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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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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师师部新年第一天的例会是有传统的,战争年代,迎新不易,所以平时难得聚头的各部官员都会齐聚会议室,喝喝早茶,汇报一下过去一年的经验教训,展望来年。之后便是聚餐,交流。
现在川军团的正副团长林译和孟烦了当然也在其列。因为并非正式会议,所以大家对停职中的虞啸卿的在场也没有异议。而虞啸卿显然也没兴趣总结汇报之类,他在接电话,没完没了的电话,让他本来就沉得没一丝儿阳光的脸上更加冰寒。
阿译又被唐基拉到一边面授机宜,孟烦了蹭到了脸上挂着彩,黑着眼圈撑着脑袋坐在会议桌边发呆的龙文章身边。
“爷,这就一天没见,您这脸上的色儿可见天长,都能开染铺子了……昨儿师部放假,咱那窝里的几个货,能爬的可都爬去赌骰子喝花酒去了,可我瞅您这新日子可不咋样,嗯嗯——昨儿晚跪搓衣板了?”孟烦了戳着龙文章,又偷瞄瞄坐在靠墙的桌子边说着电话的虞啸卿,哼哧笑道。
“有针线吗?”龙文章眼光呆滞地哼哼。
“啥?”孟烦了莫名想起康丫的嘴脸。
“把你丫这毒嘴缝上!”龙文章的脑袋重重砸在桌子上。
“碰”地一声,那边虞啸卿也正一拳捶在桌子上,终于压不下声音,“吃空饷,倒卖军资——这也是私怨?这公案当年早有定论,他能找人顶了缸,可不能代表他没做过!随他来,您不用操心了!……我知道,爹,嗯,知道了,我会和唐叔商量,知道了!”
放下电话的虞啸卿皱着眉盯了电话几秒钟,才发现满屋子围绕过来的眼光。他很明显跳过了最关注的那双,向众人摆摆手,“对不起,我占用电话太久了。”
今天会议室的电话开放为探亲电话,不过显然有机会打电话给家人的军官并不多。
炊事兵在师部院子摆上了桌子,一盆盆土豆白菜中有一两个荤菜,烤饼和馒头是主食。当院的主桌上放了一碟辣椒腌菜,显然虞啸卿虽然停职,却不影响他在虞师士兵心目中的地位。
总是笼罩在紧绷气氛中的虞师难得放松,军官们聊天叙旧。米奇和他的部下虽未参加早上的迎新例会,但同样受邀入席,左右逢源地言谈甚欢。
孟烦了阿译张立宪等坐在同一张桌子,看着蹭在虞啸卿身边的龙文章正指手画脚向虞啸卿说着什么,虞啸卿明显不想理他地憋着气。唐基招呼米奇等几个军官坐下后,凑在虞啸卿耳边低语了一句的龙文章,终于成功让黑着脸的虞啸卿抄起腌菜碟一把扣在了他本就五颜六色的脸上!一桌军官都哭笑不得地瞧着两上校军官孩子般毫无军容地闹腾,谁也想不通虞啸卿为什么费死劲把永远不对路的炮灰团长提拔到身边。
“爷,您这脸可不是猪头,不经咱师座这拳脚加大料——您老就坐这儿吃成不?”看着抹着一脸辣酱,眨巴着泪眼逃过来的龙文章,孟烦了没好气地嘲道。
龙文章挤在他和张立宪中间坐下,对隔壁几桌投过来的忍俊眼光视若无睹,发呆地瞧着桌子上的菜盆。一个精悍身影从他们桌前走过,他突然跳起来,一把勾住了那人肩膀,“哎哎,李营长,咱哥们儿几个还没好好聊过,来!坐这里——这里可有你最好的兄弟!”
