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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珠尘 ...

  •   月在中天,清冷的光铺陈,荒坞里焦土千里,是无言的述说。

      风信子站在明月楼二楼一处厢房的窗边,双手反扣着窗棂,整个身躯便倾坠在窗外。高风掠过,流岚在天,那一刻风信子觉得自己翱翔在云端,吸风吞云,像是鹰击长空。

      未几身后的门响,他收身回望,看见一袭丹朱碧绿刍纱的妖娆女子,神态慵懒的走进来。他连忙站好:“明月姐。”
      明月没有回答他,只转身倚在榻上。
      风信子平着脸,看到的却是明月斜倚枕衾眸半闭、醉卧明月倾君怜的姿态。他鼓了胸膛,深吸了一口气,却没能把胸腔里的一口气痛快的呼出来,宛如巨创之后,无论如何都是长年累月涓涓不绝的绵绵刺痛。
      相对的,明月半闭的眼眸也时刻的盯着风信子,看得他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她有上前扯烂的冲动。她长袖内纤指紧握,丹蔻几乎掐进掌心,声音却是柔媚而慵懒:“阿信,今晚的贵客定下了一笔大买卖。旁人我自是不信的,也只有你。”

      “明月姐请吩咐。”

      明月松了手,略抬了抬,一旁的侍从便给风信子送上了一个三寸见方的锦盒。风信子接过来也没有废话,直接打开了。
      锦盒内融融金光,烛火下,有种令人心醉的奢靡。那是一方镂空金牌!风信子从未进过如此金子,不禁拿在手里把玩。

      细看了上面隶书镂空刻着“太平洞极经”几字,然后是密密麻麻的镂空花纹,看似没有什么规律。风信子细看后却大吃一惊!他些微认得几个汉字,那块金牌上除了蝇头大小的“太平洞极经”外,一旁密密麻麻的,竟不是花纹,而是雕的极为细小的行行汉字……
      风信子惊讶,抬头:“明月姐,这东西多重自不必说,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汉字,真是神仙难为的活计。”
      明月不为所动,漫不经心道:“我自然看不懂汉字的。你拿着这金牌到平天山西边的彭城,那里自有人告诉你买卖是什么、怎么做。事成了这金牌就是你的酬劳。”
      风信子垂下眼眸,没有立即答应。

      明月见状忽然睁开眼,冷笑一声:“就这么为难?往日你说要做下大买卖都是假话?亏得你呢!往日吃我的皮肉饭时,不见你如此为难?”
      寒风透过窗棂,刮得帐幔一阵摇晃。然而乱风倏尔即散,剩下微颤的烛光,明月一下分神,再看风信子时,他已经抬起头来,笑嘻嘻的说道:“多谢明月姐赏口饭吃,阿信这就动身。”
      明月复又闭上眼眸,再也没有看风信子一眼。
      风信子抿嘴,随后把金牌揣在怀中,却连锦盒也没有要,便轻轻退了出来。

      鹞子一般穿梭于荒坞内,风信子不过日露薄曦时分回到了他的窝。

      说是窝,其实不过是荒坞内找个隐蔽的山洞藏着他的东西。虽然很少回来,但风信子还是给自己置了这么一个窝,这让他觉得,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一份惦记——虽然只是惦记他那几块成色不大足的金子。
      他把埋在角落里的金子又翻出来,一一摆在地上,然后左掂右量的拿了两块,然后把剩下的又包起来,细细埋好。
      一夜的寒风,把稠云吹散,天,这时候终于彻底放晴了,清冷的光隐约投进了山洞。风信子突然觉得山洞一亮,回头看去,满眼的明朗,便觉有些雀跃,这真是个好兆头!他因此带着些喜悦去解开衣裳,把那方金牌紧紧绑在胸前,然后再一层一层把衣裳掩好,再把自己的金子搁在怀里,又拍拍胸口轻声道:“好了,了结此事,我给你们搬家……”
      一句话,也似对自己的承诺。而后,风信子步履轻松。

      未几,他到了荒坞内最大的集市。
      荒坞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
      乱世动荡,人们流离失所,而这里永远上演着繁华的传说。北边的马贩子,南边精明的绸缎商人,甚至于西域而来的珍宝……人活着,要吃饭。乱世讨饭吃,只有千方百计!这世间,创造奇迹的不是别人,是商贾;这世间最狡猾精明的,不是别人,也只有商贾。

