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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共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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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在石子径上,稍微有些安心的感觉。一直提醒自己往前走别摔跤,终于在踏进馨园时,稍稍松了口气,继续数着步子行路。
鸣玉并不知现在的时辰,更不知天色,心心念念是一千三百七十六步,左转两次,右转三次......怎么在转过两次之后,觉得不对呢?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糟糕,他忘记来去方向是相反的,这么说,他得折回去?鸣玉叹着气转身,希望能够回到原路吧。
雨,就在这时,一丝丝飘了下来,渐渐下得密了,等到鸣玉返回他认为的“原路”时,已是风声水声连成一片,地上也泥泞不堪。鸣玉心慌,加上石径路滑,跌了一跤,小铃子叮叮滚落,盲公竹不知所踪,他赶紧循声四下摸索,好容易在石径旁边摸到竹杖,站起身来却又失了方向,偏这地方始终没有脚步声,无人可以求助。在原地束手无策站了会儿,鸣玉的心冰凉冰凉,只得先认定一个方向,希望有个地方躲雨。
一手执杖,一手挡雨,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好一阵子,树叶沙沙,似乎落在头顶上的雨少了些,盲公竹尽是触到东西,他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摸索,是竹,四下均是竹。鸣玉靠在竹上,抱紧双肩,眼泪一涌出来就和着雨水冲走,自己到了这里无缘无故就瞎了,说不怨恨不委屈那是骗人,以后日子怎么过,他给自己作了唯死而已的最坏打算,只是一想起失散的哥哥,心念百转,又舍不得走到最后一步。
竹林之内,簇着小院竹楼,在茫茫雨幕下,竹楼轻轻开启,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持着素色油纸伞,沿着两侧走廊悄无声息走出院子,步入竹林,将伞遮在鸣玉头上,声音轻轻柔柔的:“雨太大,我听见铃子声迟了些,你既来到我这里,跟我进来吧。”
鸣玉因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章、章公子......鸣玉......不是故意的,只是迷路......”
温暖的手掌拂过他面颊、衣领、肩膀、手臂,取过盲公竹,将伞柄交到他手里:“我带你走。”说着,鸣玉腰上一紧,靠进一个人的胸膛,耳边风声,脚下却是一轻,他不敢挣扎,空出的手不由自主往空中一抓,正揽住那人肩膀,章公子的声音响在耳畔:“别怕,马上便到。”
他他他竟是在章公子怀里,怪不得有淡淡的清新香气。无论是味道还是怀抱,以及声音,都带来安心的感觉,一时间鸣玉就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再不肯松手。
不知不觉双脚落地,回过神时,自己应该是在屋内,鸣玉自是看不见全身狼狈之状,但也猜想得到衣上定是溅满泥点,鞋子浸透了水,滴滴答答可能会将屋子弄得肮脏,是以自己不敢乱动。听章公子走来走去,把伞放下的窸窣声、抽取什么的声音——原来是手巾,让他擦擦水——器皿响动,水流声——一杯温热的茶放到手里,章公子拿过手巾给他擦了擦头发,说声稍候,便出去了。
鸣玉喝了几口茶,稍微缓和过来,摸索着,将茶杯放在桌上,候了盏茶时分,章公子唤他出正厅,沿走廊左行几步,进了另一间房。
开门入内,又有一道软帘,进了软帘便觉水汽扑面,章公子道:“先洗沐一下。”说着带着他绕过屏风,一样样东西摸过去:盆架、布巾、鸡蛋、澡豆、矮凳,末了是只大浴桶。鸣玉道了谢,将盲公竹靠墙而放,开始宽衣——耳边还有窸窣声?他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一只手伸过来扯下他发带,章公子带着笑问:“你确定提热水时不会烫到自己么?”
鸣玉全身都烧起来,仿佛章公子的目光将自己从外到内盯了个透。章公子偏偏又道:“再说我身上也湿了,一起洗沐有何不可?”听声音,竟是一件一件褪下了衣衫。
没想到章公子会说出一同洗沐的话来,鸣玉小脸白了,这件事儿可不合规矩得很,就算是主人宽待下人也没这般亲近法儿,往好里说都能落一个待下不严的褒贬,往坏里说弄不好就是要行那风月之事了。鸣玉努力想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可是,他并非不通人事,对大户人家的表面风光私下龌龊和勾栏里头的南风断袖都略知一二,只是想不到自己如今怕也沦落到这般地步。他现在衣不蔽体目不能视,旁边章公子可是轻轻松松就能将石凳坐碎了,带着他眨眼间不知走了多远的高手,自己怎么算也没叫板的资本。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绝不主动逢迎。心底一个声音告诉他下人不过就是个物件儿,乐师这身份说得好听谁拿他当回事儿,忍了吧,认了吧,至少没人捆着他硬来没有老头子满嘴臭气乱舔没有好多双汗臭的手瞎摸一气,而章公子,印象中皮相和风度都还不错。
“再不脱了湿衣,当心风寒入体。”哗啦啦的水声已经响起,章公子打趣,“衣带结了死结不成?”
