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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9.驱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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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独立团军官宿舍院落。
米奇坐在房间的桌子边翻看着一叠照片,那是在怒江边的合照和他用高价买下的两英国佬偷拍的一些私照。他端详着滚滚波涛前,虞啸卿和何云麾对峙时被抓拍的一瞬,冰与火的对撞,凛凛杀气扑面而来!米奇搓了搓脸颊,苦笑嘟囔,“虞兄啊虞兄,你和你的何老师,到底有什么故事……”
他的眼光落在另一张照片上,虞啸卿和龙文章并肩站在师部门廊上,两人明显是在迎接某人,看两人一个冰凛凛绷着脸,一个难得挺了肩神情专注,应该面对的是何云麾。
“团长——”他的副官走进房间打断他的出神,脸孔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团长,事办成了!”
副官瞄瞄他手上的照片,在凳子上坐下,靠近脸,压低声音,“支票两人都收下了,你所料不差,之所以调查团的院儿没安排在虞师营地,果然是因为——有姑娘!”
米奇斜了副官一眼,在他脸上拍了一掌,“说话就说话,吞什么口水,没见过姑娘啊?”
副官捂着脸,讪笑,“她们是以服务员的身份住进去照顾调查团大人们的起居的,其实都是青楼里当红的姑娘。”
“这事儿不奇怪,以唐副师的办事能力,甚至连违规都算不上。”米奇冲照片上的虞啸卿叹气笑道。
“嗯,那位赵专员多说了一点,他说那位何老爷子的房间不太一样,晚上会发出些怪声响,因为他们每个人私生活都不那么检点,所以他们也不好过问。”副官压低声音,凑到米奇耳边嘀咕。
“唔!”米奇眸中火光闪了闪,苦笑,“要知道我可是真的打心眼里崇拜这位前辈,他身上就是一活脱脱中国近代革命史,这样的丑闻真他妈让人丧气!”他恨恨冒了句怪话,又瞧着照片上带着晨露气息的两人,“这下我可得让虞师座和龙团长好好欠我个人情了!”
“团长,”副官稍有迟疑地看着他,“我们的任务只是在这里监督旁听,有没必要趟到这浑水里去啊?”
“浑水?你还真把自己当看热闹的了?”米奇的眼光转向他,难得沉下脸的严肃,“南天门上的情景你也见到了,还记得吧,没做过噩梦?——你真能置身事外?我们头上顶着美利坚帽徽,你就真不把自己当中国人了?”
“对不起,团长!”副官有些赧然,又忍不住笑道,“对了,团长,你家老有钱哪,这怎么好像都花不完似的!”
“哈!说到这个,我爷爷,我姥爷,我老爹——现在终于觉得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当爱国华侨!所以不但踊跃捐军资军需,还特意嘱托我帮他们把钱花在祖国大陆!”米奇得意洋洋哼笑道。
龙文章走向虞啸卿的院落,远远便看到了靠在院门围墙上抽烟的楚柏。
“办完公差了?龙参谋。”楚柏斜眼瞧住了大摇大摆对他视若无睹准备直接进门的龙文章。
“是啊,一把火烧掉比背回来容易多了。”龙文章故意把身上的纸灰尘土拍得冲鼻呛人,笑道,“何部长的邀请不敢迟到,衣服都没换直接赶过来了。”
“真烧干净了?孟老夫子床板下屋梁隔板上没漏掉几本?”楚柏阴恻恻笑道。
龙文章盯着楚柏不阴不阳的脸皮,笑道,“楚队长堂堂人杰,不会去欺负一迂夫子,赶尽杀绝吧?”