      要去彭城,直接越过荒坞也行,但风信子不想这么干。一来淮水水道繁荣便捷,他没必要冒险与荒坞内的亡命荒人打交道;二来,淮水水道上多得是各族胡商游走,凭他风信子的能耐,不仅能平安到达彭城,还省了一笔车马费,若运气好,还能小赚一笔!
      风信子靠在市集一侧栓马的松木柱旁,双手抱胸,一只脚侧点着,嘴里满不在乎的咬着一根枯草。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四处转着,仿佛伏在狼背上的狈,坏笑着设伏围猎。
      不一会,他挂着的嘴角一深,道是生意上门!

      斗笠人!
      斗笠人依旧一顶斗笠、一支竹杖负于身后,浑身利落的游走于集市,似在寻觅良驹宝马。
      他游走在胡商中,不时俯身执马蹄,伸手看牙口。蹄不可跪,牙不可磨,背不可弯,斗笠人似乎知道什么是好马,但……他肯定不会胡语!
      风信子依旧悠游的抱着手,但眼光却牢牢的锁住了斗笠人。

      斗笠人是口吐洛声的高门公子,不论南北,绝不可能会说低人一等的胡语!但天下之间,只有胡人的马最好,荒坞之内,出手千里良驹的也只有胡人。这生意,他风信子做定了!
      不一会,斗笠人果然与马贩对话起来,但显然语言不通,简直鸡同鸭讲。胡人性格粗放,不免越说越大声,不一会身边围满了人。
      这时候风信子游鱼般钻了过来,话语里依旧淡淡吴音,一只瘦弱的手臂豪气干云的搭上了斗笠人的肩:“哈!兄弟,遇见我算你运气!你中意这匹马?有眼光!我与你做这笔生意如何?”
      斗笠人淡淡笑容,转低头去看风信子,看见一张象牙色的脸,笑嘻嘻里满是市侩,只有一双眼睛贼亮贼亮。

      风信子这时才意识到斗笠人这样高,他一伸手臂,几乎就是挂在斗笠人身上,不禁讪讪然收了手。
      斗笠人看见风信子老实些,这才淡声问道:“你会说胡语?”
      风信子又是嘿嘿一笑,跷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好说!兄弟赏口饭吃,如何?”
      斗笠人略垂眸,隐去眼中志得意满的一缕笑意,再抬眸时,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警惕:“若这笔生意做成了,小子你只怕是两处讨赏。”
      风信子咧嘴呵呵干笑,左手狠狠的拍了拍斗笠人,对斗笠人的话置若罔闻:“兄弟,保管你好马好鞍跑千里。”

      斗笠人整遐以待,风信子便会意,转身面向胡马贩子,叽里呱啦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而对面的胡贩渐渐面有菜色,不一会彻底耷拉着脑袋。
      风信子这才回头对斗笠人说:“成了!你付两个金豆,马你牵走,还额外送你一副辔头马鞍。”
      斗笠人似有些佩服风信子的那点本事,并未多想,就递给风信子两个金豆。风信子极其自觉,转身收走了一个金豆,只把剩下的一个交给胡贩。
      胡贩见状叽里咕噜的,满面愤怒。风信子陶陶耳朵,懒洋洋的对了两句,那胡贩有些疑惑的看着斗笠人,最后摇头叹气,朝斗笠人挥了挥手。
      看见胡贩走了,风信子这才雀跃起来:“你带携我生意,我做人公道,赠你一幅行头!”

      斗笠人微笑摇摇头,身后竹杖一伸,止住兴奋地就要跑开的风信子:“小子!方才你说辔头马鞍额外送,怎么到了此刻,成了我买你的人情?”
      风信子眼睛一转,牵上马,拉着斗笠人,一面走出人群一面说:“兄弟带携我,怎会是买我人情?你总得给我口饭吃是不是?我看你也是头一回进这荒坞集市,你不知道,胡贩子精咧,又凶。你不买他的马,又询了他的价,他恼了,要打人的咧!你瞧我这额头,”,风信子松开温岫,极快的一指额头:“瞧瞧!就是他们给打的!所以啊,和他们打交道,得有门道……我告诉你啊,东边那家的马鞍好!就冲着兄弟这一身汉人打扮,你只管放心,我坑谁也不能坑你……”
      这小子劈里啪啦的绕弯子,语速又快,语调又亲热得像斗笠人他爹,真真苏仪再生也要被他忽悠过去。斗笠人任这小子拉着穿街过巷,却是一语不发。

