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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山间日(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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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岫竟然戴了斗笠、手持竹杖,却拎了两只山鸡……
雅盈与朗拓对望一眼,皆是讶然。
温岫宽和一笑,没有半分不适,说道:“记得先生每有药膳进补,那炖山鸡最令长卿记忆。打了两只山雉,不枉叨扰先生。”
雅盈有些呆,讷讷的低语道:“寒冬半夜出去打山雉?”
朗拓面上平静,眼中悚然,只得回头招呼仆人接过山雉,而后执了温岫的手:“长卿,阿信情况稳定,只待静心养伤。你我得闲,不妨对弈一局?”
温岫浅浅笑开,同朗拓进了书房。
朗拓虽然不入上九品,但满腹经纶,不亚于温岫。一个书房,收拾的雅致拙朴。窗边萱草葳蕤,炉火温暖下,薰了一屋的香气。温岫才进来,那眼角眉梢凝着的冰雪悄然融化,他便又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两人棋盘前对卧,朗拓执白、温岫执黑。山间半日,局中玄素纵横,已然千年。
未几,朗拓盘中布成蟹眼局,先声夺人,颇见汪洋恣意;温岫中规中距,在己方底盘一挡,有不动如山之势。
眼见白子凌于满盘,朗拓闲敲棋子,笑道:“素日长卿善棋,未有败绩,今日倒让了我一子。”
“机筹处,沧海未深。”,温岫浅笑答道:“先生也不必急于定论。”
“哦?”
温岫看着朗拓却不答话,两指间夹着一枚黑子,黑白映衬,叫人悦目。而后,他看着手中的棋子,唇畔笑容依旧温朗,只是眉头微蹙,言有所指:“先生,长卿此子一落,便是一举定乾坤了。”
朗拓闻言一愣,眸中渐渐显了深思,而后整遐以待的一笑:“长卿,举子不落,加以询问,可见你心中仍有疑问。”
“……”,温岫笑着又看了朗拓一眼,夸道:“先生好气度,反见长卿举棋不定的犹豫。”,言罢,手指一顿,那枚黑子便落在盘中,成蟹眼一刺。
朗拓低头复又抬头,眼中神采奕奕,有满满的惊羡。他没有说话,接连几子挽救危局。而温长卿早有所料,底盘变挡为压,真真如火掠来、如水侵来的气势,瞬间波诡云谲在方寸间涌动。
又过了两刻钟,朗拓兵败如山倒,站起来连连拱手:“长卿,拓甘拜下风!你蟹眼一刺,果然画龙点睛、逆转颓势的妙招。可见你的说一句‘机筹处,沧海未深’了!”
温岫笑笑,似有些不舍的又执起中盘那扭转乾坤的黑子,捏在指尖摩挲,又轻轻叹道:“这一刺,刁钻。”
朗拓闻言一愕,赫然而醒,只觉得温岫那句话大可玩味。或者……那一刺固然是刺在盘中蟹眼上,也是刺在长卿的心上。他低低一叹,复又浅笑:“长卿,阿信当如何处置?”
温岫垂眸,指尖黑子轻轻放回棋盒,然后一枚一枚的将盘中黑子捡回去,对朗拓的问话却是避而不答:“尹融南下,朝廷遣齐善、梅英华两位将军陈兵淮水南岸,此刻,尚不知战果如何。”
朗拓见状深吸一口气,喟叹:“拓在世短短不过数十载,见过的北方豪强,细细数来,竟不少于天上明星。就是这十多二十年,北方豪强就有羯族石氏、鲜卑段氏、鲜卑慕容氏,而后又有氐族尹氏……各成霸业,天下都为之地震山摇,每每却又如扫帚星般短暂。真真是五百年来棋一局,人间岁月何其多!”
温岫笑笑,却不知如何接话,手中的棋子一枚一枚的捡,渐渐淹没了那充当蟹眼一刺的黑子。
满屋的萱草馨香,与温长卿手中落棋声浮动辉映。手中五百年的棋子春夏,敌不过心中大棋局的一念纵横。温岫的豪情,是萱草香里微微吟咏的棋子悲欢。
半响,温岫徐徐说道:“朝廷百年基业,但愿如长卿所设底盘。尹融……也不过是一只张牙舞爪腹中空的螃蟹罢了!”
朗拓笑笑,转头看去,发现雅盈正在窗外恬然微笑。
朗拓招招手:“雅尔,怎么不进来?”
雅盈盈盈转进来,行礼道:“我在窗外观战好一会了,二公子,今日的棋下得妙极。”
下的妙极……温岫浅笑着低头:“雅盈这话贴切……”,话毕,温岫站了起来,随后略致意,便走出书房。
他的态度总是如春风拂面,轻易叫人听不出话里的乾坤,雅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朗拓,问道:“拓哥,二公子……不知雅盈在夸他?头一回听闻他如此受用。”
朗拓心中不是滋味,扶了扶雅盈的背,叹道:“雅尔善心,只会真心夸人。只是长卿心事重,闻弦音,自有一番雅意。他倒不是在自矜自夸,而是自嘲自苦罢了。”
雅盈满眼的不明,朗拓笑笑:“你不要多想,长卿堂堂名士,自有主意。可是来叫我们午膳?”