“啊......是的!”鸣玉手指一抖,带子果然纠结成团,他嗫嚅道,“抱、实在抱歉。”
十指修长的一双手触到他的亵衣,鸣玉忍不住一哆嗦:“鸣玉......鸣玉自己能行,不劳章公子动手。”他举手推拒,手指触碰到的是微温有弹性的肌肤,当即僵在半空。原来章公子已除去衣衫了么,那他正在给自己宽衣解带......鸣玉努力克制自己的窘态,小声求道:“章公子,鸣玉只是个乐师......”
章公子闻言,忽然笑起来,摸摸他的头:“怎么怕成这样?那你慢慢脱,我先洗了。”放开手,衣带却是已经给他解开了。鸣玉听着水声,却总觉得章公子在看他,一想起自己笨手笨脚的样子落入他人眼里,心里就是一酸,然踌躇一阵,终是无法可施,还是脱下了亵衣,遮遮掩掩往浴桶行去,中途被叫住,章公子道:“过来帮我冲冲头发。”
鸣玉几乎同手同脚走过去,听章公子指示哪里是温水,哪里是瓢,他伸手摸到章公子的发,柔柔顺顺,舀起了水缓缓倾下,发丝滑得跟软烟轻罗一般。轮到他时,章公子多打了一只蛋清,笑道:“一开始便觉得你头发有些干,多涂涂摸起来舒服些,我给你冲得透一点便不会有蛋腥味儿了。”那双手微微使力,仔细揉着他的头发,连鬓角耳根后颈都细细洗到,饶鸣玉紧张到丝毫不敢动弹,也觉得头皮舒服得很。
洗过头发绾了绾,两人坐在矮凳上,揉了澡豆慢慢洗着,鸣玉搓洗身体,抓过第三把澡豆时,后背覆上一双手,他不由绷紧了身子,一颗心缓缓沉下去。
章公子简单说道:“给你擦背。”然后......确实是擦背,手法熟练力道适中,而且规矩得很,绝对不碰腰以下的地方。等鸣玉缓过神来,那双手已收了回去。
这下,鸣玉松了口气,全身也跟着放松了,他试探着问:“章公子,鸣玉也给您擦一擦?”
“哦,不用,你自己洗就好。浴桶是给你用的,你冲洗完了,进去泡一泡,把在外受的寒气驱出去。”
“是。”鸣玉放下心来,手脚利落多了,他舀水冲净身上,摸着浴桶边缘站起来,迈步却是一滑——有双手在身后稳稳接住了他,问:“怎么了?”
鸣玉惊魂未定,缓过神来才想起,赶紧站好,垂首低低回道:“方才......好像有一把澡豆撒到地上,才会滑倒......”
章公子呵呵笑道:“这么紧张作甚?澡豆而已,进浴桶去吧。”
凳子移动声响,水声响,布巾擦拭的声响,衣衫窸窣声,随后章公子道:“你衣裳全湿,是穿不了的,我有几件旧衣,一会给你搭在架上,换了便是,外面地上也湿,你直接踩了木屐出来。”
“多谢章公子。”鸣玉赶忙应了,将小脸藏到水里,直待章公子离开,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刚刚,他都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
不过,章公子的手确实让人安心,而这个人......确实很好,很好......吧?
泡澡的确很舒服,只是全身乏力,鸣玉出来换衣时加了十二分小心,在身上摸了又摸,确定没有衣衫不整,才持了盲公竹,沿记忆方向走到正厅门口,立定,恭谨询问:“章公子,有什麽鸣玉能做的?”
“你去桌旁坐好。”章公子声音从外面传来,与他行进相反的方向。
鸣玉应着,盲公竹轻轻摆动,摸到把椅子规规矩矩坐下。章公子的旧衣似乎在衣箱里搁了有些时日,满是樟木的味道,衣料柔滑,下摆刺绣了什么,他一点点摸索,觉得是花朵藤蔓图样。章公子的身量明明高于自己,这件衣服他穿起来竟不算太大,想是......少年时候的?