      未几,两人从马鞍摊子那里转出来,这回换成了风信子耷拉着脑袋,而斗笠人……抱着手,悠然看着摊子老板给他换辔头、装马鞍、马蹬。
      “这位客官真好眼力,落了尘还能一眼就挑上了,这副马鞍可是顶顶珍贵的金丝楠木打的底座!”,买马鞍的老板是个汉人,这回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不瞒您说,这玩意也就荒坞市集敢卖,还敢卖的这样贱价。落在南梁,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不过客官……您……要往南边去的话,用这马鞍可得谨慎着些!”
      斗笠人微笑着点点头,暗自寻思:金丝楠木是顶级的木材,素来皇家专用,在这边荒野地竟能发现以金丝楠木为底的马鞍,看来这荒坞早已经成了僭越礼制的人间天堂!
      风信子也不言语,心里恨得差点想咬了自己的舌头!话说,鬼知道丢在角落的一个破落马鞍竟然这样的身价,亏他还一心以为便宜,欢喜的直怂恿斗笠人就要这个!他嘀嘀咕咕:“皇帝的龙座拿来垫屁股!你也不怕屁股长疮!”

      斗笠人看着风信子耷拉着头、绿着脸的样子,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温和模样,只是说的话拔凉拔凉的:“明珠蒙尘成鱼眼,好鞍落拓本英雄。小子,下次别走眼,也别以为别人走眼了。你这份额外之礼,我记下了。”,说罢,温岫上马,胯、下枣红色的骏马便小跑着一径出了集市。

      风信子肉痛,咧嘴怒目斗笠人背影。
      好个世家子!好模好样的,原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刺头货!害他没赚钱不算,还往里倒贴了两颗金豆!
      风信子愤愤不平,却隐约放下心来。这人身份只怕不简单,若被他盯上了怕是难缠,不过这番交道下来,他似要远行,这倒好了!

      正想着,风信子就听见有人唤他,他转头去看,却是早两年北上行事时认下的狐朋狗友秃发元。
      这秃发元本是北地鲜卑人,专司贩马南来。后来尹强雄起,马匹消耗的厉害,又有心压制南朝的军备,因此北方贩马变得极危险,秃发元没了法子,只好改行,专在荒坞这样的地方做掮客。说起来倒有点和风信子抢生意,只是秃发元不谙南语,在荒坞之内少不得借力风信子,而风信子也还要借着秃发元在北方的人脉打探消息。因此两人真正是见面拍胸称伙计,转身管你明日横尸街头的关系。
      风信子看着那髡发高靴母鸡般走来的男人,只觉得心下一喜,连忙鲜卑语迎上去寒暄。

      “大哥有什么好事,别忘了小弟!”
      “哈哈!”秃发元笑道:“还是阿信你鲜卑语说的地道!”,说着又压低声音:“生面口,深水游龙,浅滩过河。有心的话,老规矩,你领着他们去彭城,交割几船粳米。四六分成!”
      风信子心里又是一喜,却又愁眉苦脸:“大哥,荆阳被围,彭城风紧,小弟这是拿命走的这趟水路……大哥疼疼弟弟,三七好吧!”
      秃发元嘿嘿一笑,斜睨着风信子:“这活计满荒坞只怕就阿信你有这胆量了。咱们丑话放在前头,这趟活水深,我的话只敢往浅里讲,你走不走,给句准话!”,说着略踮着脚凑到风信子耳边:“你嫂子要生了,大哥不容易,你体谅体谅,别和哥磨叽那一分分账。”

      话说到这处,风信子暗骂秃发元。老小子,五短身材、朝不保夕,哪来的那么多老婆!又想坑他!但他这回没跟秃发元认真计较,来回磨了两句,也就应下了。
      收了定金,风信子就跟着秃发元来到淮水边,准备登船逆流而上,前往彭城。
      直到此时,接引风信子的人才远远下了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明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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