视线一下集中在他身上，恶意如针雨刺来，□□却毫不畏惧地直视回去。

　　“打人是不对的。”

　　这话就像在滚烫热油中滴进清水，大孩子们本就不满的情绪爆发了，几个冲动的已经围了上来。

　　“不对又怎么样，要你多管闲事！”

　　“少废话，不然连你一起打！”

　　“他们是一伙的，别让他跑了！”

　　面对凶恶的叫嚣声，□□虽然不害怕，心中却不免有些茫然——他该怎么办？

　　人总是会对到手的猎物放松警惕，却忘了它的危险。

　　于是就在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突来的“不速之客”上时，伏在地上的身影骤然蹿起，像一只蓄势已久的狼，瞬间将身前之人从后扑倒，咬下。

　　凄厉惨叫在巷子回响，让人不由毛骨悚然。

　　待众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拉开两人，发现被救出的同伴耳朵已是血肉模糊，立刻乱作一团。

　　快带他去止血！

　　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却被一个人影拉住就跑，愤怒的吼叫在身后响起，却越来越小，□□感到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弯曲巷道似乎没有尽头，他们拐进一个又一个岔口，就像在未知的世界中探险，既兴奋又新奇，他不觉笑了出来。

　　跑在前面的孩子猛然停下，没有准备的他一下撞了上去。

　　“对不起！你没事吧？”

　　想到对方身上也许有伤，□□连忙道歉。孩子似乎不习惯与人近距离接触，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是面无表情的漠然。

　　“就凭你还撞不痛我。”

　　□□这才真正看清对方——单薄的黑色布袍已经被尘土染成灰黄，及肩的头发凌乱地散着，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的他却没有幼童该有的无忧欢乐，反而充满忧愤和嘲讽，黑亮眸子像被冰雪覆盖着，冷得怕人。

　　“那真是太好了！”

　　没有感觉到对方言语中刻意的讽刺，□□放心地松口气，脸上又漾出暖暖的笑。

　　黑衣男孩怔了怔，脸上闪过疑惑的茫然，但立刻又罩上一层防备。似乎觉得对方的笑容颇为刺眼，他将视线移开后开口，冷冷的声音中藏着一丝别扭。

　　“他们不会追来了，你走吧，以后少管闲事。”

　　说罢转身欲走，不料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拉住。虽然可以轻易挣开，但黑衣男孩只是恼火地瞪向对方，问：“干什么？”

　　“我……不知道回去的路了……”

　　被瞪的□□眨了眨灵动晶亮的大眼睛，有些为难地扁扁嘴，表情很是无辜。

　　“……放手，我带你回街上。”

　　被这双眼睛直直盯着，黑衣男孩浑身不对劲——习惯刺来的充满敌意的厌恶眼神，反而不适应如此无害温和的友善目光。

　　“哦。”

　　□□听话地放手，却同时用柔软的手轻轻擦拭黑衣男孩的脸颊，然后对着已经僵硬的他轻轻微笑：“脸上全是灰，都成大花猫了。”

　　“你！”

　　黑衣男孩盯着笑得万分无邪的□□，一手不自觉抚上脸颊——刚才温暖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那让人眷恋的温度。心里和脸上一同发热，他慌忙转身前进，却又下意识放慢速度，听着逐渐赶上的脚步声，嘴角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