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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殊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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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晏这个新科状元被皇上安排到了大理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许多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林知晏一下成了整个临川的红人,初到任的交接还有来来往往的应酬弄的他头晕眼花,连带着跟楚栖迟相处的时间的少了。就算待在一起,大部分时间也是楚栖迟看着林知晏,而林知晏自顾自地处理政务。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林知晏的生日。
前不久放榜办了酒宴,生日林知晏不想再大办,一来官员多了都是应酬不自在,二来…战争马上来临,不该有的铺张浪费少一点是一点。
许老早在放榜后不久便又回了江南,于是林知晏十八岁生辰只宴请了楚栖迟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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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林骁跟楚安平喝的满脸通红,吆喝着比一场。许清秋跟季颜乐得看戏,顺便聊一聊俩人的体己话。楚栖砚偷喝了口酒醉的一塌糊涂,被丫鬟带回了楚府。
林知晏和楚栖迟对视一眼,偷偷溜出了府里。
临川没有宵禁一说,纵使夜深,街上仍是灯火通明。商贾小贩还在叫卖,成群结队的儿童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来来往往的行人顾着寻找街边好玩的物什,没心思观察旁人如何。
他们两人凑近,紧紧挨着彼此,紧握住的双手隐藏在林知晏宽大的袖子下。今晚的他们,不是惊动临川的少年状元郎,也不是黎北潇洒恣意的少将军,他们不过两个寻常人,两个相爱之人,在这繁华之间,消受着彼此隐密的爱恋,牵着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他们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就随心地走着,桥上、林间都落下了二人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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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林知晏院里的时候,已经夜半。
林知晏松开紧握着楚栖迟的手,笑道:“行了,我到了,你也回去吧。”说着,朝楚栖迟摆摆手,显得几分孩子气。
“啊,对了。你…为何总是叫我阿晏。”
林知晏记得之前楚栖迟都是叫他乐乐来的,但是从这次回来,就一直在叫阿晏。他一直想问,却老是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
“为何叫你阿晏啊…”楚栖迟笑笑,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阿晏,今日你便十八了,再过不久,我也就二十四了。”
林知晏看他,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在什么。
“男儿二十行冠礼,取表字。”楚栖迟顿了顿,“我表字其琛。”
“其琛。”林知晏默念两遍,笑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倒是应了你这楚少将军的名头。好字。”
“既是好字,那…”楚栖迟忽的靠近林知晏:“阿晏叫我一声阿琛可好?”
经楚栖迟这么一动,并肩立着的两人立马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两人挨得极近,近到林知晏能看到楚栖迟眼中无措的自己,近到两人呼吸交缠,不分彼此。
林知晏像是丢了魂,怔怔道:“阿…阿琛。”
阿琛啊…
楚栖迟眼底酿出不一样的火,却又不禁失笑,将头倚在林知晏肩上。明明寻常的表字,从林知晏口中说出来,怎么威力就这么大呢?他当真是小瞧了林知晏对自己的影响,来这么一出,最终还是折磨了自己。
自己果真是栽了啊。栽了个透底。
“想知道为何叫你阿晏?”楚栖迟头还倚在林知晏肩上,唇离他的耳不过毫厘,口中热气尽数喷洒于耳畔,林知晏的耳朵像着了火,登时变得通红,却仍不忘点头。
“因为…”
“乐乐是很多人的乐乐,而阿晏…”
“只是我一个人的阿晏。”
林知晏一怔。
阿晏。楚栖迟的阿晏。阿琛的…阿晏。
知晓了阿晏的含义,再听得阿晏这个称谓,难免多了丝旖旎,听来缠绵了不少。林知晏的心像打鼓般砰砰作响,始作俑者却分毫不觉,一声声在他耳边叫着“阿晏”。
“阿晏…我的阿晏…”楚栖迟不知何时站直了身子,右手抚着他的后脑。
夜间的风吹过,吹落了流苏树上雪白的花。花瓣飘落,落在两人身上,在这朦胧月夜,有种雪的美感。
在这春夏交界时的白雪之下,楚栖迟一寸寸俯下身子,唇齿相触间,林知晏听到他说“阿晏,生辰快乐。”
林知晏闭上眼,轻踮起脚尖。
“你们在干什么!”
林知晏突的睁眼,面上一白。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楚栖迟一把护在身后。而两人对面,是四位长辈。
“如你们所见。”楚栖迟淡淡出声。
“阿琛!”林知晏小声惊呼。这种时候,这种语气,说这种话,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林知晏从楚栖迟身后探出身,却又被他一把拉回去护在身后。
“你!你!你!”楚安平指着他二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干脆大步迈过来,一把扯开楚栖迟,提脚便踹了上去。
楚安平武将出身,又是在怒极情况下的一脚,没收着半分气力。楚栖迟自知理亏便没防着,当即被踹倒在地。
“阿琛!”林知晏想冲上去护着楚栖迟,却被紧跟着过来的林骁一把制住,“爹!”