被他揪住的是李冰,他现在是虞啸卿特务营营长兼亲随。原特务营营长张立宪晋升主力团副团长,但因为两个主力团都在西岸作战,所以暂时是光杆司令。
李冰怔怔扫过桌子边的众人,把眼光停在了张立宪脸上。张立宪也瞪着他,沉默两秒,伸手指了指空位,“坐。”
原本热闹的一桌因为李冰的就座笼上了几分不自然的尴尬气氛,李冰也无意找话题,沉默啃着烧饼。
“就说吧,咱师座怎么就摊上杀俘虏这破事儿呢?”龙文章“吧嗒”着嘴巴,夸张地叹了口气,“照说师座这年纪可不该糊涂至此,这地界儿可是一国际战场……”
“师座是为你们,为小何报仇。”李冰冷着脸打断了他,抬起的目光却直愣愣瞪住了张立宪,“那些俘虏是南天门竹内部队的残余!——师座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你和小何崇拜的只是你们心目里造出的偶像,师座最喜欢的是你,但你却从来没有想过师座的处境!你们打了南天门,现在余治在西岸作战,你们都比师座幸运——你们没资格恨他!”
张立宪被一贯沉稳内敛的李冰眼中的光芒怔住,一时无话。龙文章笑着开口,“我知道李营长你也是做梦都想打南天门的,这样吧,我们这几个残渣余孽给你讲讲那山上的三十八天的故事,你也给我们讲讲你和师座这边的三十八天吧!”
“衡阳保卫战,第十军孤军浴血守城四十七天,报纸上已经报道很多,我不想再听。”李冰脸上流露的无疑是压抑太久的苦闷,但嘴里蹦出的话却毫无人情。
“你不想听,可我们想听啊。”龙文章淡淡笑了笑,远远瞧了在谈笑军官中闷头用餐的虞啸卿一眼,压低声音,“今儿早上你也听见了,这上面派来的调查团瞅着可和咱师座不对付,这八不离的会询问我们的证词,你得告诉我们这师座杀俘的根儿,到时候我们才知道怎么说话不是……”
李冰怔住,桌子边众人脸上表情各异,但显然南天门压在每个人心里都是一个或大或小的结。
“你们在山上的时候,师座昏倒过两次。”李冰沉默几秒钟,终于丢开手里的烧饼,盯着自己满是粗茧的手指,用一种几乎漠然的嗓音缓缓道,“第一次是在第六天上。当错过第二场大雾,他拿着枪追杀唐副师,那些天他每天数算着打到山上的支援火炮,少了一发就跑到炮营去问罪,炮营的人快把他当疯子了……第四天师部和山上的通讯断掉了,他不吃不眠地在江边站了两天,终于体力不支昏倒了。
“他醒了之后便安静下来,但在江边搭了指挥帐篷。那是鬼子的火力范围,可谁也劝不下,他吃住办公全在那帐篷里,每天听着炮火望着南天门发呆。他也不再和唐副师和炮营闹,大家都以为他恢复正常,所以都积极备战,等待上峰的总攻命令……可是一天又一天,各种文件像废纸一样堆积如山,决战命令却迟迟不来。
“师座的气色越来越差,甚至开始健忘,终于在第三十天上,他失踪了。我们花了两天才在祭旗坡的一道断崖上找到他,那里看得见南天门——已经被炸平了的南天门。师座滚在草丛里,身边是酒瓶子和呕吐物……洋医生抢救了两天才把他救醒。之后南天门总攻的命令终于下达到师部,海团长整装待发,师座却毫无喜色,似乎无意上山。海团长率团和江防两个师在美国轰炸机的掩护下,打过西岸,师座把上山的善后工作交给了独立团米团长,他只是天天在江边督工建造浮桥,等你们回来……”
李冰停下了冷冷的叙述,桌边的人都沉默着。那之后的事和龙文章他们的记忆接上了头——他们没有踏上那座桥,他们跳进了水里。虞啸卿沿着河岸追到他们,然后告别。
“你知道被人绑住手脚轮流操了三十八天是什么滋味吗?”
没人知道。
虞啸卿冷幽幽的声音仿佛地狱门扉的一次开合,交织着南天门上和着肉泥味的厮杀声,轰隆隆碾过龙文章的脑袋。
2009-12-04/01:32
池塘于成都