“是呢,那山雉,阿娥配了山珍药材,炖了一上午了,正要给阿信送去,咱们也好午膳了。”
“如此,你去吧。”
两夫妻对话两句,雅盈就转身走开,朗拓看着窗前棋盘上的一片素白,又叹气,低喃道:“但愿前日所说的,没有令长卿彻夜不眠。”
……
温岫才走近阿信的房门,就看见朗拓的仆从捧着捧盒过来。他迎上去,接过捧盒:“我来,你去吧。”
仆从恭敬退去,温岫进门,又看见一双眸子转来转去的没有片刻消停。
风信子一看见温岫进来,手里还捧着捧盒,眼睛一亮,连声叫饿:“我饿死了,温高门,你肯救我,也待我好一点。”
“……”,温岫没接话,只是不紧不慢的在几案旁卧下,掀开捧盒,慢条斯理的径自摆弄。
风信子前两天伤得重,没回神,雅盈总是给她吃稀淡的饮食。但她一向牙好胃口好,清汤寡水的两天下来,肚子早就寡得能啃下一头猪。这下温岫捧盒一掀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布满房间,风信子却偏偏看不到究竟是什么好吃的,加之温岫有条不紊的模样……这回真是心急火燎的遇到慢性子,风信子真恨不得有力气爬起来暴打温岫一顿。
等温岫把食物都端到风信子面前,风信子撇着嘴,有气没力的抱怨:“话说,盛一碗饭也要这么久,你还有没有更慢一点的?但凡我能动弹,你倒贴着要伺候我,我也不干!”
温岫不为所动,手执筷子,夹起一筷子的肉丝,浅笑着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若要说话,不如晚一些再用餐?”
呃~
风信子狠狠的瞪了温岫一眼,很聪明的选择收声,却把一张嘴张得好像血盆大口。
温岫将肉末轻轻送进风信子嘴里,却按照自己用餐的节奏,逼着风信子细嚼慢咽。风信子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哀怨!最后受不了,索性攀着温岫的手……
等到风信子酒足饭饱,趴着叹气的时候,温岫才问:“吃好了么?那肉还硬么?”
风信子打了嗝,笑着说:“不错,比上回的兔子肉还鲜。就是吃不出来是什么肉、怎么个做法。”
“山雉,配了药材炖着。”
风信子轻眉一挑:“鸡呀!”,话音刚落,风信子眸子一转,有些不解:“这只鸡怎么连骨头也没有?”
温岫一顿,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总不能告诉她,他方才把那鸡骨头一根一根的拆掉了……沉吟片刻,温岫轻声说:“先生的仆人炖了一早上,山雉早已经骨酥肉烂了。你若觉得好,明日我……再让他们做。”
风信子舒了一口气,接着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好。”
“才吃饱,就困了?”
风信子笑笑:“是困了,要不是遇着你,我吃饱了能睡上三天两夜。”
“阿信……”,温岫把碗筷放到一侧,看着风信子问道:“这趟买卖……你非做不可?”
撇撇嘴,风信子不以为然:“反正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着又看着温岫,满眼的戒备:“你可别问我是谁的买卖,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买卖成不成,靠自己的本事,不干交托买卖的人什么事。”
温岫一笑:“我不问,问了荆阳也回不了头。你不肯说,我自然有我的法子知道。何况,你一早就说过,就算我放你走,你也不会领我的情。”
风信子听了翻白眼,然后一脸认真的对温岫说:“一笔归一笔,我们江湖上的人,不问黑白,但总要讲公道。我没打算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充好人。我要做买卖,你想拦着,你拦得住是你的本事,我决不抱怨。你拦不住,那也是我的本事,你也不该抱怨。”
她本就是荒人,讲什么家国大义?温岫一喟,到底明白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无所谓好坏,最后他也只能说:“是,你有你的道理。”
风信子听了抿嘴,而后有些脸红,又直率的说:“你杀我我不抱怨,可你也没有,我……是不知道你留着我是打什么算盘。但你替我养伤,我不该说我不领你的情,这个……算我欠你的。”
温岫低笑,心中一乐,又悄然带了苦涩。她虽然粗糙,但自有自己的人情道理分得清清楚楚!
“你……也罢,难得你还会说领情。”
风信子有些自嘲:“我要是有许多金子,我就拿金子买下这个人情,好叫我什么也不欠,痛痛快快。可惜我又没有,日后我找机会还你便是。但你这人……哼!罢,我不管你什么谋算,总之我还能从你手上跑了,这一趟买卖你怪不得我。”
温岫点点头,伸手顺了顺风信子耳边不安分的头发:“我不怪你,那是你的本事。若是累了,就睡着,好好把伤养好。”
风信子笑笑,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温岫手指舍不得离开,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