“我没兴趣。”楚柏在墙上摁灭烟头,看着黄昏天空中并不明亮的晚霞,冷冷道,“我只想告诉你,何部长讨厌孤本,不管是书还是人。”
龙文章没有说话。
虞啸卿擦拭着抽屉里历年攒下的手枪,趁手的,不趁手的,新式的,古旧的,排着整齐而昂然的队形,保持着一尘不染的光洁,它们都曾是他的生命支点——用来生,或用来死。现在他却失去了喂养它们的子弹,和将子弹打出枪膛的动力。
他起身,盯着摆上桌子的几份精致小菜,一个永远带着悠闲步态的身影闯进了眼角余光,他侧头看着和楚柏一起走进院子的龙文章。谈笑风生的唐基和何云麾也很快进入视线,跟在其后的是何云麾几乎不离身的特护军医曲不致。曲不致提着一个突兀的黑色医疗箱。
“师座。”龙文章微眯起眼笑着向他招呼。几天不见,这个人身上似乎又带上了浓浓的烟火气。
唐基笑容可掬地安排几人坐下,“都是自己人,乡野边镇也没什么好菜,请禅达本地的师傅做了几个云南特色菜。”
曲不致坐在何云麾旁边,把医疗箱放在膝盖上。虞啸卿第一次和这个军医打交道就留下不甚愉快的记忆,这个人和楚柏一样,貌似温和平静,却透出让人不舒服的冷森气息。
楚柏开始给桌子上的酒杯一一倒上酒时,何云麾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曲不致立刻打开膝盖上的医疗箱,拿出一支精美象牙烟杆,用一种军人装卸枪支般的利落手法拼装好,在紫砂烟缸装填上绝非烟丝的膏体,烤热点燃,用洁净软布擦拭了烟嘴,递给何云麾。
专注于酒壶的楚柏见惯不惊地垂目敛眉,龙文章眉头跳了一下,但脸上神色无甚变化,虞啸卿却像看见天外生物般瞪着何云麾和那杆剔透的象牙烟枪。唐基瞪着虞啸卿,因为虞啸卿此刻的表情泄露了他根本没看自己给他找的秘密资料。
“这是烟土,从香港进口的英吉利顶级货。”何云麾对虞啸卿的表情有点失笑,“我有许可证的,小虞。我保证这玩意在我这里是合法的,因为我有病,这是药。”
虞啸卿用了很大劲才把脑袋转开,盯着面前酒杯里晃荡的波光,“老师,我想知道你这鸿门宴的用意。”
“哈,既然是鸿门宴,那当然是杀越权之徒,拿回我大好河山!”何云麾轻笑一声,通体舒畅地靠在椅背上,合上眼享受片刻,把烟枪交给曲不致,端起酒杯,“这宴会可是为龙团座设的!来,大家干一杯。”
“师座,冬夜风凉,小酒御寒。”端起杯的龙文章笑着唤了仍闷头瞪着酒杯的虞啸卿一声。
虞啸卿抬起头,龙文章脸上的笑容成功成为身体里某种狂飙的刹车,他端起杯,仰头饮下了醇滑滚烫的酒水。唐基招呼吃菜,席间恢复了一派其乐融融的各怀心机。
“说起我这怪病还真是折腾人,一到晚上就怕静,失眠,还会看见莫名其妙的东西,头也痛,关节也痛,胸口却憋着一股气想拿柴刀冲出去劈人!”酒过半巡,何云麾笑眯眯看住了虞啸卿,“若非这么多年革命生涯让我成为坚定的无神论者,这症状还真像被什么冤鬼附体,哈,我知道小虞你是不信鬼神的,嗯……小龙,你又如何?”他的头转向龙文章,而龙文章的吃相明显有点上不得台面。
“咳,我信。”龙文章咽下难得享受到的美味。
“对啊,我倒忘了,龙团座从军前的职业是叫魂的神汉哪。”何云麾哈哈笑,“这么说来,你能看见鬼魂?”
“看不见,感觉得到。”龙文章带着半分故作的扭捏,“我是个失败的神汉。”
“那你能帮我驱驱鬼吗?”何云麾微眯起眼睛,“约个时间,去我调查团的房间作法吧。”
虞啸卿肩背僵了一下,转头瞪住何云麾,“老师!”
“你别说话,小虞,”何云麾抬手制止他,笑道,“我喜欢这种特殊人才,龙团座,你帮我驱鬼,作为报酬,今天关进禁闭室那位开黑市的军棍就交还给你发落怎样?”