“你闭嘴!”林骁朝着他吼,额头上暴起青筋,强忍着心里的怒火不对他动手。林知晏身子弱,他若是一脚下去,他不死也得躺上几个月。
楚栖迟那边却远没有这般好过。
他刚半支起身子,就又被一脚踹在肩上。胳臂蹭过地,楚栖迟感受到衣衫下火辣辣的疼。五脏六腑更是不停地叫嚣着。
“楚栖迟!我他娘让你照顾弟弟!你就是这么照顾的?!老子他娘的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混账玩意!林知晏他是你弟弟!弟弟!你知道这叫什么嘛!啊!这他妈叫□□!□□你知道嘛!”
□□这两个字出来,林知晏脸上不可避地变成惨白。
再怎么聪慧,林知晏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悖伦的恐惧,被揭穿的惊吓,还有此时被说成□□的无措交织在一起,林知晏明明张着嘴,却吐露不出半个字。
楚栖迟啐了一声,吐出了满口的鲜红“爹,林知晏他姓林,不姓楚。”说着他笑了声,慢慢站起身:“不过邻居罢了,何来□□之说。”
“你!你还敢顶嘴?!”楚安平看到楚栖迟吐出血时的后悔被这席话冲散到无,只留下满腔的怒火,右手下意识的抬高。
“不要!”
“乐乐!”
林知晏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挣开林骁制着他的手,挡在了楚栖迟面前。“姨夫!你要打便打我吧!”
“阿晏!你让开!咳咳咳!”楚栖迟想把林知晏拉到身后,可楚安平的两脚伤了他太多,他如今连站着都是硬撑,枉谈拉动林知晏了。
“姨夫!你打我吧!别打他了!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喜欢的他!你打我吧!求求你了!别打他了!”
“林知晏!”林骁吼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爹!我知道。我……”
“阿晏。”楚栖迟按住林知晏的肩,朝他摇了摇头。
“爹,娘,姨父,姨母。我知道你们接受不了,可我也想过忘记,想过扼杀这段感情,可我尝试了五年!五年…我日日夜夜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他,我拼了命的练习,强制着自己忘了他,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还能怎样?我有什么办法!?”
楚栖迟笑出声,可笑中,除了凄厉便是无奈,再无其他。
楚安平高高举起的右手像个笑话,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五年…他没想到,五年前儿子便动了这种心思。五年前…乐乐才十二岁啊!
“楚栖迟。跟我回家。”当此情景之下,平时最咋呼的季颜反倒成了最沉稳冷静的一个。
“阿秋,我先带着逆子回去了。”
许清秋哭着点点头,强忍着不去看楚栖迟。
夜色渐深,一坨棉絮般的云遮掩住那轮明月,月光黯淡,一如现在。该走的走,该散的散。欢声笑语开始,却终是以支离破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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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楚栖迟跪在祠堂前,腰板挺直,未折分毫。
“楚栖迟,你当着楚家列祖列宗的面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错?”
“告列祖列宗,晚辈楚栖迟无错!”
“楚栖迟!”方才始终保持冷静的季颜在这楚家祠堂,在仍旧执拗的大儿子面前,终是红了眼眶:“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不知错!”
“告列祖列宗!晚辈不过爱了一个人!何错之有!”
“楚栖迟!”季颜维持的冷静再崩不住,“是!你不过爱了一个人!何错之有!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即便是一寻常男子!我也不会怪你至此!为何偏偏是乐乐!是林知晏!”
楚栖迟一时噤了声,偌大的祠堂空余下季颜气急的呼吸声。良久,楚栖迟的声音响起,带着满满的无奈与苦涩:“娘,我想不通为何偏偏是他。可事实上就是他,也只能是他。”
从她生下楚栖迟,到如今将近二十四年,她从未见过楚栖迟这般无措的样子。只是……
季颜咬了咬牙,忍住不看他,道:“阿迟……我们家除了你还有阿砚,可乐乐家不一样。阿秋毕生就这么一个孩子,她当初宁愿断了她的这条命也要替林骁生个孩子,阿迟……你有想过,若你们真的在一起,林骁,阿秋,乐乐……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能怎么办?”
楚栖迟撑了许久的力突然泄了大半。是啊,生活从来不是只有感情……家人、世俗、血脉……阻拦他们两个的东西太多太多。他能保证不介意其他外界的影响…可阿晏呢?他能承受的住嘛?
就算如今能,可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呢?阿晏才十七岁…他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他没办法保证,阿晏真的见到外面的美好之后,还能陪着他一起担着这份苦。
这对阿晏不公平。
楚栖迟终是泄了力,瘫倒在地,胳臂遮住眼睛,大笑出声。
胳臂下,季颜看不到的地方,泪水顺着眼角,不住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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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孩儿不孝。”林知晏跪在正厅中央,林骁来回踱步,许清秋断断续续地无声哭着。
“乐乐,”许清秋擦了擦泪,止住哽咽出声:“你告诉娘,你怎么想的。”
林知晏抿了抿唇,静默良久,开口道:“娘,你还记得,酒宴那日,您问我快不快乐嘛?”