“饿了吧,随便吃些。”章公子回转来,带着饭菜的香气,一只托盘放在桌上,碗碟声响,“这个是青菜。”一声瓷器响,“这个是腊肉蒸蛋。”又一声瓷器响,“这个是萝卜。”再一响“这碗是山菌老姜鸡汤。”然后鸣玉面前热气腾腾的,“米饭。筷子在右手边。”
鸣玉忙站起来,当着主人面吃东西也不合规矩,尤其他还在主人的屋里。章公子拍拍他肩膀:“雨没停,已经酉时二刻了,你就在这里呆着没关系。”
鸣玉只得再次坐下,摸到碗筷,犹豫一下,还是扒起白饭。
吃了三五口,听章公子问:“你怎不夹菜?”他老老实实回:“鸣玉看不见,怕弄污桌子。”“没关系,可以收拾。我不太会下厨,你尝尝我的手艺怎样。”章公子在他旁边坐下来。鸣玉试探着向最近的一盘菜伸出筷子,感觉夹到了什么,收回,放在口中。这味道——用恭维的话说,也就能入口,还得是饿极了的情况,可是他方才听得很清楚,这是章公子做的,于是想了一想,道:“鸣玉吃什么都觉得挺香的。”
“好啊,倒是给我留了面子。”章公子话里带着温温的笑意,“你慢慢吃,吃完叫我一声,我去收拾浴房。”
鸣玉确实很饿,上午两个豆沙包一碗粥只能算点心,已经在回园子时消化下去了,雨里乱走了不知多久,身上又冷,洗过澡以后更觉腹内空空。他捧了饭碗,间或夹一箸菜,半碗饭下去,进食的速度才缓下来。
他咀嚼着食物,没注意屋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刚走进厅内,身形忽然顿住,语气不确定地招呼:“阿云?”
鸣玉一惊,这是李管事的声音,只是,一向清冷严厉的李管事怎么会用如此小心翼翼的语气?他还未起身回答,下一刻就听见急切愠怒的呵斥:“为何是你——”一只手拽着他衣领,“讲!”接着一把推开他。鸣玉不由后退几步,绊倒了椅子,自己也失了平衡摔在地上,他不敢起身,跪着回答:“鸣玉因为迷路......”话音未落,已被打断,章公子扶起他,声音带着不解:“李管事,我带他来的,他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
李管事沉声问:“他的衣裳是怎么回事?”
“他原先衣裳湿了,我拿给他换的。”
李管事很慢,很慢,很僵硬地道:“这件外袍是大红色,用金线绣上的曼陀罗。”
章公子一怔,随即走到桌前将碗碟收进托盘,递给鸣玉:“鸣玉你先去厨房吃,沿右侧走廊,第二个门就是。”
鸣玉应着,忙避了出去。
李管事见鸣玉出了厅,紧紧揽住章公子,急切地叫:“阿云,阿云,阿云!”
“子述,子述,我在。”章公子回抱着他,“一件衣裳而已,那些陈年旧事,我都放开了,你还在意什么。”
“我回来时忽然看见他穿着那件鲜红的衣衫,实在控制不住......抱歉。”李管事没有松开手,但声音渐渐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鸣玉身量小,我随手拿几件以前的衣服,谁知这么巧是那一件,到害得你胡思乱想了。”章公子轻声安抚,李管事手臂又收紧了些:“阿云......”剩下的声音消失在章公子蜻蜓点水的一个吻里,然后李管事的回吻细细落在章公子眼帘。
——洗沐后,没有遮上缎带的眼帘。
——睁不开的眼帘。
——将上下眼皮细细密密缝合,然后用烧红的铁狠狠烙过的眼帘。
所以啊,章云才不知道那件旧衣是什么颜色,才将步数记得那么清楚,才在面对阿谨时也要猜猜对方有没有戴面具,才会住进馨园,才会......陪着他护着余晖林十来年。
两个人静静拥了一阵,李管事方松开了手:“那件衣裳,我叫他换掉。不是我放不下,也不是不给他穿,外人看见不好。”
“你说的是,我疏忽了。”章公子回应,“可你也吓着他了,还是我去。外头雨大,我打算留他一晚,你在我衣箱里再找一件衣裳放厢房里。他刚瞎的,身边又没个认识的人,怎么着也得多陪两天,你做恶人让他自己走回来,幸好是到了我这里,不然今晚可有得受。不过我想经过此次折腾,他是能收了心了。”
李管事道:“恶人总要人来做。飞鹰来信,铺子跟绣坊的生意已经成了,但绣坊那姓张的私底下又有动作。把他先交给白欣罢,霖翠在尾园没关系,杏园里人多,看着谙琀和剪柳也没问题。他们四人的底细倒还清楚,还能勉强留在林里。”
“这么巧,上午我得了点消息,已经叫雨燕去查了,你说的动作可能着落在鸣玉身上,这几日由我看着他更好。李通刚来不久就收了两人,剪柳不像个有心计的,谙琀还待观察些时日。过两天我带鸣玉去杏园找那两人说话,总能听出些东西。日后待他呆熟了,跟彩园多走动走动。还有,那间院子本是临时给他四人住的,现下就他剩一个,又是乐师,安排到我附近的空房罢。”
李管事想了想:“也好,我明天叫人收拾,你自己别太累。”拉过章公子的手,两人又亲了亲,李管事才上楼去找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