“好,就现在,在这里吧!”龙文章的爽快你只好认为他其实一直在等何云麾开出条件。
“龙文章!”虞啸卿微微青了脸,他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两年前庭审上的招魂大戏。
“师座息怒,我得谢谢部长大人给个机会让我不用再背一只冤鬼才是,哈,你知道迷龙那厮,变成鬼会更无法无天的……”龙文章笑着站起身,整整衣襟,撇开被噎住的虞啸卿,一副速战速决的开场架势。
“龙团座你这急性子比虞师座也不差啊。”何云麾呵呵笑道,“你先给我诊诊,我这是被什么恶鬼缠上了?”
龙文章装模作样凝视着何云麾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的明晰轮廓,慢慢道,“部长,您身上这鬼叫‘缺’,其实它啥也不缺,又肥又壮,就是吃啥都没滋味,因为他的胃是无底洞。这鬼一般只附在尊贵的人身上,越尊贵的人让它越横行无忌……治法很简单,我得招更多的小鬼来,把您这‘缺’的胃给一点一点填满了!”他的鬼扯连楚柏都有点受不了地撇撇嘴角。
“哈!”何云麾倒是兴趣盎然起来,“我还真想看看这些能填满‘缺’的小鬼,你招吧!不过话说在前头,若你招不来鬼,你就当着我的面把你那军棍兄弟就地正法!”
虞啸卿攥紧了拳头,正待说话,龙文章却已经向何云麾一揖,“一言为定!”他蹭到虞啸卿身前,笑道,“师座,能否借神器一用?”
“这他妈的不是玩游戏!”虞啸卿揪住他的衣襟。
“师座,中正剑可否借我一用?”龙文章虔诚地双手合什,笑道,“望师座成全。”
“给他,小虞。”何云麾笑着下了命令。龙文章便不待虞啸卿回神,自作主张地俯身从他腰间撤了剑,又在虞啸卿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喷火目光中走到房间一角,一把揭起虞啸卿的床单,潇洒一抖腕,将床单斜披上肩,打个结,变成了怪异前卫的道士袍。
他站到桌子前,向一溜表情各异看着他的人装模作样打个稽首,直起身闭上眼,嘴巴咕噜几句,猛地拔出短剑指向天,“请神啰——”他嘹亮的一嗓子开场锣,让虞啸卿没好气地撇开了脸。
剑和剑鞘清脆敲击出节奏,龙文章床单带风,跺着脚,指东打西比划双手,“操吴戈兮——被犀甲——”他的一声嘹亮唱腔把虞啸卿的眼光又吸引到他身上,不止因为这个厚颜无耻的神棍又唱起了楚辞,还因为龙文章用的竟然是几乎纯正的湖南腔。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龙文章顶着那身怪异,表情却凝重严肃,他在地上打滚装死,围着桌子飞跳飞跑,“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首身离兮心不惩——”
他的词唱得零落散乱,但屋子原本暖和的酒桌边却似乎被他的装神弄鬼带起阴风习习,厮杀阵阵。他仰面向天,击剑而歌,“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咚”地一声半跪在了地上,面对着房门外的漆黑夜色,微仰头,一手执剑向天,一手平抬在胸口——剑光幽幽流动着光影,冷风灌入,桌子后的一干人被笼在某种气场中僵滞着。
从吵闹喧嚣突然滑进消音般的寂静中,龙文章口中发出了一种类似蜜蜂振翅的声音,悠远绵长,在空间形成奇异的回响——极低,低得仿不可闻,又极高,高得清晰窜入耳膜,极近,近得仿佛絮语,又极远,远得仿佛来自几千年前的原野。
这绝对静谧诡异的时空逆转持续了三十秒,何云麾猛地抬手掷出了面前的酒杯,酒杯精准砸在龙文章高举着的剑锋上,而剩了大半的酒水便兜头泼在了龙文章头上。
清脆碎响打破了那悠远冷森的低吟声,龙文章全身一个寒噤,回魂般收回手臂,他慢慢回头,看着地上酒杯碎片,抹了抹脸上的酒水,向何云麾露出了森寒又灿烂的笑容,“看到鬼了吗?何部长。”
2010-04-15/0:18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