“呵”林知晏轻笑一声,声音里是藏不住的落寞,“我不快乐,我一点都不快乐。”
许清秋没想到林知晏会这般回答:“乐乐…”
“我喜欢看书,但我一点也不喜欢每日挑灯至夜半的滋味。我自小的梦想,便是找一处山村,开一个学堂,每日读书写字,教习孩子们功课,看着太阳一天天升起,夕阳一寸寸落下。”
“可生于这个时代,有这一身的天赋,我便逃不掉,也逃不开。”
“夜里苦读的时候我崩溃却不敢出声,只能无声地哽咽。被祖父打手板,手掌肿得老高,却不得不拿起笔一次次重写。我因着这张脸被那群纨绔欺辱调笑,却不敢声张…”
“乐乐…”
像是知道了许清秋想说什么,林知晏打断她道:“就算告诉你们又能如何?该学我一样要学,该打我还是要挨打。被欺辱调笑的源头便是地位,当今重文轻武是大势,就算闹到皇帝面前…受罚的也只会有我爹一个。所以我不能说,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往上爬。”
“我多少次想放弃啊,可我只要想到阿琛…一切便好像有了意义。我不能放弃,我要尽我一切努力,站到更高的地方,等他回来,我可以和他并肩站着,俯瞰这临川,甚至这整片土地的盛景。”
“娘,我说过,走这条路我不悔。可不悔的背后,不悔的源头。是他。”
林知晏的声音越来越弱,眼底却闪烁着耀眼的光,那是许清秋从未见过的希望的光。
林骁不知何时停下步子,踱步到林知晏面前,“行了,肉麻不肉麻,起来吧。”
“爹!”
“爹什么爹!别叫我。我们老林家的根就断你这儿了,你别叫我爹。我怕我下去了我爹打死我。”
“林将军?”林知晏试探着出声。
“林屁啊林将军!叫我爹!他娘的,没后就没后了,反正我草莽一个,能有你都是立了大功。打死我就打死我,总比打你这个小身板强。”
林骁一个巧力把林知晏带起来,林知晏知道,他爹娘这一关,算是过了。
许是紧绷着的弦突然松掉,方才可以忽略的不适齐齐涌上来,林知晏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还没来得及叫声爹娘,人就昏了过去。
“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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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晏是方前急火攻心,又跪了太长时间凉地板,一冷一热之间,便发了热。他本身身子骨又弱,能撑到那时全凭一口气撑着,心愿得了,那口气松了,便止不住晕了过去。
林知晏再醒来时已是第三天清晨。
丫鬟进来时,就看到林知晏坐起身,怔怔望着前方。
“少爷!你终于醒了!”
被这一声唤回神来,林知晏嗯了一声,声音却是止不住的沙哑。丫鬟连忙把一直晾着的水递给他。
一杯水下肚,不温不烫的液体流经干涩的喉腔,带来一阵清冽。林知晏清了清嗓子,方才觉得好些。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少爷,已是卯时了。”
卯时?林知晏一怔。
“我睡了多久。”
“回少爷,您睡了一天多了。”
一天多了?他竟睡了这么久…阿琛…对!他还不知道阿琛怎么样了?他这边这一关算是过了,全因着他是独生子,父母从小最为宠他…可阿琛是长子,姨父姨母对他严厉惯了…
思及此,林知晏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连忙更了衣跑去了隔壁楚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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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爷?”开门的楚家的管事福叔,自小看着他跟楚栖迟长大的。
“福叔,阿琛…不,阿迟怎么样了?”
福叔面露难色:“这…”
林知晏从醒来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如今见福叔这般脸色,难免着急,通身的压迫气势不由露了出来“福叔,你若不便说,那我自行去找他!”
福叔嗫了嗫,大开门把林知晏迎了进来。
林知晏一打进门就朝着楚栖迟的院落走去,一路上,越走却越是不对劲。
不对…不对…这条路上,不该如此冷清的。林知晏心下一慌,面上不显脚下步子却忍不住加快,到最后直接小跑起来。
“阿琛!阿琛你在吗阿琛!”弗一进门,来不及喘口气林知晏便叫喊道。
没有人回答。
不会的不会的。
林知晏这么告诉自己,一步步颤抖地迈向那个他曾经进过无数次的房间,手距离门不过分毫,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推开。
僵持良久,林知晏心下一狠,推开了梨木的雕纹门。门板推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屋里没人。
没人…怎么会没人呢…
林知晏突然觉得有点窒息。
左右厢房、小厨房、书房…一扇扇门被推开,没人,全都没人。
林知晏一阵无力。
“阿琛…楚栖迟…你个混蛋。说…说好的,不再不告而别的呢。”林知晏不想哭的,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乐乐……”
是许清秋。
林知晏囫囵擦了擦泪,背对着她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昨日。”
“昨日啊…”
“乐乐,你若想见他,我让人加急去追!他们带着武器粮草,走不快的。”
林知晏一怔:“不用了。”
“娘,走吧。”
“乐乐…”
林知晏迈出雕有松柏的院门,最后朝里再看了一眼,缓缓关上了这扇院门,关上了他和他的回忆,坚定又决绝。
没有遗忘,没有放弃。不过他有他的责任,他有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