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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窥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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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子时三更,平安无事——”雕窗外打更梆子敲响,覆于衾被里的顾承安身子猛地一抖,他的眼皮紧闭,羽睫落在下眼皮处细微颤着抖,额上的冷汗却从两眉间皱起的眉心处滚落,滑至鬓角,又顺着圆滑的耳轮淌入脖颈,枕布被洇湿了,雕窗半开着,夜风微凉,顾承安平躺在榻上极不安稳,两颊泛起了红热,在呓语些什么。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顾承安头脑胀疼,犹如挂着一颗无比沉重的玄铁在把他往下坠,昏昏沉沉之间似是又回到了那年冬天。
“哥,这天怎么这般冷啊,安儿的手好疼。”殿内地龙被烧得火旺,顾承安小小一只趴在枕边,咕悠悠转动着硕大的黑眼珠瞧着一手拿《道德经》的顾承骞。
“让你一下午都在院子里玩雪,野的你,现在知道疼了?”顾承骞用卷轴敲了敲被榻里顾承安的脑袋,另一只手却悄咪咪从衾被里伸了进去。
“哈哈哈哈哈哈——没在这,哥你快别挠我了!“顾承安被挠得咯咯直笑,捂住肚皮把自己可劲蜷起来不留任何可乘之机,本来就没多大的身子一缩,倒更像一颗圆滚滚的青团了。
顾承骞假装凶着脸把额头抵在顾承安肉嘟嘟的脸上:“那你还藏——”索性扔下手里的卷书,整个连同衾被把那颗青团抱了起来,然后抛至空中。
顾承安被吓得哇哇直叫唤,认输般地蒙起头来只好把两只小手伸过去。
一只结实修长的手掌触感温良,一下就把那两只冻得已经泛红的小手握住,随即不断搓着,可惜顾承安早已被冻的麻木未有什么知觉。
“哥,我就知道你会生气。”顾承安探出脑袋,满脸委屈盯着自己的哥哥看。
顾承骞偏着头,盯着卷书,不吱声,单留给顾承安一张刀锋冷峻的侧颜。
这是生气了,顾承安见他不理人,脑袋蔫巴巴地耷拉下来,憋着哭腔:“哥,别生气,安儿最怕你这样了。”小孩想上去抱住那一身白衫的少年,可手却被紧紧握住。
“哥——不要不理安儿。”小孩直勾勾地盯着他,“哥——”
顾承骞还是未有反应,想多给他长点教训。
“哥——”小孩挣脱那只大手,一下扑向顾承骞腰间牢牢抱住,将眼泪鼻涕使劲蹭在那素衣人的后腰上,企图用撒泼耍赖感化自己的哥哥。
然顾承骞丝毫不吃这一套抬脚就要走,小孩的双手却立刻更加牢牢地扒在他后腰上,一下就哭了出来。
“啪”地一声卷书被搁置在案上,顾承骞的温良之气尽数消散,沉着脸盯着顾承安:“不许哭,你看着哥哥。”
小孩听见顾承骞终于开始向自己说话,即刻就安静下来,身子却一抖一抖地打着嗝,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
“你伤风才好,看看宫里和你同龄的小孩哪个个头不比你高?”
一低头见眼底榻上的小孩身子啜泣不止,顾承骞的心便再也硬不起来,一下捞起那只奶团便挂在自己胸膛上,抚着后背。
“哥不是不让你玩,是要明度,安儿你可懂?”
“个头......还不都是.......不给我饭吃。”小孩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再去看顾承骞。
顾承骞无奈,只好松开小孩放入衾被里,捧着那张小脸让盯着自己,柔声说道:“哥保证以后没人再能欺负你。”
静默半晌,这下却轮到小孩不言语了。
顾承骞摸着小孩的额头,嘴角的笑意尽显儒雅:“怎么了,哥说安儿两句安儿不开心了?”
