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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集《香草美人》I.奇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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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奇服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屈原《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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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捷报频传的一片喜庆氛围中,虞啸卿的睡眠时间却增加了,一方面是西药中的镇痛安眠成分,但更重要的恐怕是对那个人的依赖造成的不知不觉的放纵。于是在这盛冬的边塞小镇,每一天看着日头挂上屋檐,再沉下山脊,他做了很多梦。
他梦见了第一次杀人,那清晰的刀砍入肉的咔嚓声和扑了一脸一身的炽热血雾。
那是十七岁时带着乡里的娃娃兵阻击山贼流寇,他的白色学生服被染成了血衣,那扑鼻刺激经久不去,让他发现了自己本性中的残酷。那之后他将刀法练得更加精准快狠,直到不让任何敌人的血溅染到自己身上。
他梦见自己十八岁离开家乡时没有回头。他辍了学,操练他的娃娃兵,带着他们去仗剑江湖,开创自己的天地。一路的山花烂漫让伙伴们兴奋聒噪,他们仿佛那身绣十字的骑士少年向东进发,寻求自己的圣地,祈望着世界会因他们而一扫阴霾。
他梦见了“国难当头,岂能坐视”的那张小签,他把它作为神谕。那时潮水般激愤的学生人浪席卷而过,他只是坐在街边埋头认真吃着他的那碗米粉,直到被伙伴们笑着从背上揭下那张纸条。他年少轻狂的银铠甲却因这八个字碎裂,两天之后他解散了他的少年团,从军报国。
他梦见了自己第一次穿上军装就是那么地合身,让他再也不想穿别的衣裳。他的新兵连连长后来是他的连长,跟着那个仿佛绿林英雄的老大征战四方让他很快乐。但是一年后升任营长的连长力荐他报考黄埔军校,因为“你小子是良将帅才,搁我们这草窝里太委屈了,凤凰就当飞上九天!”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草窝里的营长。
他梦见了整洁宽阔的训练场上回荡的嘹亮军歌和如出笼猛虎般的一个个矫健身影。那里是他寻找了二十年的家园,那里的人们挺秀闪亮,是他的同类,他的兄弟,眼睛里泛着和他一样火热的光。他们把军人荣誉别上帽檐,将报国赤心钉上戎装。亲爱精诚,兴我家邦。
他梦见了异国刺眼的阳光,碧蓝的海岸线,没有硝烟的海港。他和同伴们每一天都接受着异样目光的洗礼,他们一丝不苟的生活习惯被西方的同龄人视为远古洪荒。假日后有人把女孩艳照摆在他的床上,花开时有人把时令鲜花插在他的帽檐。在一次靶场上,金发碧眼的青年指着远远墙外的一块招牌笑道,“戴维•虞,你的国家是个落后又无趣的民族,你们没有百老汇。”于是他抬枪射穿了招牌上明星的脑袋。
他梦见了暴雨不息的泥泞山路,他领着自己的部队在追击躲进山里,武器简陋得趋于原始的穷匪。他和视他如神明的小兄弟们陷在了泥水中,他无法弄干净湿透全身的污水泥浆。坐在油纸帐篷里看着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贴身的冷浸浸湿气一直蔓延到内心深处。
他梦见炮火烧焦的城墙,路边堆积如山的残躯断肢,挂在树梢上的肚肠内脏。坐在尸堆中哭号的孩子,女人们一晃而过的惨白如鬼的脸庞……他的上司他的部下他的同学他的兄弟都把自己卷成一颗无畏却无力的炮弹,轰然化为废墟上的一缕青烟。
他梦见直挺挺等在绿树成荫的门廊外,听着那些没完没了的拍桌子争吵。他的上司告诉他,“如果去缅甸打仗,给你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他迎着那冷酷眼睛瞪了回去,“我要我自己的团。”上司的脸色似乎很想给他一个耳刮子,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冷笑道,“好,给你川军团吧。”
他梦见穿梭在禅达颠簸的青石街道上,他把自己挺成一杆旗去收编“自己的团”。他和他的小兄弟们暴发户般武装所有披挂,扛上全副家当,驶进一个又一个溃兵收容站。他有了自己七拼八凑的“川军团”,但最终这个团却跟着一个偷蒙拐骗的神棍姓了龙。
他梦见了划江而守的日日夜夜,他不让自己的肩背有一丝松塌,不让自己的军装有一丝污皱。为了那个“兵强马壮”“决一死战”的梦想,他去和军部官僚磨叽和美国佬腻歪和禅达乡绅周旋,直到那个梦的虚壳在南天门三十八天的每一秒钟煎熬中变成齑粉,沉入怒江。
他梦见失而复得的苍白脸孔逼近眼前,褪去了所有妖孽色彩,眼瞳如云天深远清白,“给我□□的权利。”——那个命中注定的妖怪摘下了最后一张面具,也扒下了他的最后一件衣裳。那衣裳上没有血没有泥,不坚硬不冰冷,不是学生装也不是军装,是从未污染过的,贴身的一件纯白汗衣。
《香草美人•奇服》完。
2009-01-09/21:06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