顾承安抬眼看着他,爬起身双手环住了顾承骞的脖颈:“别人是没什么,可是哥说安儿安儿就有点难过。”
那温润如玉的少年拍了拍小孩的后背,替他掖好被角抚着不足巴掌大的额头,另一只手拿起卷书:“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哥的手真暖和,顾承安心想。
“吱悠——”雕窗被一武士关上,医馆馆口一众卫兵排列在幽深的黑夜里,周边再无旁人,蝉声噤寂。
眉眼清秀,鼻梁高挺的男子衣领竖于脖侧,身着一身玄色素袍,坐于榻前,摸着顾承安的额头轻声道:“瘦了。”
“陛下,臣罪有失职。”李琰跪地。
“是哥的责任,哥没护好你。”顾承骞倾下身将顾承安揽入自己怀中。
“一年没见,长高了。”顾承骞眼弯含笑,看着眼前呼吸平稳的顾承安,“从前,哥总怕你长得太慢,怕你比旁人矮了去,现在瞧着都这般高了,哥真觉得欣慰。”
顾承骞指腹蹭了蹭了顾承安已不再滚烫的额头:“父王说的没错,是你更像他些,你和他一样的勇武,一样的果绝,哥把砚尘派去假意追杀你,好让朝中各方势力早日放下对你的戒备,可你倒好,竟然不顾自己的安危迎上那一刀,一剑指在他心口反而挟了他,臭小子,谁教你的?胆子太大了。”
顾承骞眼角潮湿,揉着责怪,自豪,酸楚。
榻上之人久久不语,顾承骞就那样看着他。
“皇兄们都留在战场上了,父王临走前把位子传给了我,说我将来会是一位仁厚恤民的好皇帝,可我算哪门子的好皇帝,我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保护不了。”
满目缱怀之人情至痛首处剧烈地咳嗽起来,顾承骞第一时间捂住了口鼻,随即快步移至屋外,李琰见他咳得半个身子都弯下来,忙从衣袖掏出一颗玉瓶启开盛出一粒药丸。
榻上之人似有惊动,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如被溺在深水,浮不上水面,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可任他如何使劲,都于事无补,眼皮沉重如铁。
“陛下,时辰快到了,殿下的药效......也将至了。”
晋文帝平息下紊乱的气息,步入屋舍,轻手将衾被往上拽了拽。
“安儿,哥希望你不姓顾,这皇宫城墙太高,欲入之人入不得,欲出之人出不去,哥坐上皇位那时就想让你做个闲散王爷游遍大晋江山湖海,从此无拘无束喜乐安康。”顾承骞拨开榻上之人额前的碎发,俯身凑上前,落下重重一吻,“安儿,你以后会怨哥吗?”
榻上之人呼吸沉重,神色详静。
玄衣侧领之人稳步走出院外,一张冷峻削芒的侧脸毕露在夜色,寒声道:“皇弟承安,姿行乖戾,专横敌我,难守祖制,剔亲王之列,降至为旻郡王,命暂居京陵。”
羽衣整白,两翼清澜的灰头雀于院外树梢叫声清脆,彦宸给马厩里一通体乌黑的马儿理着鬃毛。
“他起身了没?”任寄语身着一身素袍,跨入堂前,手上还提着一木雕福字食盒。
老郎中放下医药典籍:“昨日送来的公子还未起身,老朽适才探过,公子的身子恢复得尚可,然仍需静养。”
“谢过先生了。”任寄语微微颔首示谢,从袖口摸出两块方糖,放置堂前的案桌上,然儿这才从老郎中的身后探出脑袋。
“然儿,乖,来告诉哥哥,昨日可有什么人来过医馆?”任寄语把那两块方糖往后推了推。
然儿犹豫片刻,终于慢吞吞走上前去,攥住糖便又躲在爷爷身后,得逞地吐出舌头:“然儿睡得早,什么人都没见着。”剥开糖纸便含了一个在嘴里。
“昨夜来了众多家仆,领头的管家说是公子你派去替自己的舍弟守夜,难道......难道不是?”老郎中抬头看向任寄语面露疑惑。
李琰是这么说的?金吾卫行事何时要避百姓了?
“哎——昨夜麻烦先生了,我昨日有事缠身,只能派遣管家去守夜。”任寄语笑起来,从胸前拿出一块银锭“自己的弟弟受伤,为不让家父担心还望先生莫要向外人说起。”
老郎中这才贯通开朗,释然道:“原来如此啊,公子孝心难能可贵。”
雕窗紧闭,榻上之人神色平静,对任寄语的到来毫无察觉。
“大哥哥,起床——”然儿上去便要喊,却被任寄语赶忙制住。
“嘘——然儿你过来。”任寄语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向然儿招了招手“你把这个食盒放在他枕边,然后吹吹,哥哥以后就天天给你买糖吃。”
然儿年纪小,一听天天便有糖吃那哪能经得住诱惑,接过食盒打开盖子,饭菜的香味便溢了满屋,被馋的直掉口水,索性一边吸溜一边冲着饭菜嘟嘴吹气。
雕窗被任寄语打开,一股早晨的清新游走进了里屋。
然儿吹得脑袋都开始有些晃悠,榻上的顾承安却未有所触。
武者近身方可察,不会毫无反应。
“然儿,你先让让。”任寄语察觉出异状,指端摸向顾承安脉搏。
脉象不浮不沉,从容匀称。
“顾承安,顾承安!”
“唰——”榻上之人似是被什么触动,一下从衾被里坐了起来。
“哥——”一声震喝响彻整个医馆,顾承安心跳急剧,拉开衾被便要下榻,却被地上捂住额头的任寄语一把拽住。
“我看你是存心——”
“我哥呢!?”顾承安推开任寄语便往屋外堂前走,迎面碰上匆匆赶来的老郎中。
“公子,你伤势未愈,莫要大意!”老郎中看着身着单衣的病人,面露不悦挡住去路。
雕窗的风送进来,顾承安此时才醒过些神,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当下情形,深深朝向面前这位老人施礼:“先生适才对不住了。”
“昨夜.......昨夜是否有人来过?”
郎中瞧着顾承安双眸中蕴含的热切希冀,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直都是你的哥哥在看顾你。”
窗外的几两清风打在单薄宽松的里衣,似是打得那人发抖。
“真如——?!”
“他。”郎中看向地上的任寄语,叹声出了里屋,“回头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